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人情是最還不起的東西。
“等到了你大姨家,要講禮貌,勤快一點兒。”
“和你小雅表姐好好相處,多讓著她點兒。”
江萌點點頭,用手語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媽媽頓了頓,幫她把書包背在身上:“還沒定下來……你在你大姨家等著就行。等我回來了,就去大姨家接你。”
“好。”她用力點頭。
媽媽靜靜凝視著她,突然避開眼睛,伸手抹了把臉。
“小汐。”媽媽哽咽開口,喊了聲她的小名。
江萌怔怔的,不知道媽媽為什么哭,只是發現媽媽一哭,她也想哭了。
“媽媽對不起你。”媽媽眼中含淚,捧著她的臉說。
“江萌”這個名字,是她的姥姥在她十三歲那年重新給她取的。她十三歲之前的名字,叫作“江汐”。
“潮汐”的“汐”。
她的爸爸媽媽都姓江,十年前,兩人在海邊一見鐘情,沒過多久,爸爸便向媽媽求了婚。她出生時,爸爸給她取名為“江汐”,以此來紀念他和媽媽之間的愛情。
在沒有足夠了解對方的前提下,烈火烹油般的愛情,倉促又短暫,仿若曇花一現,很快就產生了裂痕。
爸爸的公司因為資金周轉問題陷入破產危機,媽媽是一家服裝店的員工,收入不高,沒有能力幫助爸爸度過危機。兩家的親戚知道后,紛紛及時伸出援手,各家拿出不少錢填補了欠款。
媽媽在賬本上一筆一劃地記清了每家借出的錢,挨家挨戶寫好了欠條,承諾一定會盡快歸還。
這筆錢并不容易還,更何況比錢更加難以歸還的,是人情。
小學三年級那年,江萌經歷了一場綁架。
綁匪在學校門口劫走她,將她迷暈后綁上一輛大巴車。她被綁在車里,經歷山路上的輾轉顛簸,來到了另一個城市。
綁匪的身份,是爸爸公司的職工。而綁匪的目的,是向爸爸敲詐勒索。
敲詐勒索一個負債累累的人嗎?
江萌心中費解。
一路上,綁匪不讓她發出任何聲音,她只要稍一出聲,綁匪的拳頭便會狠狠地落在她的身上。她渾身是傷,嘴巴被膠布緊緊封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后來,爸爸來了。在和綁匪交涉的過程中,一個綁匪發現爸爸報了警,手里拿著刀沖爸爸撲了過去。江萌在遠處被鉗制著,想提醒爸爸小心,卻在開口的一瞬間,突然發現自己的喉嚨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利刃扎進爸爸的心臟,她拼命掙扎,滾燙的眼淚淌落了滿臉。
很快警察趕到,成功救出了她,卻沒能救回她的爸爸。
“孩子的失語癥屬于應激障礙的表現。據我們調查了解到,歹徒一直不讓孩子出聲,一出聲就打孩子。估計是在這種高壓環境的刺激下,孩子漸漸變得抵觸和害怕說話,由此患上了失語癥。”結案時,警察對媽媽說。
“要我說,小汐這孩子,就是讓他們兩口子給慣的!”
“從小吃穿不愁,跟個小公主似的嬌生慣養!平時見條蟲子都害怕,關鍵時刻能不慫嗎?”
“她要不是被嚇得連句話都說不出來,小濱能走嗎?”
“本來他們兩口子日子就難過,現在小濱又沒了,她們娘倆還怎么活?最后不還得從咱們身上……”
“你少說兩句!也不看看是什么場合!”
警局里,小嬸話沒說完,被小叔呵斥制止。
媽媽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牢牢緊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向大伯、姑姑和小叔每一家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想帶小汐走。”那天晚上,媽媽對他們說了這樣一句話。
媽媽賣掉房子,還清了欠各家的錢。每家人都推脫拒絕,媽媽卻執意要給,他們只好收下。
江萌轉到一所新的小學讀書,身邊的老師和同學都知道她是個不能說話的“啞巴”,也有同學問過她為什么啞,是怎么啞的,難道她全家都是啞巴嗎?
