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腹背受敵，無路可逃，命懸一線。他抬頭環望，前后行不通，左邊進城內萬不可入，惟右邊可出城逃離，然懸崖絕壁，如之奈何？王虎正在著急，手下有個叫秦二水匪徒稱，幼時上街常于此行走，熟悉地形，知有條小徑可出城。王虎忙命其于前帶路，率殘匪于羊腸鳥道上倉皇出逃。漆夜里，土匪們在前逃得快，保安團在后追得疾。多數土匪非槍打死，而是翻崖摔死。跑出十多里，終于擺脫保安團追擊。

此時已進入湖北地界，王虎松了口氣，于一山頂上歇下來清點人數，連自己一起只剩十二人。此等慘狀咋個回寨交差？他知黃本達心狠手辣，定不會輕饒于他，便欲以死謝罪。可匪業剛起步，挫折是成功基石，相信好日子還在后面。他不想死，欲賭一把命。他恨自己為啥子未受傷，此般好腳好手回去，團長定會懷疑自己未賣力，會受重責，說不定會掉頭。惟有自己受傷，才有可能減輕罪責。那咋樣才能受傷呢？惟一辦法是施“苦肉計”:自殘。這自殘吧，傷勢重不得，亦輕不得。打腿走不成路，打頭怕傷腦袋，打胸又怕傷心臟。權衡來權衡去，覺打臂膀無傷大雅。王虎遂狠下心來用槍擊傷自己左臂。

王虎挎著傷膀，一進山寨，撲嗵一聲跪于黃本達面前，嚎哭道:“黃團長，仗打敗了。我辜負了你的期望，你打死我吧。”黃本達勃然大怒，拔出手槍欲斃之。此時十一名殘匪一齊跪下，哀求道:“團長，王營長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打死他，還不如把弟兄們都殺了！”黃本達再兇殘，亦經不住眾匪求情，槍舉半空又停下來。此時王虎感動得涕泗滂沱，道:“弟兄們無罪，一切都怪我指揮不當。失敗責任由我一人承擔，愿以死謝罪。我知道死這么多弟兄，團長心里比我更難受。你要是成全我的一片忠心，就打死我！”說著去拉黃本達，催他快點動手。黃本達一腳踢翻王虎，持槍對其扣動扳機！真個是:

輕敵冒進取城池，觸犯兵家之大忌。赧顏茍活喘口氣，損兵折將慘兮兮。為減罪責動心思，上演自殘苦肉計。挎著傷臂回寨里，惹怒匪主動殺機。

黃本達此舉不過是做樣子，嚇唬王虎，將槍于王虎眼前晃一晃，然后舉起指向天空啪啪啪一連打出三槍！眾匪為之一震。黃本達歇斯底里地道:“我要馬上去殺那狗縣長！”卻被王虎死死地抱住大腿，苦諫道:“團長，去不得呀！我就是吃了魯莽的虧。聽我一句勸，他們設防嚴密，又有機關槍，千萬不能往槍眼兒上撞！”黃本達正值氣頭上，哪里聽得進？又一腳踢翻王虎，道:“王虎，你是被狗縣長嚇破了膽！老子天不怕地不怕！你給我聽著，你好好給我在山寨閉門思過，等殺了狗縣長，再回來跟你算賬！”言罷怒沖沖點起五十名土匪，去尋縣長拚命。

黃本達吸取王虎失敗教訓，知青風溝布防嚴密，避實擊虛，不去正面進攻縣政府，而從布防較弱的河街繞至紅星橋，進入橋兒溝，直上北嶺子，然后自后包抄縣政府，意欲釜底抽薪，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依此策略，黃本達順利到達橋兒溝。橋兒溝兩邊是懸崖峭壁，黃本達帶土匪順溝邊青石臺階逶迤而上。所幸沿途未見一人，周圍死一般寂靜，陰森森的讓人脊梁溝一陣陣發涼。行不多時已至城門洞。黃本達招手示意土匪們快行。剛越過城門洞，城門便徐徐關上。黃本達情知不妙，急于抽身，為時已晚。霎時崖上數挺機槍齊鳴，土匪們尚未來得及反抗，便喪身槍下，尸體填滿溝溪。這正是:

