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們？”

方古月微微蹙起了好看的眉頭，語氣中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煩躁，仿佛楚凡和蕭顏的出現，是一個打亂了她完美棋局的意外變數。

她看上去年紀尚小，身著一襲簡約卻用料考究的淡紫色羅裙，烏黑的長發隨意地挽成一個有些凌亂的丸子頭，幾縷發絲垂在臉頰旁，平添了幾分慵懶。

然而，她身上那股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浩瀚靈氣，卻讓任何人都無法將她當成一個普通的少女。

方古月隨意地擺了擺手。身后，一名侍立的黑袍人偶立刻上前一步，動作流暢而無聲。

那人偶通體由某種不知名的黑色金屬鑄成，表面光滑如鏡，關節處的連接卻并非機巧，而是閃爍著符文的金屬冷光。

它沒有五官，兜帽下的臉部是一片漆黑。這顯然并非活物，而是一具被賦予了生命的傀儡造物。

只見那人偶伸出右臂，手臂在延伸的過程中竟奇跡般地解體、霧化，最終由純粹的、凝如實質的靈氣，重新凝聚成一只覆蓋著玄奧紋路的半透明巨手。

這巨手不由分說地將懸在半空的楚凡與蕭顏一把撈起，穩穩地放在了飛舟堅實的甲板上。

雙腳終于觸及實地，那股踏實感讓心神緊繃的蕭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而楚凡的內心卻掀起了更大的波瀾。

他打量著眼前這位看似天真無邪，實則深不可測的少女，心中五味雜陳。

從宗門初遇時的“保護費”，到后來助他擊殺赤刃螳螂的靈石，再到此刻于絕境中的搭救，方古月的每一次出現，都如同一場恰到好處的及時雨，精準地扭轉了他的命運。

這已經不是巧合能夠解釋的了。

她似乎一直在以一種全知的視角，俯瞰著自己的人生軌跡。

“我們在鯉城……被天囂卷上了云海。”楚凡斟酌著開口，試圖解釋，卻又覺得任何解釋在這位少女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我知道你們為什么去鯉城，也知道你們是怎么上來的。”方古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她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小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愁緒，“你們不該在這個時候，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我的面前。”

說著，她玉手一揮，虛空中光華流轉，一本比她整個人還要巨大的古籍憑空浮現。

書頁由某種不知名的獸皮制成，呈現出古舊的暗金色，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道道玄奧的印記，仿佛蘊含著天地至理。

她將巨書懸于身前，伸出一根雪白如玉的纖細食指，指尖靈光吞吐，飛快地在其中一頁書頁上劃過，似乎在查閱著什么。

“你們沒遇到月國的人？”她頭也不抬，冷不丁地問道。

“沒有。”楚凡定下心神，如實回答。

“那蜃樓呢？”

“也沒有。”

“嘖，看來這是最差的一世了……”方古月懊惱地咂了咂嘴，小手一翻，憑空出現一支由靈光構成的筆，開始在那巨大的書頁上寫寫畫畫，似乎在修改著什么，“月國那幾個老不死的金丹還活著，我還得想辦法解決他們，不然等天囂徹底醒了，我的地盤就要遭殃了……”

她的自言自語清晰地傳入楚凡和蕭顏的耳中，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塊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層層漣漪。

“我們本該在云海……做到什么事？”楚凡向前一步，沉聲問道。

方古月的目光終于從那本巨書上移開，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眸中，竟帶著一絲看透世事滄桑的復雜神色。

“你？”她上上下下打量著楚凡，仿佛在評估一件出了差錯的珍貴作品，“你本該煉化天囂的核心，接著，你會向洛仙獻出你的一魄，換取斬開天地的力量。然后，你會像個真正的劍仙一樣，一劍宰了月國那幾個圖謀不軌的金丹修士，留下你‘斬云劍仙’的赫赫威名。最后，我會像現在這樣，出現在云海之下，接住從萬丈高空瀟灑墜落的你和她……這才是應該發生的劇本。”

