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公英酒
- (美)雷·布拉德伯里
- 5008字
- 2025-02-10 16:32:47
那天早上穿過草坪時,道格拉斯·斯波爾丁用臉撞破了一張蜘蛛網。空中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碰觸他的額頭,悄無聲息地斷了。
由于這件最微妙的事情,他知道這一天定然有所不同。父親開車帶道格拉斯和十歲的弟弟湯姆出城去鄉下,路上他向孩子們解釋了這一天不同于往日的另一個原因。有些日子完全是由臭味混合成的,整個世界都得捏著鼻子小心呼吸。而另一些日子,他繼續說道,你能聽見宇宙吹響號角,發出顫音。有些日子嘗起來不錯,有些摸起來很好。而還有一些日子能讓你的所有感官都舒暢。比如今天,他點點頭,聞起來就像山嶺那一側有座無名的巨大果園一夜之間長成了,使眼前的所有土地都充滿了溫熱的新鮮氣息。空氣的觸感像是雨,但天上并沒有云。偶爾,林中會傳出陌生人的笑聲,然后重歸寂靜……
道格拉斯看向車外,原野向后飛馳。他聞不到果園的氣味,也感覺不到雨,因為他知道如果沒有蘋果樹和云朵,兩者就不可能存在。至于在樹林深處開懷大笑的陌生人……?
但事實并未改變——道格拉斯哆嗦了一下,這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無需理由。車停在了這片寂靜森林的中心。
“好了,孩子們,規矩點。”
兩個男孩一直在用胳膊肘互相推搡。
“是,父親。”
他們爬到車外,把藍色鐵皮桶從孤零零的土路上抬到下雨似的氣味中。
“找蜜蜂。”父親說道,“蜜蜂在葡萄周圍閑逛,就像男孩賴在廚房里一樣。道格?”
道格拉斯猛地抬起頭來。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父親說,“精神點兒。跟上。”
“是,父親。”
他們在林中穿行,父親很高,道格拉斯在他的影子里移動,而湯姆個頭太小,只能加緊步子走在哥哥的影子里。他們來到一個小土丘上向前望。那兒,還有那兒,他們看到了嗎?父親指了指。那兒是夏季寧靜大風的棲息之處,它們在綠色深淵中游蕩,仿佛看不見的鯨的幽靈。
道格拉斯張望一番,什么也沒看到,覺得自己被父親騙了。父親和爺爺一樣,以謎語為生。不過……不過,畢竟……道格拉斯停下仔細聆聽。
是的,有什么事情要發生,他想,我就知道!
“這棵是鐵線蕨,又叫‘少女發絲’,”爸爸走著,鐵皮桶在他手中如鐘一般搖晃,“感覺到了嗎?”他拖著腳在泥土中來回蹭,“這些營養豐富的腐殖土在地下躺了一百萬年。想想它們經歷了多少個秋季才變成現在這樣。”
“天哪,我走起路來像個印第安人,”湯姆說,“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道格拉斯感覺到了什么,但并不是腳下的深深的沃土。他警覺地聆聽著。我們被包圍了!他想。遲早的事!什么?他停下來。出來吧,無論你在哪兒,無論你是什么怪物!他默默地在心中呼喊。
湯姆和爸爸在寂靜的土地上大步前行。“那是最精致的蕾絲。”爸爸平靜地說道,伸手指向高處,向兩個男孩展示樹冠如何被編織進天空之中,又或者,天空如何被編織進樹冠之中,他也不確定。但就在那兒,他笑著說,編織仍在繼續,藍綠兩色,如果你仔細觀察,就能看到森林在操作它那臺嗡嗡作響的織布機。爸爸愜意地站著,說這說那,話語毫不費力地從口中迸出。他還經常笑話自己說出的話,滔滔不絕變得更容易了。他喜歡聆聽寂靜,他說,如果寂靜能被聆聽的話。因為,他接著說道,在那寂靜中,你能聽到野花的花粉在被蜜蜂攪拌過的空氣中輕輕飄落。上帝啊,被蜜蜂攪拌過的空氣!聽!那些樹木的后面有一道鳥鳴的瀑布!
