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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空中飛人

一直等到太陽完全落山,維塔才把鳥食撒在里側的窗臺上。白天活躍的鳥兒都回巢了,見不到任何一只鴿子來啄食。

她坐在窗邊等待著,等得都快要睡著了。就在這時,一對翅膀在她身邊撲棱棱地扇動起來,繼而兩只亮閃閃的眼睛也出現了。原來,一只烏鴉落在了窗臺上,并開始狼吞虎咽一般吞咽起鳥食來。鳥的爪子上綁著一卷小紙片。

維塔發現,從鳥爪上取下一封信可比書里寫的難多了。她伸出溫柔的手,迫切想抓住它,但鳥兒卻扇動羽翼,不停在屋內來回亂竄。直到她拿出私藏的姜汁餅干給這只烏鴉享用,它才終于消停了下來。烏鴉拉斯科平靜了許久,這才得以讓維塔解開纏了三圈的細線,并把固定在里面的紙條取下來。

紙條上寫著:“晚上11點20分來卡內基音樂廳門口。一分鐘都不要遲到。把紙條吃了。”

維塔看了看紙條。因為放置紙條的地方離鳥屁股太近,所以紙條上面粘上了點污漬。于是,維塔決定還是不吃紙條為好,而是把它用水沖到廁所的下水道里。

阿爾卡迪在音樂廳正面的一扇前門后面等著維塔。他從門縫里向外張望,還沒等維塔決定是否應該敲門,他就把門一把拽開了。

“來吧!有個夜班警衛負責巡邏,但他只在一層巡邏。他剛走,快來吧!”

阿爾卡迪領著維塔穿過大廳——廳里沒有開燈,只有外面街燈的光透進來——走進了電梯。“二層,”阿爾卡迪說,“到會議廳去吧。”

“什么?”

“那是一個小舞臺,只能容納200人。主廳可以坐將近3000人。會議廳里面裝有特殊設施,可供專門用途。”

“什么設施?”

“當然是高空秋千了!”阿爾卡迪的神色表明:他對維塔的無知感到震驚。“這套設備的主人是薩比蒂尼姐妹倆,但她們對讓塞繆爾使用它毫不介意——即便她們知道了也不會介意的。不過,這事兒要保密。”

“為什么要保密?”

“為了塞繆爾呀!他正在訓練自己,想要成為一名雜技演員。”

“為什么這一切都要弄得神神秘秘的?”

“因為他家里人都是和馬一起表演的。”阿爾卡迪對著維塔直搖頭,好像這事兒再明顯不過似的,“他必須要加入他叔叔的表演,這就是他來這里的原因——他要學習馬術。”

“但他不能直接跟他的家人們坦白嗎?”

“不能。馬戲團處理事情,就像是皇室一樣。你從事你父母從事的行當,這是與生俱來的權利。這種事情沒有絲毫可供選擇的余地,天經地義,就像是沙皇亞歷山大沒有選擇的余地一樣,他必須登基當沙皇。我對此沒什么意見——我一直非常了解我自己:我想和動物打交道,和狗啊,鳥啊,還有馬啊在一起。”

在阿爾卡迪說話的時候,維塔的腦海中出現了這樣一幅圖景:塞繆爾騎著莫斯科穿過這座沉睡的城市,他的臉龐顯得神采飛揚,如同火炬一般光彩照人。想到這里,維塔不由得頻頻點頭。

“但問題在于,塞繆爾是一個卓越的空中表演大師。”阿爾卡迪說道。維塔聽到“表演大師”四個字時,忍不住笑了一下,但阿爾卡迪看起來卻是一臉嚴肅。“塞繆爾靠看別人表演自學成才,就像有人僅僅借助于一架鋼琴就能自學彈曲子一樣,你明白嗎?但是現如今,除了塞繆爾還得借助于自己的身體之外,他是不可能特意去忘記他自己曾經學過的技藝的。”

“但那不公平!”維塔說道。

阿爾卡迪聳聳肩。“我明白。不過,你最近跟某個成年人說過這句話嗎?”

“這并不意味著你不能改變它。沒有什么是不能改變的!”

然而阿爾卡迪已經跑到了前面,并且向維塔嚷道:“來這邊!”