她頓了頓，小臉上滿是困惑與不甘：“可現在全亂了！問題到底出在哪里？難不成……就因為我改了幾個名字？”

楚凡的心臟猛地一縮。

方古月的話，印證了他最大膽的猜想，卻又以一種更加匪夷所思的方式展開。

他下意識地想要靠近，想要不顧一切地看清楚，那本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巨書上究竟寫了什么，關于他自己的命運，又被規劃到了哪一步。

然而，他剛一動，那尊沉默的黑袍人偶便如鬼魅般橫移一步，伸出那只由靈氣構成的半透明手臂，不動聲色地攔住了他的去路。

手臂并未觸碰到他，但那股澎湃的氣息，卻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書現在還不能讓你看。”方古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頭也沒抬，依舊埋頭在那泛著金光的書頁上修改著什么，“你現在要是看了，有些事，你就不會去做了。你要是有什么想問的，就趁現在直接問吧，在我把這個爛攤子修補好之前，能告訴你的，我都會說。”

氣氛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凝重。飛舟靜靜地懸浮著，四周是死寂的云海。

“你的能力，與時間有關，你能夠回到過去，或者說……重啟時間。”楚凡深吸一口氣，將自己最大膽的推斷直接說了出來，“你的目標，和洛仙一樣，都是為了阻止這個世界的靈氣走向枯竭。而我和蕭顏，都是你無數次重啟的計劃中關鍵的人物。”

“沒錯。”

方古月的回答干脆利落，沒有任何驚訝或掩飾，仿佛在陳述一個“今天天氣不錯”般的簡單事實。

這種習以為常的淡然，反而讓楚凡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這證明，類似的對話，她或許已經歷過無數次。

“靈氣，還有多久會徹底枯竭？”楚凡強壓下心頭的震動，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方古月手中的光筆停頓了一下。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楚凡，望向飛舟之外那片無垠的云海與蒼穹，用一種近乎宣判的語氣，輕輕吐出了幾個字：

“不到十年。”

不到十年！

這四個字，如同一道九天玄雷，在楚凡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將他所有的僥幸與思緒都炸得粉碎。

十年，對于凡人而言或許不短，足夠經歷生老病死。但對于動輒閉關數十上百年、壽元悠長的修行世界來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一個打坐，一次入定，或許世界就已經走到了終點。

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身旁的蕭顏，看到她同樣煞白的小臉和寫滿了驚駭與迷茫的眼神。她顯然也無法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

他再望向飛舟外的壯麗景色，那連綿的云海，那高遠的天穹，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他很難想象，這片生機勃勃的仙俠世界，在短短十年后，就會變成如同他故鄉地球那般，靈氣斷絕，萬物凋零的末日煉獄。

“你原本的計劃是什么？”楚凡的聲音有些干澀。

“稱霸九洲，集結所有能集結的力量，然后……探索淵墟。”方古月重新低下頭，繼續在書上寫畫。

“淵墟……是指地底深處？”楚凡立刻反應過來。

既然靈氣枯竭是定局，而靈氣的源頭來自地底，那么唯一的生路，必然是向下探索。

“對的。”

“以你的能力和勢力，為什么不現在就開始探索？”楚凡不解地問。這艘飛舟，這些人偶，無一不彰顯著她超然的實力。

“因為打不過。”方古月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在前幾次輪回里，我曾經數次成功統一了九洲，集結了當時世上所有的頂尖力量，浩浩蕩蕩地殺進淵墟。結果呢？全軍覆沒。我們這點力量，現在下去，就是給淵墟里那些老怪物們送口糧。”

她抬起頭，看著楚凡茫然的表情，嘆了口氣，似乎覺得有必要給他補補課。“看來你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停留在很淺的層面。我問你，這個世界曾經存在過真正的仙人，但為什么現在各大勢力的最強者，撐死了也就是金丹境界？”