就是現在,道格拉斯想,來了!快跑!我什么也沒看見!快跑!就要抓到我了!
“狐貍葡萄(1)!”父親說,“我們真走運,看這里!”
別!道格拉斯倒吸一口氣。
但湯姆和爸爸彎下腰,把手伸進了窸窣作響的灌木叢里。咒語碎裂了。可怕的潛行者、偉大的奔跑者、飛躍者、靈魂震撼者,消失了。
失落而空虛的道格拉斯跪倒在地。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浸入綠色的陰影,再次露出時沾染了濃重的顏色,像是他不知怎的割傷了森林,又把手捅進了敞開的傷口中。
“吃午飯了,孩子們!”
狐貍葡萄和野草莓把桶裝了半滿,后面跟著幾只蜜蜂,父親說它們的數量不多不少。世界在它的呼吸中哼哼。他們坐在一根長著綠色苔蘚的原木上,嚼著三明治,試著像父親一樣聆聽森林的聲音。道格拉斯感覺到爸爸正看著自己,暗暗覺得有趣。爸爸正要說出腦中閃過的念頭,卻只是又咬了一口三明治,細細品味。
“戶外的三明治不再是三明治了。味道和在室內吃起來不一樣,注意到了嗎?像是放了更多的香料,嘗起來像薄荷和松下蘭,對食欲有奇效。”
道格拉斯的舌頭猶豫地感受著面包和辣味火腿泥的質地。不……不……明明只是個三明治。
湯姆咬了一口,點點頭:“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爸爸!”
差點兒就發生了,道格拉斯想。不管那是什么,它都夠大的。老天,真是超大!有什么東西把它嚇跑了。現在它在哪兒呢?那片灌木后面!不,就在我身后!不在這兒……差不多在這兒……他暗暗感到胃都收緊了。
如果我好好等著,它就會回來。它不會傷害我,我知道它不是來傷害我的。它究竟是什么?是什么?什么?
“你知道我們今年、去年、前年各打了多少場棒球賽嗎?”湯姆憑空發問。
道格拉斯看著湯姆快速張合的嘴唇。
“寫下來!一千五百六十八場比賽!十年里我刷了多少次牙?六千次!洗手,一萬五千次。睡覺,四千零幾次,打盹不算。吃了六百個桃子,八百個蘋果。梨,兩百個。我不太喜歡吃梨。你隨便說一件事,我就有統計數據!把我十年里做過的事情統統加起來,能有幾十億。”
現在,道格拉斯想,它又靠過來了。為什么?因為湯姆在說話嗎?但為什么是湯姆?湯姆喋喋不休,嘴里還塞滿了三明治。爸爸就在那兒,警覺得像一只停在原木上的山貓。湯姆口中的話語仿佛蘇打水里的氣泡一般冒出來:
“我讀完的書,四百本。看過的午后場電影:巴克·瓊斯的四十場,杰克·霍克西的三十場,湯姆·米克斯的四十五場,霍特·吉布森的三十九場,單集《菲力貓》動畫片一百九十二場,道格拉斯·范朋克的十場,朗·錢尼的《劇院魅影》看了八遍,彌爾頓·希爾斯的四場。還有阿道夫·門吉歐的一個什么愛情片,我在劇院廁所里等了九十個小時,就等那些多愁善感的玩意結束,然后我好去看《貓和金絲雀》或是《蝙蝠》(2),放映時每個人都緊緊抓住別人,尖叫兩個鐘頭都不撒手。我估計那段時間里有四百根棒棒糖、三百個巧克力糖卷、七百個冰淇淋甜筒……”
湯姆又平靜而滔滔不絕地繼續講了五分鐘。然后,爸爸說:“湯姆,你到目前為止摘了多少漿果?”
