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染了靈師府的每一個角落。

客房之內，唯有一豆燭火，在靜謐的空氣中輕輕搖曳，將楚凡專注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墻壁上。

他緩緩合上手中厚重的典籍，揉了揉因長時間閱讀而有些發脹的太陽穴。

靜。

太靜了。

他下意識地向房間的另一側看去，那里空空如也。

蕭顏那張床鋪，此刻整齊地疊放著被褥，不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楚凡這才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從下午拜師之后，蕭顏就被師傅林曉藥帶走了，說是要單獨教導她如何掌控那所謂的“玄冥冷焰”。

這些時日以來，從萬法宗到這座宏偉的靈師府，兩人幾乎形影不離。

楚凡早已習慣了身邊有那么一個時而嬌憨、時而狡黠的少女。

此刻她驟然不在，這寬敞的房間便顯得有些空曠，連燭火燃燒滴落蠟滴的聲音都聽得格外清晰。

楚凡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堆小山似的書籍上，不由得苦笑一聲。

林曉藥臨走前隨手一揮，便留下了這足以讓任何書院學子頭皮發麻的“作業”。

在蕭顏被帶走后的幾個時辰里，他已將這些書大致翻閱了一遍。

當然，只是粗略翻閱，若要細細研讀，將時間翻上一倍也未必足夠。

他看到了一部名為《萬法陣圖拆解》的巨著，里面繪制的陣法結構之繁復，讓他想起了林曉藥那間堆滿圖紙的陣法室。

他也看到了一本《靈植辨析》，其中描繪的奇花異草，讓他對鼎浴中那些藥材的珍貴有了更深的認識。

他追求的并非是立刻將所有知識吞下，而是在腦中建立一個索引，對每一本書的內容有個大致的印象，然后根據眼下的需求進行優先級排列，找到最需要優先補充的知識。

他的選擇很明確：《生靈圖鑒》與《靈魂理論綱要》。

林曉藥的身份是“靈師”，而她即將安排的考驗，也必然與靈師的職責息息相關——那便是處理與生靈、魂魄相關的，常人無法窺見的詭秘之事。

至于蕭顏的身世，他在一本名為《九州志》的史書上只找到了寥寥數語的記載。

書中提及上古炎國盛極一時，其皇族血脈天生便能掌控奇異的火焰，但關于這個國度是如何覆滅的，卻語焉不詳，只用“天降災獸”一筆帶過。

反倒是那覆滅了炎國的“災獸”，楚凡在角落里一本不起眼的游記中找到了更詳細的線索。

書名為《旅者日記》，封皮由某種不知名的獸皮制成，觸感溫潤。

作者的名字很奇特——羅塞爾。

楚凡對這個名字并不陌生，畢竟“洛仙”的存在已經證明了這個世界遠比他想象的要復雜，再多一個風格迥異的“羅塞爾”，似乎也合情合理。

‘災獸’娜尼拉屬于從太古時期幸存下來的傳奇大氣生物，它通過制造極端氣候，使得大量地表生物死亡，從而吸收四散的魂魄補充流失的靈氣。

根據日記描述，與其對應的生物還有一只，名為“諾尼厄”。

它們任何一只出現，都會影響整個九州。

據說炎國毀滅的那年，九州洪災頻發、陰雨連綿。

好在它們在九州的歷史上只出現過三次，若是再頻繁一些，九州的歷史可能就不存在了。

將《旅者日記》小心地放回原處，楚凡拿起了最后一本，也是他最關心的書——《靈魂理論綱要》。

書頁泛黃，上面用朱砂繪制著一幅幅復雜的人體靈魂結構圖。

他很快找到了關于七魄的詳細論述。

“人之魂魄，分為三魂七魄。三魂為天、地、命，主宰本我。七魄則司掌情緒與欲望，分別為：喜、怒、哀、懼、愛、惡、欲。”

“七魄之中，六魄兩兩對應，互為表里，相互制衡。怒與懼，哀與喜，惡與欲。此六魄若失其一，則與之對應的另一魄將失去鉗制，緩慢滋長，最終完全占據原先的位置，從而使人性情大變，走向極端。”

