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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瘋子國王的土地上

我知道他是來殺我的。這個身材矮壯的人,有著和希俄斯島上腓尼基人不同的五官。雖然他一直在躲躲閃閃,但我還是多次注意到他,在上城的街巷里,在港口周圍。

島上自然環境優美。我很難相信,這將是我死亡的布景。一生中,我曾經多少次擔驚受怕啊,我害怕過毒藥、事故、匕首,最后甚至對自己的末日也有了比較清晰的概念。我一直在想象,在半明半暗之中,在陰晦潮濕的雨天的黃昏,宛如我出生的那一天,宛如我童年歲月的每一天。我的死亡將是絕對的永夜、嚴酷的寒冷:汁液飽滿的巨型仙人掌,從墻邊一串串垂下來的紫色鮮花,顫抖如戀人之手的炙熱的空氣,芳氣四溢的小徑,渾圓如婦女髖部的瓦屋頂,所有這些寧靜簡潔的壯美,怎么會成為死亡的陪襯?

我五十六歲。身體康健。審判期間遭受的酷刑并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甚至也沒有讓我對人產生厭惡。很久以來,抑或平生第一次,我不再害怕。榮耀、極端的財富、權貴的友情,這些已經耗盡了我滿懷的豪情、急切的貪欲、徒勞的熱望。如果死亡在此刻突如其來,那真是太不公平了。

身邊的艾爾薇拉什么也不知道。她出生在這座希臘小島上,從來就沒有邁出過半步。她不知道我是誰,而我也正是愛她這一點。我認識她的時候,十字軍東征的艦船已經離開。她沒有見到船長、全副武裝的騎士、教宗的特使,以及他們對我表現出的言不由衷的尊崇和虛偽的敬意。這些人都相信我所謂的痛苦與腹瀉,同意將我留在島上,讓我在這里痊愈,或者更可能是在這里一命嗚呼。我求他們將我安頓在港口附近的客棧,而不是送進老行政長官的城堡。我跟他們說,等這位熱那亞貴族回來,如果知道我當了逃兵,那可要讓人羞愧難當了。實際上,我最害怕的是他發現我根本身強體壯。我不想虧欠他,也不想到時候受他限制,不能離島享受自由。

因此,就有了這滑稽的一幕,我躺在床上,雙臂放在被子外面,不停地淌著汗水,但不是因為發高燒,而是因為港口逼人的熱氣涌進了室內。床邊人來人往,騎士披盔戴甲,教士穿著最漂亮的祭披,那祭披剛從船上的柜子里翻出來,早已被壓得皺巴巴的。還有腋下夾著頭盔的船長,他正用粗糙的手指抹眼淚。他們你推我攘,木樓梯上已經滿滿當當,一直擠到了樓下低矮的房間里。大家都默不作聲,有些尷尬,好像這樣就可以得到寬恕似的,畢竟丟下我自生自滅也太卑鄙了。我自己的沉默則是寬恕的沉默,認命的沉默,毫無怨言的沉默。等到最后一位訪客離開,等我確認再也聽不見樓下小巷里兵器叮當作響的聲音,再也聽不見街面上雜亂的腳步,我終于憋不住了,大笑起來。我笑了足足一刻鐘。

希臘客棧老板聽見動靜,還以為我是回光返照,才流露出這副讓人生厭的喜劇面孔。等我掀開被子從床上爬起來,他才終于明白,我不過就是開心而已。他端來黃葡萄酒,我們兩人開始推杯換盞。第二天,我好好酬謝了他。他給我送來了農夫的衣衫,我改頭換面到街上去溜達了一圈,開始做些準備,打算逃出這座小島。就在這時候,我發現有人想害我。我壓根就沒有料到會有這種遭遇。我更多的是感到慌亂,而不是害怕。哎,我早已經習慣類似的威脅,但是,最近幾個月來,威脅差不多已經了無蹤跡,我還以為自己成功脫身了。追殺打亂了我的計劃。離島也變得更加復雜,更加危險。

首先,我不能繼續住在城里,不然很容易就會暴露行蹤。我讓店老板幫我在鄉間租一套隱蔽的房子。第二天他就物色好了住處,還給我指了路。拂曉時分,我上了路,那也就是在一個禮拜之前。我找了好半天才看見房子,外面荊棘叢生的籬笆墻擋住了陸風,也擋住了視線。到達時天氣已經熱了起來,我滿頭大汗,風塵仆仆。一位高挑的棕發女子正在等我,她叫艾爾薇拉。店老板大概認為我給他的報酬過于豐厚,以為是我弄錯了。為了避免我再回去追討,他只好增加服務內容,除了房子,還外加一名女人。