“不多不少二百五十六個!”湯姆立刻回答。
爸爸大笑,午飯吃完了,他們又走進陰涼處尋找狐貍葡萄和小小的野草莓。三個人都彎下腰,手來回采摘,桶越來越重,道格拉斯屏住呼吸,暗忖,是的,是的,它又靠近了!氣息幾乎都噴到我脖子上了!別回頭看!干活。采果子,把桶裝滿。如果看了,就會把它嚇跑。這次別再讓它跑了!可是,要怎么才能讓它出現在你能看見它的地方,好直直盯著它的眼睛呢?該怎么做?怎么做?
“我在火柴盒里存了一片雪花。”湯姆微笑著說道,看著自己酒紅色的手套。
住嘴!道格拉斯想大喊。但是不行,叫喊會驚起回聲,把那東西嚇跑的!而且,等等……湯姆說得越多,那家伙就靠得越近。它并不害怕湯姆,湯姆的呼吸就能把它吸引過來,湯姆是它的一部分!
“去年二月,”湯姆笑著說,“我在大雪里舉起一個火柴盒,讓一片雪花掉進去,把盒子合上,跑進屋里,藏進了冰箱!”
近了,非常近了。道格拉斯盯著湯姆翕動的嘴唇。他想跳開,因為他感覺到森林深處漲起一股洶涌的浪潮,在一瞬間就會拍下來,把他們壓得粉碎……
“沒錯,”湯姆一邊摘葡萄一邊自言自語,“我就是伊利諾伊全州唯一在夏天擁有雪花的人。像鉆石一樣珍貴,老天。明天我要把火柴盒打開。道格,你也可以來看……
換做別的時候,道格拉斯可能會對此嗤之以鼻,出言譏諷或是徹底否定。但是現在,那龐然大物正飛快逼近,就要從他頭頂上方的清朗空氣中轟然墜落,他唯有點點頭,閉緊雙眼。
湯姆有些迷惑,停下手里摘葡萄的活兒,轉過身來看著哥哥。
道格拉斯彎腰弓背,正是個理想的攻擊目標。湯姆縱身躍起,大喊著撲了過來。他們摔倒在地,撲打,翻滾。
不!道格拉斯腦中一片空白。不!但突然間……沒錯,就是這樣!沒錯!這種糾纏、身體接觸、墜落和翻滾并沒有嚇退此刻已然洶涌而至的海潮。他們被吞沒,被沖刷到森林深處的青草海岸。指關節打在他的嘴上。他嘗到了鐵銹味的溫熱鮮血,他使勁抓住湯姆,緊緊抱住他。他們躺在寂靜之中,內心翻騰,鼻孔中喘著粗氣。最后,道格拉斯慢慢地睜開一只眼睛,他害怕自己什么都找不到。
而一切都在眼前,一切的一切。
世界就像一片巨大的虹膜,鑲嵌在一只更龐大的眼中。它也剛剛睜開,要把一切都囊入其中。那巨眼凝視著他。
現在他知道撲到自己身上的東西是什么了,他知道它不會再跑開了。
我正活著,他想。
他的手指顫抖,沾著鮮亮的血,就像一面奇怪旗幟的碎片,之前總是被忽視,而今又重見天日。他想象這旗幟代表了一個什么樣的國家,而自己當如何效忠。他還抱著湯姆,卻已忘了這一點。他用另一只手觸摸血跡,仿佛那片紅色可以剝下來,舉起來,翻過來。然后他放開湯姆,仰面躺下,那只手高舉向天空。他的腦袋是一座古怪的城堡,他的雙眼像哨兵一般透過閘門向外眺望,目光沿著吊橋——他的手臂——望向那些手指,那面血染的鮮亮旗幟正在陽光中顫動。
“你沒事吧,道格?”湯姆問。
他的聲音像是來自一眼長滿碧綠苔蘚的深井底部,來自水下隱秘的某處,被抹除了。
青草在他身下低語。他放下胳膊,手臂被一種絨絨的感覺包裹,在身下很遠處,腳趾在鞋子里嘎吱作響。風吹過他蛻去外殼的耳朵。世界在他玻璃珠般的眼球上滑過,仿佛水晶球中閃現的畫面。花朵如太陽,天空中的熾熱斑點綴滿林地。鳥兒一閃而過,像打水漂的石片在無垠的、顛倒的天堂之池的水面上跳躍。呼吸掠過牙齒,吸氣如寒冰,呼出如烈火。飛蟲閃電般地震蕩著空氣。他頭皮上的一萬根發絲生長了百萬分之一英寸。他聽到兩只耳朵里有一對心臟在怦怦打鼓,第三顆心臟在喉嚨里,手腕上還有一對,而真正的那顆在胸腔中躍動。身上的百萬個毛孔張開了。
我真的活著!他想。我之前從來都不知道,或者即便知道也不記得了!