“唯有‘愛魄’，獨立于六魄之外，不與任何一魄關聯。它宛如眾星拱月，是七魄的核心，是人性中最溫潤、最光輝的部分。失愛魄者，雖不至性情大變，卻會心生疏離，如隔冰觀物，難感世間真情。”

楚凡的手指撫過書頁上那句“如隔冰觀物”，心中豁然開朗。

那股在他注視蕭顏時，總會莫名泛起的微涼感，原來根源于此。

它并非厭惡，也非冷漠，而是一種情感的缺失。

如同味蕾失靈，即便嘗遍山珍海味，也只覺其形，難品其味。

當他看到蕭顏熟睡的恬靜側臉，看到她為自己一句戲言而認真固執的模樣，魂魄健全之人心中本該涌起名為“愛意”或“溫馨”的情感，但在他這里，那個位置是空的，只剩下一片虛無的、冰涼的空洞。

這個發現讓他長舒了一口氣。

原來，這并非是他心性涼薄，而僅僅是魂魄的殘缺所致。

他當初為了換取力量，以“愛魄”作為交易的代價，現在看來，確實是風險最小的選擇。

可……如果將來再遇到需要交易靈魂的絕境呢？

剩下的每一對魄，都像一個精密的天平，拿走任何一端的砝碼，都會導致自己走向極端。

楚凡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張復雜的人體靈魂結構圖上，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與客房的清冷寂靜截然相反，靈師府西側最大的那間浴池內，正是一片云霧繚繞、暖意融融的景象。

這里與其說是浴池，不如說是一處小型的洞天福地。

池水并非凡水，而是呈現出一種淡淡的乳白色，濃郁的靈氣在水中凝結成肉眼可見的霧氣，氤氳升騰。

水面上，漂浮著一株株形態各異的珍稀藥材：花瓣邊緣流淌著微光的“月華草”，根須如同虬龍的“千年參王”，還有幾顆通體赤紅、散發著奇異果香的不知名漿果。

濃郁的藥香混合著濕熱的水汽，形成一種聞之便令人心神寧靜的獨特氣息。

蕭顏將自己整個人都縮在浴池的一角，只露出一個通紅的小腦袋在水面上，眼神飄忽，不敢亂看。

不遠處的池邊，林曉藥正慵懶地靠在由整塊暖玉雕琢而成的池壁上，姿態舒展而愜意。

她那瀑布般的烏黑長發被水浸濕，緊貼著雪白光潔的脊背，水珠順著優美的曲線滑落，沒入靈霧繚繞的水中。

氤氳的水汽模糊了大部分的景致，卻將她前方那被水波承托著的、驚心動魄的曼妙輪廓勾勒得愈發引人遐想。

那是一種成熟、自信、強大到極致的美，讓未經人事的蕭顏只瞥了一眼，便心跳加速，慌忙將視線轉向別處，臉頰幾乎要滴出血來。

“這池藥浴，能為你洗筋伐髓，鞏固根基。尤其是你體內的玄冥冷焰，霸道異常，若無相應的滋養，很容易反噬己身。多泡一泡，有好處。”林曉藥的聲音帶著幾分水汽的溫潤，打破了寧靜。

“謝……謝謝師傅。”蕭顏小聲應道，感受著一股股精純的藥力順著毛孔涌入丹田，讓她渾身都暖洋洋的。

可隨即，她又忍不住問道：“為什么不讓楚凡也來泡？他修為才煉氣四段，這藥浴對他幫助應該更大才對。”

林曉藥聞言，睜開了那雙鳳眸，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她單手托腮，側過身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蕭顏：“你要是愿意，我現在就可以把他叫來。師徒三人一起泡，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那……那還是算了！”蕭顏嚇了一跳，連忙搖頭，整個人又往水下縮了縮，幾乎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

林曉藥輕笑出聲，水波隨著她的笑聲微微蕩漾。“你和他，究竟是什么關系？”

