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此院三十載，檐下青苔年年自生自滅。鄰人見我日日俯身拭苔，笑問：“苔痕有何可珍？“我指檐角答：“此乃故人手澤。“

記得初春微雨時，她總愛立在此處。青絲垂落如簾，發梢滴下的水珠在石階上鑿出淺淺的窩。后來她遠行，我見那水窩中竟生出茸茸綠意。從此苔痕蔓延，爬上石階，爬上廊柱，最后懸在檐角，在風中輕輕招搖。

梅雨時節，苔衣吸飽了水汽，沉甸甸地垂下。某夜風急，一片苔毯忽然墜落，露出檐下斑駁舊痕——分明是她當年用簪子刻的“長相守“三字。雨水順著字痕流淌，竟在青石板上映出她臨別時的背影。我伸手去觸，指尖卻穿過水影，只撈起一把濕漉漉的月光。

世人皆道苔痕污濁，我獨愛這青翠欲滴的印記。若無苔衣覆蓋，怎知歲月深處藏著未銹的誓言？

臺風過境那夜，整片苔毯被風掀起。晨起但見檐下一片灰白，如新痂初結的傷口。我拾起零落的苔斑，置于陶盆中以晨露養之。三日后，忽見盆中浮起一層綠霧，細看竟是萬千苔孢游弋。恰有稚子追逐紙鳶入院，見狀驚呼：“下綠雪了！“

我將苔孢水勻灑檐下。秋去冬來，新苔未生，倒是石縫里鉆出幾株忍冬，蜿蜒攀上檐角。最冷那夜，我見冰凌垂掛處，忍冬藤竟開出三兩點鵝黃小花，在月光中輕輕搖曳，恰似她鬢間曾簪的迎春。

立春前夜，檐下忽聞細碎聲響。推窗見一只綠羽山雀，正銜著零落苔斑往檐角縫隙里填塞。它每填一片，便歪頭輕啄，仿佛在聆聽什么。我靜立良久，終于明白——那苔毯背面，還留著她的指紋。

今晨細雨，新苔又生。我坐廊下看檐角青痕在風中起伏，忽然聽見熟悉的木屐聲。轉頭望去，但見一片濕苔飄落，在積水中蕩開圈圈漣漪。那漣漪中，分明映著三十年前的她，正俯身拾起我遺落的書卷。

苔衣歲歲枯榮，故人何曾遠去？不過是化作檐角一抹青痕，在風起時，輕輕搖醒塵封的光陰。

（忽有雨滴墜入頸間，涼意直透心底。仰首見那片最老的檐苔正在風中舒展，恍若她揮動的翠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