他高聲地、沉默地呼喊,喊了十幾次!想想,想想!他十二歲了,直到此刻!直到此刻他才發現了這件罕見的計時器,這座金光閃閃的鐘,保證能走七十年;(3)它就被丟在一棵樹下,在兩兄弟摔跤時重新被發現。
“道格,你沒事吧?”
道格拉斯大吼一聲,抓住湯姆翻滾起來。
“道格,你瘋了!”
“瘋了!”
他們滾下小丘,陽光在他們口中,在他們眼中,就像檸檬玻璃碎片。他們奮力喘息,像兩條被扔到岸上的鱒魚。他們大笑,直到哭泣。
“道格,你沒瘋吧?”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道格拉斯閉上眼睛,看見幾頭花斑豹在黑暗中踱步。
“湯姆!”更安靜了。“湯姆……世界上的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活著嗎?”
“當然。見鬼,當然知道!”
花豹們無聲地跑向黑暗之地,眼球已不能再轉動追隨了。
“我希望人們都知道。”道格拉斯低聲說,“哦,我真的這么希望。”
道格拉斯睜開眼睛。爸爸就高高地站在眼前,大笑,雙手叉腰,襯著綠葉鑲嵌的天空。他們的目光相遇。道格拉斯一下子明白了。爸爸知道,他想。這都是計劃好的。他特意把我們帶到這兒,好讓這一切發生在我身上!他參與其中了,他什么都知道。而現在,他知道我知道了。
一只手從空中伸下來,拉住了他。道格拉斯搖晃了一下,與湯姆和爸爸站到一起。他仍是一身淤青,衣衫凌亂,心中充滿困惑與敬畏。他溫柔地握住自己骨節奇怪的胳膊肘,滿意地舔了舔嘴唇上割破的細小傷口。然后他看向爸爸和湯姆。
“所有的桶都給我,”他說,“這一次,讓我來拎所有東西。”
他們帶著好奇的笑容把桶遞了過去。
道格拉斯的身體微微搖晃,森林收縮凝聚,沉甸甸地浸透了糖漿,被他緊緊攥在垂下的雙手中。我要感受一切能感受的,他想。讓我覺得累吧,現在,讓我覺得累。我絕不能忘記,我活著,我知道自己活著,但我絕不能今晚就忘了,不能明天或是后天就忘了。
蜜蜂跟隨著他,狐貍葡萄和金色夏季的香氣跟隨著他,他拎著沉重的桶,半醉地行走。他的手指神奇地起了繭子,胳膊麻木,腳步踉蹌,于是父親抓住了他的肩膀。
“不用,”道格拉斯喃喃地說,“我沒事。我很好……”
半個小時之后,青草、樹根、石塊、長滿青苔的原木樹皮的感覺印記才從他的胳膊、雙腿和后背上褪去。他沉思著,讓這一切漸漸溜走、逃逸、彌散開來。弟弟和沉默的父親跟在他身后,任憑他獨自在密林中尋找方向,朝著那條不可思議的公路走去。公路將把他們帶回鎮上……
(1) fox grapes,一種美洲葡萄,因用其釀造的葡萄酒有特殊的狐騷味而被稱為狐貍葡萄。
(2) The Cat and the Canary,The Bat,均為20世紀上半葉的無聲恐怖電影。
(3) 西方傳統上認為人的預期壽命為七十年,出自《圣經·詩篇》第九十章第十節:“我們一生的年日是七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