艾爾薇拉和我只能通過眼神交流,她待我的那種樸實,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體驗過了。對她來說,我既不是法蘭西國王的御用監總管,也不是受教宗保護的逃命之徒,我只是雅克。我把她的手放在我心口上,她知道了我的姓氏(1)。這種坦誠起到了立竿見影的作用,她也抓起我的手,讓我首次感受到她那渾圓堅挺的乳房。

悄無聲息中,她脫掉我的衣服,用一罐在太陽下烤熱的水為我沐浴,水中彌漫著薰衣草的香氣。她用細膩的草木灰涂抹我的身體,非常溫柔。我眺望著遠方,海岸線上綿延著灰綠色的斷崖,橄欖樹蓊蓊郁郁。東征的船只曾經在那兒等待地中海夏季強勁的北風,好離港啟航。船漸行漸遠,溫熱的海風勉強鼓動著風帆。這最后的海上之旅距離土耳其人仍遠得很,怎么還能稱之為十字軍東征呢?三個世紀以前,騎士、布道者、貧苦的人們爭先恐后地向圣地發起沖鋒,一心要殉道,要追尋榮光。放在那時候,這個字眼才具有意義。如今,奧斯曼人無往不勝,要打敗他們,誰也沒有興致,誰也沒有辦法,東征僅限于在口頭上對那幾個繼續抵抗的小島加以鼓勵和武裝,給這種行為冠以華而不實的十字軍東征之名,實在是欺騙!這不過是老教宗的任性而已。哎,老教宗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也參與了這騙人的把戲。

艾爾薇拉拿起一塊浸滿溫水的海綿,仔細地擦洗我的身體,不放過每一寸肌膚。我輕輕地顫抖,仿若被小貓舔過,有一絲澀澀的溫柔。在藍盾般的大海上,艦船搖搖晃晃,艱難地前行,傾斜著的桅桿仿佛一隊殘兵敗將的手杖,有幾分陰郁的感覺。在我們周圍,蟋蟀急促的鳴叫繃緊了靜寂的弦,靜寂中充滿了期待。我拉過艾爾薇拉,她半推半就,把我帶入房中。如同所有的東方民族,對希俄斯島上的居民來說,魚水之歡總要在暗處,在陰涼的地方,在私密的所在。對他們來說,白日、炎熱、光天都是難以忍受的暴力。我們一直躺到了深夜。在露臺上,在油燈微弱的光影中,我們用過了第一頓晚餐,吃了黑橄欖和面包。

翌日,我喬裝打扮一番,用一頂大大的草帽擋住臉龐,然后陪著艾爾薇拉進了城。在集市上的一個無花果攤后面,我又看到了追殺我的男子。

要是在其他時候,我一定會采取行動:要么逃離,要么反擊。這一次我卻猶豫不決,束手無策。真是奇怪的感覺,我非但不能沖向未來,反而被危險從當下拉回到過去。我看不見明天的生活,看得見的只有今天,尤其是昨天的經歷。當下的時光溫馨地喚醒了記憶中的往事,我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必須將這些意象定格到紙上。

我覺得,尾隨我的人絕不是在孤軍作戰。一般來說,這些殺手都會集體行動。我確信,艾爾薇拉能更多地了解他們。因為她會迎合我所有的愿望。如果說其中之一是茍活下去,那她也會盡力滿足我。但是,我什么也沒有告訴她,絲毫也沒有向她流露。不是因為我想死。我隱約覺得,如果死亡來臨,那也是命中注定,對我來說,首先重要的是要破解命運。因此,所有的思緒都將我拉回到從前。在我的心中,流逝的時光打上了一個個記憶的千千結。我得慢慢地解開這緊實的疙瘩,厘清生命的脈絡,同時弄明白有朝一日是誰將其斬斷。所以我開始撰寫回憶錄。

在露臺的葡萄架下,艾爾薇拉擺放了一塊木板,日午時分,一襲蔭涼。從上午直到薄暮,我就在那里寫作。我沒有握筆的習慣。多年來,總有人為我捉刀代筆,當然更多的是為了羅列數字,而不是堆砌文字。當我規規矩矩地遣詞造句之時,當我努力地梳理生命中雜亂無章的記憶之時,在我的指尖,在我的心頭,我感覺到一種近乎快感的痛苦。我似乎以一種全新的方式參與到艱難的分娩過程中——已經誕生于世的東西,經過長久的遺忘的孕育,又以文字的形式重新回歸。