房間鋪著木地板,四面是木質的墻壁,天花板很高。沿著房間的三面墻壁,擺放著幾把椅子,一盞孤燈仍在亮著。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汗液和建筑石材的混合氣味。

房間的中央有四根像橄欖球門柱一樣的桿子。兩邊的兩根桿子之間各搭著一個平臺,中間的兩根之間則懸掛著幾個小型鐵質秋千,秋千下面有一張網。其中一個平臺上站著一個男孩,他單腿站在那里,另一條腿則高高舉過了頭頂。

“塞繆爾,”阿爾卡迪喊道,“她來了。”

男孩轉過身,咧嘴一笑,可是馬上繼續做伸展運動了。這當口,維塔悄悄提醒自己別忘了眨眼。

塞繆爾的身手太棒了。他的完美身手足以讓人暫時忘記呼吸。他渾身上下一身黑,黑色褲子,黑色運動背心,手腕上戴著黑色手環,足蹬黑色的芭蕾舞鞋。他的頭發剪得很短,頭皮上只剩頭發茬兒。他臉上的一對顴骨像是兩座懸崖邊傾斜的峭壁一樣,高高聳立著。他把兩只手擱在舞臺上,將身子倒立過來。

“是現在談,還是過一會兒?”阿爾卡迪問道。

“過一會兒吧。”塞繆爾一邊倒立,一邊說道,“我正在做新嘗試。”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維塔的存在。他是紐約口音,但摻雜著別的口音:元音的發音方式似乎說明他的母語并非英語。

塞繆爾做了一個翻滾動作并繃直了身子,然后把防滑粉抹在雙手上。只見他手抓一根頂端帶彎鉤的長桿,從平臺邊緣向外探出身子,并用長桿把鐵質秋千拉到身邊。最后,他單手抓住了秋千,僅僅憑借著踩在平臺上的腳后跟的支撐力,就足以將身體從身下的安全網上方向外探出身去。

塞繆爾低頭看向阿爾卡迪,他的臉因為專注而緊繃著。

“還不快招呼我一聲?”塞繆爾說道。

于是,阿爾卡迪喊道:“Listo!”

“Listo是什么意思?”維塔囁嚅道。

“西班牙語,是‘準備好’的意思。”

塞繆爾調整好了身體的重心,回答說:“準備好了!”

“跳!”阿爾卡迪喊道。

塞繆爾兩只手握住秋千的鐵杠,將身體奮力拋向空中。頓時,他的身子騰飛而起。在秋千到達最高點時,他放開了手,隨即在鐵杠上方的空中轉體一周,最后又重新回來用膝蓋勾住了秋千的鐵杠。目睹此情此景,維塔只感覺自己的肚子里有什么東西在翻江倒海一般。

男孩挺直了身子,做著高速旋轉的動作。他抓住秋千兩邊的繩子,站立在秋千的鐵杠上。他前后搖擺著身體,秋千高高飛起。在秋千蕩到最高點的時候,男孩的臉甚至向下直面地面——維塔這才匆匆瞥見了他的臉。然后,他悄無聲息地松開了手并向前方落下。男孩在空中快速轉了一圈,先是騰飛在秋千之上,繼而又飛身越過,最后再次落在了秋千上。這次,他只用腳踝就穩穩勾住了秋千的鐵杠。

見此情景,維塔屏息凝神。令維塔感到震撼的,不僅僅是塞繆爾從空中下墜時仿佛擺脫了地心引力,不僅僅是他能夠空中飛人,更有他臉上不斷轉換著的神態。

盡管塞繆爾緊咬牙關,面無笑容,但他的臉上卻流露出某種奇異而驚人的能量,展現出十足的進取心。那是一個人完成他與生俱來的使命時所產生出的喜悅之情。

維塔不知道塞繆爾到底在秋千上蕩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快速轉體了多久,更不知道他把自己的身體像旋轉的萬花筒一樣向空中拋擲了多久,維塔只知道自己不想讓塞繆爾停下來。就在他越蕩越高的時候,他松開了手,做了個兩周轉體的動作。塞繆爾和秋千一起下墜,他伸出手想抓住秋千,卻沒能成功,因此他掉進了防護網里。

他坐起身,眼睛閃閃發光。

“新玩法?”阿爾卡迪問道。

“還沒成功,”塞繆爾站在網里,擦了擦手,說道,“你看出來哪里出錯了嗎?”從近處看,塞繆爾身形纖瘦,但他的那對長手長腳卻預示著:總有一天,他會長成大高個兒的。

“你在向下擺蕩的時候,”阿爾卡迪說道,“我覺得也許慢了三分之二秒,我不知道要做兩周轉體的動作是不是來得及。”

“來得及!”塞繆爾搖了搖頭,“我能感覺到我失手了。”他從網上跳下來,用襯衫擦了下額頭。“空中飛人”的動作讓他整個人都變得不一樣了,他變得放松起來,不像之前那么對外界警惕了。

“你是維塔吧,”他說道,“阿卡(阿爾卡迪的簡稱)說你需要幫忙。”

維塔摸了摸口袋里的筆記本,隨后緊緊抓住了它。她挺起腰桿。“我正在組建一支團隊。”她說道。她用最快的速度解釋了城堡、綠寶石掛墜,以及為了讓索羅托雷屈服所需要的錢和律師團隊。

“我需要翻過一堵墻,一堵大概有15到20英尺高的墻。”

“你為什么不直接架個梯子呢?”