可笑黃匪野心狼，不知進退一草莽。避實擊虛不強闖，出奇制勝打巧仗。城門一關機槍響，橋兒溝里匪命喪。二打白河災星降，終是南柯夢一場。

此時，縣長耀武揚威地押著兩個繩捆索綁土匪現身于城樓之上，居高臨下地對倆匪道:“你倆給我睜大眼睛看好了，指認這溝溪里哪個是你們黃團長。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實則黃本達未被打死，藏身于尸堆里。他窺伺著趾高氣揚的縣長，恨得咬牙切齒，借尸體掩護，啪啪啪向縣長打出一梭子。縣長何等敏銳，早有戒備，連翻幾個后空翻，避開子彈。子彈卻將被捆綁的倆匪打死。縣長衛兵對著黃本達又是一頓猛掃，頃刻間“尸盾”被打成篩子。縣長大手一揮，衛兵止射。縣長居高臨下地喊話道:“黃團長，現身吧，讓我看看你到底長啥樣子。現在投降還來得及，留一條活命，不然再一陣掃射，你真成篩子了。”

黃本達黔驢技窮，乖乖起身，舉手投降。縣長見之，譏笑道:“你就是黃本達？我當是啥樣人物呢，原來是個倭冬瓜，黑蠻子，看你這鱉形兒，倒像個屎殼郎！哈哈哈。”又一陣狂笑。笑畢問道:“那天行刺的是你？”黃本達道:“是。”縣長道:“前次兵敗也是你？”黃本達否認道:“不是。那是我手下。”縣長道:“噢，你蠻誠實的嘛。這次全軍覆滅可是你？”黃本達道:“是老子又咋地啦！”縣長道:“大膽狂賊，敗軍之將，死到臨頭了還敢嘴硬！黃本達，我敬你是條漢子。這半年多來，你叫我寢食難安，我做夢都想捉住你。今天你送貨上門，被我活捉，我終于可睡一個安穩覺。你知道我咋個引君入甕嗎？”黃本達道:“少廢話！成王敗寇，今兒落在你手中，給個痛快吧！”縣長道:“黃團長呀，想死沒那么容易。我要一刀一刀地剝你皮，割你肉，取你肝，剜你心，叫你不得好死！不管你聽與不聽，我都要把該說的說出來，讓你當個明白鬼。”

黃本達怒視著縣長，一言不發。縣長頓了頓，接著道:“咋說呢，從第一次行刺起，我就開始關注你。當時我布下天羅地網，還是讓你逃脫。不由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也是從那一刻起，我就暗暗和你杠上了。直覺告訴我，刺客還會來。照這思路，我全力做好應急預案，層層設防，重在縣政府這塊兒。我耐著性子等你現身。果然等到你上次派匪來襲擊我，被我打得丟盔棄甲，狼狽逃竄。遺憾的是，沒能一網盡掃。但我仍不知這伙匪徒是哪里的妖孽。后來才從兩個被活捉土匪口里得知，是赫赫有名的黃本達黃團長。本來想帶兵掃滅你那匪寨，只因隔省不便暫擱置了。”

縣長咽口唾沫，滔滔不絕地道:“按常理，你兵敗后不會再來，即便再來也要休整一陣子。而你黃團長不信邪，打破常規，不按套路出牌，‘在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還是馬不停蹄地來報復。我呢，也是劍走偏鋒，賭你還會卷土重來。為啥子？我從土匪口里得知你是個狂妄自大的草寇，急于吞掉我縣城，還要刺殺我。你太天真了！太不把本縣長當一回事兒！這是作死節奏卻全然不知。為此我算定你來絕不會走老路，會另辟蹊徑走橋兒溝這條險道搞偷襲。我就略施小計滅你。啥子計？空城計。空城計你聽說過嗎？那是三十六計里一險招，諸葛亮曾用過。你果然中計，進入我的伏擊圈。你當時興許在想:運氣真好，一路長驅直入，勢如破竹！哪知我將城門一關，你成為翁中之鱉。我關門打狗，將你一鍋端。事情就是這樣簡單。”