在希俄斯島的驕陽下,過往的經歷逐漸變得清晰、多彩、美麗,即便是那些痛苦而陰暗的辰光。

我很開心。

最早的記憶始自七歲。此前,一切都是雜亂的、混沌的,是千篇一律的灰色調。

我出生的時候,恰逢法蘭西國王得了瘋病。很早就有人給我講過這一巧合。查理六世騎馬穿過奧爾良森林時突發瘋病,而我則在附近的布爾日出生,我從來就不相信這二者之間存在哪怕半點超自然的聯系。但我一直認為,國王失去了理性,世界也就失去了光明,恰如日月星光頓然暗淡。從此,我們被恐怖團團包圍。家里家外,談論的無非都是與英格蘭人持續了近一個世紀的戰事。每個星期,有時候甚至是每一天,都有新的消息傳來,或是殺戮,或是平民遭受侮辱。我們依然住在城里,大家都相安無事。我沒有去過鄉下,那里似乎經歷著各種暴力事件。家住周邊村子的女傭,每次都帶回來可怕的故事。女人被強暴,男人受拷打,莊園遭焚毀,這些繪聲繪色的描述,與弟弟、妹妹和我都毫不相干,當然我們也沒有太多興致去傾聽。

這一切都發生在陰晦中,雨絲里。我們可愛的城市,似乎永遠都浸淫在霏霏細雨之中。從冬季一直到春末,雨絲多了幾分黑色,每當秋季來臨,又開始變換各種調子的灰色。只有夏季才能看到連續的晴天。暑熱來勢兇猛,城市似乎有點措手不及,街上風塵滾滾。母親們害怕瘟疫:于是我們被關在家中,大門緊閉,依舊是陰影,依舊是灰暗,從來都甩不掉。

我模模糊糊地相信,世界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們生活在瘋子國王遭受詛咒的土地上。七歲之前,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不幸只是局部的。我想不到還有或好或壞、但總歸是不同的他鄉。當然還有圣雅各的朝圣者,正朝著遙遠甚或神奇的地方進發。我看見他們在街巷里上行。他們肩上挎著褡褳,手中拿著便鞋,雙腳在鎮子下面的奧隆河里已經浸泡了好幾個小時。據說,他們朝大海而去。“大海”?父親給我描述過像原野一般寬廣無垠的海面。但是他說得很含糊:不難理解,他也是人云亦云。他也從沒見過大海。

七歲那年,一切都發生了改變,那個晚上,我看見了野獸猩紅的眼睛、褐色的皮毛。

父親是皮貨匠。他在小鎮上學的手藝。等到能熟練處理狐貍和野兔皮之后,他就來到了城里。每年兩次,批發商要到大型交易會上去銷售稀有的松鼠或灰鼠皮。哎,戰爭的危險常常讓人難以成行。父親只得依靠小商販送貨上門,他們從大批發商手里倒買倒賣。有些商販本身就是獵戶,還親自到森林里打獵。出門在外,毛皮也可以當錢使:在路上,他們可以用毛皮換來食宿。這些出身山林的漢子一般都穿著毛皮。但是,他們會把毛茸茸的一面露在外面,而像父親這樣的皮貨匠,他們的工作則是把帶毛的一面翻過來縫到里面,只在袖口和領口處露出一點邊來,這樣會更加保暖。很久以來,這都是我區分開化世界與野蠻地區的唯一標準。我屬于文明社會,每天早上,我都會穿上緊身短衣,皮料里子深藏不露。而那些野蠻人則與獸類無異,露出一身皮毛,至于那是不是他們自己的毛發,已經無關緊要。

家宅背后,天井連著作坊,作坊里面堆著一包包松鼠皮、貂皮、紫貂皮。灰色、黑色、白色,與石砌教堂和被雨水侵蝕成黑紫色的板巖屋頂相得益彰。某些毛皮上泛著棕色的光澤,讓人想起秋天的樹葉。因此,從我們家到遙遠的密林,同樣單調的色彩與憂郁的日子彼此呼應。大家都說我是個憂郁的孩子。事實上我只是有些失望:余生也晚,這個世界已不復光明。但我依稀抱著一絲希望,期望某一天也許會重見光明,因為我覺得自己并非天生憂郁。只需一個信號,就可展露我真實的性格。

