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第三個星期三,王秋露在數學課本的扉頁上畫了第三十七朵桂花。想以此淡忘昨晚的事。教室窗外的老桂樹正在落葉,細碎的金黃花瓣粘在窗玻璃上,像他手腕上那些快要淡化的疤痕,那是他昨天晚上半夜三更用美工刀劃的。
“這道題請王秋露同學回答。”數學老師敲了敲黑板。王秋露條件反射般站起來,校服袖口隨著抬手動作滑落,露出昨晚新添的傷痕——就在舊疤旁邊,整齊得像是用尺子量過。
“答案是:三倍根號二。”他的聲音平穩得連自己都驚訝。全班同學投來欽佩的目光,沒人注意到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正死死掐著大腿。疼痛讓他保持清醒,就像母親病逝那年,他靠掐掌心熬過每一堂無法集中注意力的課。
下課后,李翼飛趁王秋霜不在,找到王秋露,“怎么回事?我怎么聽張燕夢說王秋霜拒絕了你?”
王秋露用橡皮擦蹭著課本上的桂花素描,沉默不說話。他視線越過李翼飛肩膀,王秋霜正抱著作業本從走廊經過,陽光透過桂花樹在她白凈的校服上投下斑駁光影。
李翼飛順著他的目光回頭,吹了聲口哨:“她怎么知道的?你倒是說話啊!”
“她——王秋霜,讓我又想起了張蕈靈”不經意間,一顆淚珠劃過了他的臉頰,他迅速抹掉,避免讓別人看到。
“可是,這個她怎么知道你喜歡她的又有什么關系?”
空氣突然凝固。王秋露的橡皮擦在紙上擦出一個黑洞,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記憶洶涌而來——張蕈靈最后那條短信里寫道“夙愿湖的荷花開了”,而他正在接受他父親和繼母的責罵,沒事機會看手機。等再看到消息時,班級群已經炸開,有人拍到了打撈現場,湖面飄著她最愛的鵝黃色發帶。
“我不想提起她,可是,每當我看見王秋霜,感覺就像看到了張蕈靈。”王秋露的聲音輕得像桂花落地。他摸向口袋里的懷表,金屬外殼被體溫焐得發燙。這是母親化療時送給他的十六歲生日禮物,表蓋內側刻著“要像桂花,香氣藏在蕊里”
放學后的便利店冷氣開得很足。王秋露站在冰柜前猶豫要不要買王秋霜喜歡的茉莉花茶,突然聽見熟悉的笑聲。玻璃門外,王秋霜和張燕夢挽著手走過,她披著的齊肩短發和張蕈靈一樣。王秋露的胃部猛地抽搐,易拉罐上的水珠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滴在地上,像那個雨夜打在急救車頂的雨點。
第二天清晨,王秋露提前了半個小時到教室。他拿著拖把在空蕩蕩的走廊來回拖動,水痕映出他蒼白的臉。儲物間門突然打開,王秋霜抱著粉筆盒走出來,兩人在晨光中對視,桂花香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
“你……”王秋露的喉嚨發緊,“吃早餐了嗎?”他從書包里掏出溫熱的豆漿,塑料袋上凝結的水珠打濕了袖口。這是他用自己本該吃早餐的錢買的,他用這個錢給王秋霜買了這杯豆漿。
王秋霜沒有接。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望過來
拖把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王秋露感覺有無數冰針順著脊椎往上爬,耳邊響起監護儀刺耳的警報聲——母親臨終時的心電圖也是這種聲音。他彎腰去撿拖把,發現自己的指甲又開裂了,就像每次被繼母鎖在陽臺過夜后那樣。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懷表在口袋里瘋狂跳動,秒針劃過母親照片時的咔嗒聲像定時炸彈的倒計時。
王秋霜突然上前一步,桂花香撲面而來,
教室后門傳來腳步聲。王秋露條件反射地露出微笑,嘴角揚起的弧度完美得像是用圓規畫的。班主任抱著教案走過,夸贊他倆來得真早。等腳步聲遠去,他的笑容立刻崩塌,碎成一地粉筆灰。
在張蕈靈投湖之前,將一本日記本交給了王秋露,王秋露不明所以,因此他也從未打開看過。那個日記本他一直帶著,張蕈靈的死也一直是王秋露的心結。他不想翻開那件塵封的往事,又不想隱瞞此事,但這無論是看不看、忘不忘,都自始至終困擾著他。
夕陽西沉時,王秋露獨自一人站在教學樓天臺。遠處操場上有學生在打籃球,歡呼聲被風吹得支離破碎。他帶著張蕈靈給他的日記本,他糾結了很久,到底翻不翻開。最后,他終于說服自己翻開那本鵝黃色封面的日記本。
翻開第一頁,里面夾著張蕈靈和他的合照,背面用熒光筆寫著:“今天又裝作不經意和秋露偶遇了,他夸我的發卡好看”
王秋露的視線模糊了,淚水打在日記本上,暈開了張蕈靈最后那篇日記的日期——今年七夕,母親忌日的前一天。
“秋露!”李翼飛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你繼母打電話到宿舍,說你爸住院了!”
王秋露站在原地沒動。懷表顯示現在是晚上七點二十三分,母親就是在十年前的這個時刻停止呼吸的。他慢慢蹲下來,抱緊那本日記,桂花香混著醫院消毒水的記憶涌進鼻腔。當第一滴雨落下時,他終于哭出聲來,像個迷路的孩子那樣嚎啕大哭。
雨水打濕了張蕈靈的日記,最后一行字漸漸顯現:“如果連秋露都不要我了,那我去找秋露媽媽好不好?她說會給我做桂花糕的...”他呆住了,他從不知道張蕈靈會有這么地喜歡她,張蕈靈既是他的初中同學,也是陪伴了他六年的小學同學。
“那你說,我是去還是不去呢?”王秋露很迷茫,用他那雙空洞的眼睛看著操場。
“去吧,他畢竟是你的父親,無論如何還是得去看看。”李翼飛勸說著王秋露。
“可是,我真的不想面對他的那個女人丑惡的面龐!”王秋露崩潰地說道。
“沒事,不看她不理她就好了,別管那么多,就當他是個跳梁小丑。”李翼飛安慰道。
“那行吧,我去找老師請假。”王秋露拿著日記本,朝樓梯間走去,天空下著綿綿秋雨,李翼飛站在雨中看著漸漸消失在樓道里的王秋露,心中五味雜陳,總想安慰王秋露什么,可是嗓子眼總是像有什么卡著似的,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