黃本達癡聽著，羞愧難當。縣長又問道:“我只是弄不明白，我與你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為啥子要殺我？”黃本達實告道:“報十年前觀花燈挨打之仇。”縣長一聽，輕蔑地道:“黃本達呀黃本達，叫我咋說你。你比豬還蠢！十年，縣長不知換了多少茬兒，我剛到任不久，你報錯仇啦！”黃本達頓有所悟。縣長道:“我不跟你瞎掰了。你今兒犯下彌天大罪，本縣長不會輕饒你！”言此向黃本達扔一繩索，“你束手就擒吧。”黃本達見繩索，猶見救命稻草，雙目放光！于彎腰拾繩一剎那，擲繩縛于城門柱上，借力騰空，幾個鷂子翻身攀越至樓頂。又如猿猴般躍至崖頭，依附著藤木，公然于眾人眼皮底下溜之大吉。黃本達此一連串動作，嫻熟自如，一氣呵成，將保安團士兵看呆了。等縣長反應過來，急命士兵掃射已遲，放虎歸山了。這正是:

命交華蓋欲何求，報仇不成反遭辱。一籌莫展心甚苦，四面楚歌滿面愁。忽見繩索目放光，借機攀藤躍崖頭。山窮水盡疑無路，煮熟鴨子又飛走。

黃本達撿一條命逃回山寨。半年來仿若做個繁華大夢，“眼見你起高樓，眼見你樓塌了”。寨里除他和王虎外，惟剩下二三十個殘兵敗卒。他一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如此渾渾噩噩于山寨待了半月，黃本達不知咋個排解內心酸苦愁緒，快患自閉癥了。

一日稍清醒點，他便帶著五個貼身土匪，潛回老家黃家溝向哥哥黃本龍傾訴，請他指點迷津。黃本龍在四兄弟中排行老二，最能干。長得方頭大耳，儀表堂堂，曾就讀省立鄖山中學，老謀深算，時為木瓜保保長。黃本達雖頑劣暴戾，卻對此二哥敬重有加，打心眼里佩服。對于黃本達返家，黃本龍一則欣喜，一則憂愁。喜的是弟兄倆久別重逢，憂的是黃本達匪事許會連累自己。這日兩人相約于一小房里。黃本達將半年來所發生一切，一五一十地告知于黃本龍。黃本龍道:“這些我都聽說了。你知道自己咋個走到這一步？”黃本達道:“我不知道。還望二哥多多指點。”黃本龍是個文化人，飽讀詩書，懂得黃老之術，能掐會算。他對黃本達道:“這叫東方菩薩到西方不靈。你那圣母山在東邊，白河縣在西邊，你貿然進攻白河縣城能成嗎？那縣長就是你苦主！”見黃本達不語，黃本龍音調漸高，“更不堪的是，聽說你上圣母山后把圣女廟拆了，做議事廳；把圣女祠扒了，做廚房；把圣女神像毀了，當座凳兒。這是人干的事嗎？是要遭天譴的！圣母你知道是哪個嗎？是天帝母親！是百姓心中最敬重的女神！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胡鬧騰，無知之徒！荒唐之極！不遭報應、不遭天譴才怪！”

黃本達老老實實聽著，嚇得戰戰兢兢，撲嗵一聲跪于黃本龍面前道:“二哥，我知錯了。”黃本龍道:“現在知錯？晚了！”邊說邊拿出一封來自陜西白河縣信函來，“這是鮑峽區吳區長悄悄轉我的，我倆曾是中學同學。函件上說，白河縣商請鄖縣給予支持，不日將進剿你那圣母山。吳區長還告訴我，鄖西縣、鄖縣方面聽說你在白河縣慘敗之后，墻倒眾人推，都想為剿匪分一杯羹，正在商議三方聯合派兵合圍圣母山，發誓要斬草除根！”黃本達聞之，脊梁后的冷汗如水潑一般，預感大禍臨頭，大廈將傾。他哀告道:“二哥，求你救救我，也只有你能救我。我知道你人脈廣，神通廣大，鄖縣、鄖西、白河都有你的同學、同僚，請你幫我疏通關系，花多少錢都行。”黃本龍喟嘆道:“難啊，只怕我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這回我們老黃家要敗在你手里！”黃本達道:“你要是不搭救，我只有死路一條！與其死在他們手里，不如自裁于你面前，這樣還可以保證尸身送歸到老墳山。”言罷，拔槍對準自己額頭欲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