十一月的一個夜晚,期待中的信號應時而至。教堂已經響起了晚課。在木結構的新房子里,我和弟弟同住在三樓的臥室,正好在傾斜的屋頂下方。我與母親的小狗玩著拋線團游戲。我拋出線團,看著小狗搖著尾巴沖下很陡的樓梯,這是最讓我開心的事情。小狗含著線團,剛得意洋洋地爬上樓梯,就被我奪過線團,它開始汪汪地輕吠。夜晚死氣沉沉。只聽見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屋頂上。思緒飄飛。我向小狗拋出了線團,但它的馴服卻再難讓我開心起來。突然,臥室里異乎尋常地安靜:小狗沖下樓梯,再沒有回來。我并沒有馬上意識到。直到我聽見它在樓下尖叫的時候,才覺得發生了什么意外。我來到小狗身邊。它正站在通往底層樓梯的臺階上。它伸著脖子,似乎嗅到下面有什么東西。我也聞了聞,但是人類的嗅覺還不至于發現有什么異常。女傭和母親每周都要準備烤面包,面包香中夾雜著毛皮的霉味,我們早已經習以為常。我把小狗關到母親存放被褥和墊子的小屋里,然后輕手輕腳地下樓去看個究竟。我沒有讓木板發出響聲,因為父母不允許我們隨便到底樓的房間去。

透過虛掩的房門,只見廚房里沒有任何異樣。天井里空蕩蕩的。我走近父親的作坊。臨街的鋪子已經關門上鎖,如每晚一樣裝上了木制壁板。這意味著伙計們在送走最后一批顧客之后,已經收工打烊。但是,父親并不是一個人。我躲在靠天井一側的門后面,看見了一位陌生男子的背影。他手里攥著條麻袋,里面有什么在不停地躁動扭曲。正在拼接的松鼠皮腹部的白底色上面,清晰地投射出父親和訪客的側影。燭光照亮了整個作坊。我本應該馬上上樓才對。我出現在這個地方,而且還當著來客的面,這是絕對禁止的。但是,我一點也不想離開,而且為時已晚:一切來得太快了。

父親說:“放出來!”那人打開麻袋。里面的動物一下子跳了出來,看起來像護家犬那般大小。它的脖子上套著環,環上系著一條鏈子。它突然朝父親躍起,鏈子被繃得緊緊的。它發出奇怪的聲音,想掙脫束縛。它朝我這邊看了看,大張著嘴,發出嘶啞的尖叫,我從來都沒有聽見過這種叫聲。我冒失地直起身來,出現在門洞里。野獸盯著我,眼睛里泛著白瓷一樣的光,周圍是清晰的黑眼圈。它露出了四分之三的身體,讓我看清了它的肋部。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色彩,從來沒有想到還有這種毛皮存在。燭光下,只見一片金黃,靜止的陽光般的底色上面,散布著閃亮的圓點,宛如黑色的星辰。

父親一瞬間有點慍怒,等我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失妥當的時候,他又讓我不要慌張。

“雅克,”他說道,“你來得正是時候。快過來看。”

我有點羞澀地走上前去,動物東竄西跳,那男子則緊緊地攥著鐵鏈。

“別再近了!”陌生男子叫道。

這是位老者,干癟的皮膚上布滿了皺紋,他不修邊幅,瘦削的臉上胡子拉碴。

“就待在那里,”父親命令道,“仔細看。以后也許看不到了:這就是豹子。”

父親戴著貂皮帽,打量著豹子,那豹子慢悠悠地忽閃著眼睛。陌生男子露出笑容,看了看動物那已經掉了牙的大嘴。

“它來自阿拉伯地區。”他吐出一句話。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豹子。它身上金黃的毛色與我剛剛了解的這個字眼渾然交融。男子進一步強化了這種關聯,補充道:

“那里有沙漠、沙子、陽光。常年炎熱。非常熱。”

在教理講授中,我聽說過沙漠,但很難想象耶穌禁食四十天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樣子。突然,這個世界迎面而來。今天,我看到了這一切,一瞬間,我的意識一片混亂。原本安靜的豹子開始嘯叫,不斷地想掙脫鏈子,父親則被四仰八叉地掀翻在一捆河貍皮上。陌生男子從袍子里取出棍子,用力地抽打畜生,我甚至覺得快把它打死了。豹子失去了知覺,長長地臥在地上,他抓起豹子的四腳,將它重新放回麻袋里面。剛看到這里,母親用雙手摟住我的肩膀,把我抱走了。后來她才告訴我,說我昏了過去。實際上,直到凌晨,我才在臥室里醒來,還以為是做了一場夢,直到午飯時父母才告訴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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