“因為靈氣不足以支撐更高境界的誕生。”楚凡順著她的思路答道，但話一出口，他立刻意識到一個更深層的問題，“靈氣……其實是一直在持續不斷地減少的！”

“還不算太笨。”方古月贊許地點了點頭，“那如果我告訴你，靈氣不僅是像漏水的池子一樣持續減少，還會在某個特定的時間節點，如同大壩決堤般，突然暴跌一大截。你覺得，生活在那個時代的生靈，會怎么樣？”

“大部分會因為無法適應環境的劇變而死亡。”楚凡的后背滲出了冷汗。

“沒錯，”方古月眼中閃過一絲追憶，“但總有些命足夠硬的，天賦異稟的，或者說……足夠狠的家伙能活下來。它們要活下去，會去哪里？”

“前往當時靈氣最濃郁的地方……淵墟。”

“那么，你現在能想象淵墟里都是些什么東西了嗎？”方古月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那里聚集了從遠古至今，在每一次靈氣大衰退中幸存下來的、各個時代最頂級的掠食者。它們在靈氣遠比現在充裕的環境中誕生，為了生存，它們在黑暗的地底互相廝殺、吞噬、進化了無數萬年。你覺得，我們這些在‘貧瘠’的地表上長大的生物，拿什么去跟那些真正的洪荒猛獸斗？”

楚凡徹底沉默了。

他想起了地球的歷史。

遠古時期，空氣中氧含量極高，才誕生了巨脈蜻蜓那樣的龐然大物。當氧含量迅速下降后，它們無法維持巨大的體型，要么滅絕，要么為了適應低氧環境，在形態上不斷妥協、退化，也就是變弱。

而這個世界，恰恰相反。那些最強大的遠古生物，并沒有因為環境變化而變弱，而是退守到了靈氣依舊充裕的淵墟之中，如同在煉蠱皿中一般，變得愈發恐怖。

僅僅是它們妥協、退化后留在地表的后裔，如天囂、云噬之流，就已經能給地表世界帶來滅頂之災。

楚凡無法想象，它們在淵墟中的完全體，會是何等毀天滅地的存在。

如果方古月所言非虛，那么統一九洲，集結所有力量去探索淵墟，根本不是尋找生路，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自殺。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么不能像那些遠古生物一樣，也進入淵墟生活，就在淺層，不深入怎么樣？”楚凡掙扎著尋找最后一絲希望，“靈氣枯竭既然是不可逆轉的物理現象，順應它，而不是對抗它，或許才是唯一的出路。”

“如果能那么簡單就好了。”方古月苦澀地搖了搖頭，“我一開始也是這么想的。但我親眼看到……這一次的靈氣衰退，是這顆星球的最后一次，是徹底的、無法挽回的枯竭。它不會給淵墟留下任何生機，一切都將歸于死寂。就像……你的故鄉，地球一樣。因此不論嘗試多少次，我都要去淵墟的終點看看，你能從地球來到這，那想必星球的枯竭不會是物理現象那么簡單。”

最后的希望被徹底掐滅。

飛舟之上，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楚凡瘋狂思索著破局之法，卻發現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方古月則一邊等待著他的提問，一邊繼續在她的天命之書上寫寫畫畫。

“我……能問個問題嗎？”

就在這壓抑的寂靜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蕭顏，終于開口了。

“問吧。”方古月抬起頭，對著蕭顏露出了一個饒有興致的微笑，仿佛很期待她會問出什么。

“在你說的……上一次輪回里，”蕭顏一字一頓，問出了一個和天地存亡毫不相干，卻讓她無比在意的問題，“你和楚凡，是什么關系？”

方古月臉上的笑容瞬間綻放，如同百花盛開，帶著一絲狡黠，一絲得意，和一絲不容置疑的宣告。

她歪了歪頭，用一種天真爛漫的語氣，輕輕地說道：

“是正宮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