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木站在車間門口，看著父親。

幾乎能猜到父親此刻內心的驚濤駭浪——

一輩子信奉的技術和經驗，在另一種更龐大、更高效、更冷酷的生產模式面前，所受到的巨大沖擊和產生的自我懷疑。

那份三十萬的訂單，不再只是一個數字，而是具象化成了深圳工廠里那些轟鳴的、冰冷的巨獸，即將吞噬掉父親熟悉的整個世界。

父親在害怕。

害怕那種他無法理解、無法掌控的力量。

害怕兒子被這股力量卷走。

害怕自己堅守了一輩子的東西，變得一文不值。

李木默默轉身，離開了廠區。

回家的路上，腳步沉重。

推開家門，母親正坐在沙發上織毛衣，電視里放著吵鬧的連續劇。

“回來了？見到你爸了？”

“他就那驢脾氣，別理他。”

母親頭也不抬地說。

李木嗯了一聲，就回了房間。

李木根本沒心情去學校。

在房間內先是檢查了一下好1234的網站運行情況，又看了下之前發布的萬能充論壇內容。

就沉沉的睡去。

一覺到天明。

次日，剛吃過早飯，客廳那部老舊的橘紅色電話，毫無預兆地、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

鈴聲尖銳刺耳，瞬間蓋過了電視的聲音。

趙菊嘟囔了一句“誰啊這時候打來”，放下毛線針，起身走過去接起了電話。

“喂？……哦，是顧清啊……”

母親的聲音瞬間提高了八度，帶著一種夸張的熱情，卻又微妙地透著一絲距離感：

“哎呀，辛苦你了姑娘！”

“……啊？現在？”

“……哦哦，行，你等著啊，他剛回來。”

母親捂著話筒，扭過頭，臉上笑容收斂了些，沖李木使了個眼色。

聲音壓低了些，卻足以讓李木聽清：

“找你的。深圳那個顧清。”

“說話急火火的，好像有啥要緊事。”

李木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快步走過去，從母親手里接過話筒。

母親卻沒立刻離開，反而假裝整理旁邊的沙發罩，耳朵卻明顯豎著。

“喂，清姐？”

李木的聲音有點發緊。

電話那頭，顧清的聲音語速極快，穿透千里線路，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完全不同于平時的冷靜：

“李木！咱們聯合辦廠的第一批貨，五千件，質檢抽檢合格率百分之九十八以上！”

“京東那邊的首筆款子半小時前到賬了！”

“他們催得急，要求三天內發貨到燕京倉庫！”

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子彈，砰砰砰地砸進李木的耳膜。

五千件！

合格率！

款子到賬！

發貨！

巨大的、實質性的進展，以最粗暴直接的方式，轟然降臨！

李木感覺自己的手在抖，呼吸都停滯了。

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旁邊的母親。

趙菊雖然聽不清具體內容。

但兒子臉上那瞬間驟變的、混合著極度興奮和緊張的神情，以及話筒里隱約傳出的、急促有力的女人聲音，讓趙菊臉上的狐疑瞬間達到了頂點。

織毛衣的動作徹底停了，眼睛緊緊盯著李木，眉頭死死皺了起來。

李木猛地背過身，壓低聲音，幾乎是對著話筒低吼：

“這么快？！物流聯系好了嗎？包裝呢？”

“全部搞定！”

“走鐵路快運！”

“包裝廠這邊同步進行的，下午就開始裝箱打托！”

“你那邊沒問題吧？”

“合同復印件在你手里，如果需要……”

顧清的話像機關槍，沒有任何廢話。

“沒問題！”

“我……我這就……”

李木腦子嗡嗡作響，急需找個安靜的地方。

“等等！”

顧清打斷李木，語氣驟然又沉了下去：

“還有件事。”

“你之前說的那個線上論壇，昨晚開始，冒出來七八個賣假貨的帖子，標的價格比我們預估零售價低一半！”

“圖片盜用你之前拍的，做得還挺像！”

“我已經讓律師準備發函了，但你得有個心理準備，線上的仗，可能比線下來得還快還臟！”

假貨！

低價傾銷！

剛才的狂喜瞬間被澆了一盆冰水。

線上線下兩邊的壓力同時擠壓過來！

李木感覺額角的青筋在突突地跳。

用力吞咽了一下，喉嚨干得發疼：

“……知道了。清姐，你先處理發貨，論壇那邊……我來盯著。”

“好！保持聯系！”

“有情況立刻打我電話！”

顧清干脆利落地掛了線。

嘟—嘟—嘟—

忙音響起。

李木還保持著握話筒的姿勢，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背后，母親探究的目光幾乎要在李木背上燒出兩個洞來。

五千個萬能充，正被打包裝箱，即將發往首都。

錢，已經到了賬上，一部分也即將變成利潤。

而網絡上，李鬼已經舉著劣質的屠刀，撲了上來。

現實世界的齒輪，以一種李木無法喊停的速度，瘋狂地旋轉了起來。

發出巨大的、轟鳴的、裹挾一切的噪音。

李木慢慢地、慢慢地把電話聽筒放回機座上，發出“咔噠”一聲輕響。

然后，李木轉過身。

母親趙菊就站在李木面前，雙手叉著腰。

臉上所有的好奇和偽裝的和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全然的、被蒙在鼓里的憤怒和審問：

“小木！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貨？什么款子？那個顧清？你們到底在背著我搞什么名堂？！”

“是不是你爸這次去深圳惹了什么事了？！”

母親趙菊那雙平日里總是盛著瑣碎和嘮叨的眼睛，此刻像兩把錐子。

死死釘在李木臉上。

叉著腰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客廳里電視機的嘈雜聲成了唯一背景音，卻更襯出一種山雨欲來的死寂。

“說啊！啞巴了？”

母親的聲調猛地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瞞騙后的尖利：

“什么貨？什么款子？哪個顧清？！”

“是不是你爸這次去深圳惹了什么事了？！”

“你們爺倆到底再賣什么關子？！”

每一個問號都像鞭子，抽在李木緊繃的神經上。

李木喉嚨發干，剛才電話里顧清那連珠炮似的“五千件”、“款到賬”、“假貨”還在腦子里嗡嗡回響。

此刻又要面對母親這全然不同頻道的逼問。

一種極度撕裂的疲憊感涌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