“因為這堵墻是建在湖里的。雖然是一個很小的湖,但終歸是個湖。我需要繩子。”

“一個湖?”塞繆爾說道。

“確實是一個新的玩法!”阿爾卡迪說道。他因為情緒高漲,所以口中的話語變得含混不清。“我們要當小偷了!”他含含糊糊地說道。

塞繆爾皺了下眉頭。

“別這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爾卡迪急忙說道,“但這是把被偷走的東西偷回來。我們是義賊!”“是必要的賊。”維塔說道。

“而且城堡在鄉下,”阿爾卡迪說,“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我們不會被抓住的。不管發生什么情況,應該不會的。”

塞繆爾看起來并沒有被說服。“可為什么呢?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維塔抬起頭來,看著在他們頭頂上還在來回擺動的秋千。

“因為其他人都不會去做。”維塔說道。

“這可不算是個理由,”塞繆爾說道,“任何事情都可以這么說。”

維塔咬了下嘴唇,然后開了腔:“媽媽說我們必須保持理智。她想讓外公和我們一起回英格蘭,不管他愿不愿意。每次就這事兒問他的時候,外公都是一臉茫然,好像一扇門突然被關上了似的。”

維塔閉上雙眼,努力把那個外公一臉茫然的畫面趕出腦海,然后又睜開了眼睛。

“但如果我們直接收拾行李,打道回府,那么我們可以說索羅托雷就得逞了。像他這樣的人總是能笑到最后。就沖這點,我就不想保持理智了。”

她低下頭去,看著左腳上的鞋子,再看看形狀彎曲的左腳,最后又看看柔弱而瘦削的左腿。同時,她想到了那些充滿善意的成年人,他們對她說著“坐下來”,“小心”和“親愛的,不用麻煩你了”。她搖了搖頭,站直身子。“就這一次,我不想聽大人的話。我想戰斗,我一定會去進行戰斗。”

塞繆爾凝視著維塔好一陣子。此時此刻,塞繆爾的眼神中充滿了惆悵失落。“我父親在非洲的馬紹納蘭安家落戶。當我還是個小孩兒的時候,他就傾其所有把我送到這里來,讓我和我的叔叔一起巡演。如果我不這樣做的話,會讓整個家族失望的,包括家里的表親啦,阿姨們啦,總而言之,所有人……但在我三歲的時候,我就開始自己學后空翻了,我喜歡那種用雙腳向后著地時的感覺,那簡直就像是魔法一樣。因此,我絕對不能放棄。”他一面盯著自己滿是防滑粉的手,一面說,“所以,我能理解你為什么不想聽大人的話。”

然后塞繆爾的臉上綻放出微笑,嘴角一直咧到耳邊。他那令人感到飽受壓力的帥氣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喜上眉梢的神色。這是一種在他心中滋生出來的幸福感,是因為平日的小心謹慎已經被冒險精神取代。“那么那堵墻到底有多寬?”

“我不知道,我想,應該很寬吧。”

“有多高呢?”

維塔搖搖頭,“大約15英尺,也許20英尺,我不知道。”

“我需要知道具體的數字才可以找合適的繩子。你可以提供一張圖紙嗎?”

“一張什么?我不懂你說的這個詞。”阿爾卡迪問道。

“這個詞指的是房子的建筑規劃。”塞繆爾說道。

“我沒有,”維塔說,“但我可以找出一張圖紙來。”她欣慰地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自信得多。

“如果你能找到一張圖紙,”塞繆爾說,“那么我就加入。我會加入你這個‘盜竊團伙’的。”他把滿是防滑粉的手掌心放在黑色長褲上擦了擦,然后伸出手來。

阿爾卡迪把雙手舉過頭頂鼓掌,大聲歡呼起來。維塔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兩個男孩肩并肩站在那里,同樣地咧嘴笑開了。他們從來沒見過索羅托雷,更沒有領教過他內心的冷酷。此外,維塔沒敢把報紙上頭條新聞的內容告訴兩個男孩。

維塔把心中的負罪感深深埋到心底,深到連自己也感覺不到的程度。于是,維塔把自己的手放在塞繆爾的手上,緊緊握住。“我們該什么時候去?”阿爾卡迪問道。“很快的,明天!”

“確實很快,但不是明天。”維塔說道。

“為什么不是明天?”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維塔說道,“塞繆爾說得沒錯,每個‘盜竊團伙’都需要有一張圖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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