她總是避而不談,含糊回應。
漸漸地,開始有人說,她是一個很笨的啞巴,一個聽不懂別人說話的啞巴。
那一年,她和媽媽一起搬到了姥姥家住。媽媽找到一份新的工作,這份工作很忙,也不穩定,但收入比之前高了很多。
學校里,各科老師了解到她的情況,開始不再在課堂上提問她。班上的同學們習慣了她的遲鈍和沉默,一點點地默許了她的邊緣化,不再總是好奇地追問她問題,甚至不再把她當成一個渾身上下都充滿了秘密的“特殊同學”,用異樣或審視的眼光加以對待。
她的生活變得像溫火煮粥一樣平靜,沒有遇見什么值得期待的驚喜,也同樣沒有遭遇什么無法忍受的苦難。
她覺得這樣的生活已經足夠好。
因為經歷過苦難加身的日子,所以才明白普通平常的生活有多么可貴難得。
小學時光很快走至尾端,小升初考試中,她以中游的成績被姥姥家小區附近的第二中學錄取。
她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這一天,媽媽帶著她和姥姥去飯店吃飯,然后告訴她,自己由于工作上的調度,要去南方的城市工作一個月。姥姥已經定下來下個月要回鄉下老家,媽媽說,住在市里的大姨得知這個情況,想邀請她來自己家里住一個暑假。
江萌心里是不太想去大姨家的。
因為不想給大姨添麻煩,也因為她知道,她的表姐符昕雅一直都不喜歡她。
可當媽媽和姥姥都決定讓她去大姨家住的時候,她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
因為她同樣不想給媽媽和姥姥添麻煩。
從那場變故發生起,她好像已經給太多太多的人,添過太多太多的麻煩了。
“憑什么讓她住書房,書房那么大……”
大姨家里,因為大姨準備把書房收拾出來給她住,表姐符昕雅大發雷霆,不滿吼道。
“那你住書房,把你房間騰出來給小汐住!”大姨怒聲說。
“我不要!”
“她住書房可以,但我放在書房里的這些東西一個都不能拿出來!”
“你這孩子!我給你慣得無法無天了!”大姨氣得擼起袖子,揚起巴掌就要往符昕雅身上揮,被江萌急忙拉住。
“大姨。”她微笑著對大姨比劃說,“表姐的這些東西就放在這兒吧。”
“這個房間確實……太大了。”
大姨沒再說什么,嘆了口氣,目光憐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大姨和大姨夫頻繁出差,早出晚歸,大姨家經常只有江萌和符昕雅兩個人。
江萌習慣了自己買菜做飯,會把符昕雅的那一份也做出來,但符昕雅從來不吃,她更喜歡點外賣。漸漸地,她開始只做自己的那一份。
符昕雅經常會來書房找東西,將她剛整理好的房間翻亂。每當符昕雅離開后,她便會將房間重新整理好。可很快,符昕雅又會跑過來再次翻亂。
不是沒想過反擊,只是她并沒有反擊的資格。
她甚至都不用去做什么,就能預料到一旦自己反擊,符昕雅便會用“你們家欠了我們家的人情”這句話來壓制她。
爸爸出事的那一年,他們家的確欠了大姨家的人情,欠了很多很多。
媽媽說,人情是最還不起的東西。
所以她要懂事,要學會忍讓,要顧全大局……
江萌在大姨家盡力去做好媽媽曾囑咐過她的一切,卻也還是會在一次又一次打掃著被符昕雅弄亂的房間時鼻子一酸,忍不住想要落淚。
為什么偏偏是她呢?
為什么命運偏偏選定了她成為人情的背負者,明明她什么壞事都沒有做。
可惜命運永遠擁有絕對的選擇權,執掌著每個人的經歷遭遇,從來都不需要向任何人給出理由。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過完在大姨家的每一天,同時期待著媽媽可以快一點來接她回家。
“小汐,暑假要不要跟你表姐一起去參加數學補習班?”
一個周末的中午,逛街回來的大姨手里拿著一張補習班宣傳單,和藹問她道。
她連忙擺手拒絕。這家補習班的費用不低,她身上沒有帶足夠的錢,難道要大姨來出這份錢嗎?
她實在不想再欠下人情了。
“你和我一起去吧。”符昕雅淡淡開口,對她說,“我二姨已經同意了,說到時候把補課費轉給我媽。而且兩個人一起報名的話,還可以優惠打折。”
“你就當是幫我家省點兒錢,如果實在不想去的話,你報完名再退款不去上,不就得了?”
“我聽說這個補習班上的都是拔高課,估計你去了也聽不懂,沒什么用。”
符昕雅的這番話并不好聽,她卻因此如釋重負。
不用讓大姨多出一份錢就好。
況且,能在補習班里度過這個暑假也挺好的。這樣她就不用每天從早到晚都在大姨家待著……她的房間里擺滿了符昕雅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整天和這些小玩意兒共處一室,她總是怕一不小心就把它們磕了碰了。
她想著,點頭答應了大姨。
許多年后,當江萌在整理兒時舊物時翻出那張夾在筆記本里的宣傳單,她心中不由感慨萬千。當時答應大姨去參加補習班的她,一定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她少女時代長達近十年漫長酸澀而又刻骨銘心的暗戀,竟然開始于那個熾熱而短暫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