“好朋友。”蕭顏的聲音從水下傳來，有些含糊不清，但語氣卻很堅定。

“哦？只是好朋友？”林曉藥拖長了語調。

“真的！”蕭顏嘴硬道。

“這樣啊……”林曉藥故作沉吟，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如同盯上獵物的小狐貍，“那為師我一直孤身一人，瞧著楚凡那孩子根骨心性俱佳，勉強配得上我。既然你們只是朋友，那我將他收作道侶，你沒意見吧？我不介意你說的，他缺了愛魄。”

這個“吃”字，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道驚雷在蕭顏耳邊炸響。

“不可以！”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蕭顏猛地從水里冒出頭來，甚至忘了羞澀，大聲地反駁道。

話一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臉頰“騰”地一下紅得不得，又縮回水中。

“噗嗤。”林曉藥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她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瞧你那護食的模樣，還說只是好朋友？”

“我……”蕭顏語塞，支吾了半天，才小聲問道：“師傅……您到底想問什么？”

“我想問，你們打算什么時候才確認關系？”林曉藥收斂了笑意，認真地問道。

提到這個，蕭顏的神情黯淡了下來，她重新沉入水中，低聲道：“等……等我幫他把愛魄找回來的時候吧。他的愛魄，歸根結底是因為我的事才丟失的。”

“傻孩子，”林曉藥嘆了口氣，“魂魄又不是丟了的物件，說找回來就能找回來的。愛魄是情感的本源，你可知要如何讓一份情感從無到有地重新燃起？”

“我……我不知道。”

“想要填補一個空洞，最好的辦法就是不斷地向里面傾注東西。想要點燃一堆濕柴，就需要持續不斷地給予火星與溫度。”林曉藥循循善誘，“你若真想幫他，就該讓他多感受到本該屬于‘愛’的情感，多親近他，多關心他，或許潛移默化之下，那沉寂的愛魄真有蘇醒的一天。”

“真的嗎？”蕭顏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猜的。”林曉藥不負責任地補了一句。

蕭顏雪白光滑的肩膀又垮了下去，她苦惱地說道：“可是……我不知道他現在是怎么想我的，萬一……萬一我，我被他拒絕了怎么辦？”

“那有什么難的？”林曉藥忽然來了興致，她從水面上漂浮的藥材中，拈起一朵散發著粉色光暈的奇異小花，壞笑著說：“看到沒，‘合歡露’。此花磨成粉，無色無味，混入茶水中，保管他神仙難防。為師連‘絕寒蓮’都替你準備好了，保證你安然無恙。屆時生米煮成熟飯，他還打不過你，不從也得從了。需要的話，為師還可以幫你把他綁起來哦。”

蕭顏被她這番虎狼之詞說得面紅耳赤，整個人幾乎要暈過去，連忙將頭埋進水里，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

過了許久，她才重新探出頭，眼神卻變得異常清澈和堅定。

“師傅，謝謝您。但是……我做不到。”她認真地說道，“我想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邊，等他魂魄完整，心意明了，然后……堂堂正正地和他確認關系。”

看著徒弟這副固執又純情的模樣，林曉藥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和欣慰。

她站起身，任由溫熱的池水從她毫無瑕疵的曼妙曲線上滑落，水汽在她周身繚繞，宛如月宮仙子，不染凡塵。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決，為師也不逼你。什么時候想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為師的那些‘秘藥’，隨時為你備著。”

眼看師傅又要開始調戲自己，蕭顏鼓起勇氣，決定反擊：“師傅您總是說我們……那您自己呢？難道您就沒有心上人嗎？”

這個問題，似乎讓林曉藥的動作微微一頓。

她拿起一件寬大的素白浴袍披在身上，遮住了那動人心魄的春光。

她沒有回頭，只是看著浴池中蒸騰的霧氣，聲音變得有些悠遠。

“可以有。”

蕭顏一愣，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復。

“一個人若想成為我的心上人，”林曉藥的陳述著，“首先，他要能在我陷入危難之際，如天神般降臨，將我救出絕境。”

她頓了頓，帶著一股傲氣說道：

“但很可惜，這第一個條件，就不可能實現。因為我林曉藥，不可能陷入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