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百年智慧:季羨林的110個故事
- 梁志剛
- 2925字
- 2025-01-20 14:31:23
作家夢
辦完母親的喪事,季羨林來到了一個人生的十字路口。再過半年多就要畢業了,選擇什么職業呢?出國留學的夙愿如同海上仙山,如何實現?家里添了女兒,經濟負擔越來越重,如何支撐?這些問題實實在在地擺在季羨林的面前。當時他正處于第一次散文創作高峰,自然而然想到了當作家。1933年11月25日,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最近很想成為一個作家,而且自信也能辦得到。說起來原因很多,一方面我受長之的刺激,一方面我也想先在國內培植起個人的名譽,在文壇上有點地位,然后再用這地位到國外去,以翻譯或者創造(應為創作——筆者),作經濟上的來源。以前,我自己不相信,自己寫出好文章來,最近我卻相信起來,尤其在小品文方面。你說怪不?
這段話表達了以下幾層意思:第一,出國留學依然是季羨林追求的遠期目標。去哪個國家呢?當然是德國。11月17日,他又在日記中寫道:“最近又想到,非加油德文不可,這大概也是因為留學而引起的刺激反應。昨天晚上我在紙條上寫了幾個字:‘在漩渦里抬起頭來,沒有失望,沒有悲觀,只有干!干!’然而干什么呢?干德文。我最近覺到,留美實在沒意思,立志非到德國去一趟不可。我在這里自誓。”第二,出國留學的經濟支撐何在?靠家庭肯定不行,只有自力更生。季羨林一介書生,身無長物,只有一支筆,他決心靠這支筆在文壇上打拼出一席之地。所以,他的近期目標是成為一個作家,靠小品文——散文的創作和翻譯養活自己,并作為赴德國留學的經濟支撐。第三,這個計劃有沒有可行性?他認為是有的,所以才有信心。信心從何而來?首先,信心來自李長之的“刺激”。這一年暑假,李長之寫了《我對現代文藝批評的要求與主張》,并在《現代》雜志8月號上發表。季羨林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好,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11月12日,季羨林在李長之的宿舍看到他的另一篇新作《夢想》,文中表達了他的所思所想,季羨林大有同感,暗自思忖:“李長之能做到的,我季羨林為什么不能做到?”他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效顰沖動”。其次,信心來自前輩老師王力的榜樣。11月24日,吳宓先生請幾位文學青年在清華西餐廳吃西餐,季羨林應邀參加。第一次面對一大堆刀叉,他有點兒手足無措。好在他善于觀察,顧左右而模仿之,雖然動作笨拙,但不至于出丑。同席有從法國留學歸來的王力先生,王先生1932年獲得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回國后被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先生聘為該系專任講師,相當于副教授。他告訴季羨林,他出國留學一無公費,二無私費,全靠自己為商務印書館翻譯書稿掙錢,維持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季羨林聽了,佩服極了,以為王先生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好榜樣。他想:“事在人為,經濟條件不好,照樣可以出國留學,王先生可以做到,我季羨林為什么不能做到?”
當時,季羨林確實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文學青年了,創作欲望和狀態都很好,差不多每月都有一兩篇文章問世。除《大公報》文藝副刊以外,《文學季刊》《文藝月刊》《現代》《學文》《文學》《寰中》等雜志接連發表他的作品,有些文章還得到沈從文、葉公超等前輩師友的鼓勵和好評。據葉新教授統計,季羨林在大學期間共發表文章27篇,其中譯文4篇,書評10篇,散文9篇,論說文4篇。他的散文主要是1933年、1934年創作的。前幾年,鐘敬文先生評論道:“季先生的散文創作開始于30年代,那時他二十多歲,就已經初有文名了。”在這里,我們不妨作個橫向比較:季羨林在清華的開山之作、第一篇散文《枸杞樹》,1933年12月27日、30日在沈從文、楊振聲、吳宓主編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同年蕭乾在該刊上發表了第一篇小說《蠶》;季羨林創作的散文《母與子》發表在上海著名文學雜志《現代》1934年第6卷第1期上,而茅盾1932年創作的著名短篇小說《春蠶》也發表在該刊第2卷第1期上;季羨林創作的散文《紅》發表在當時很有影響的上海《文學》月刊1934年第3卷第1期上,而巴金的《一個女人》是在1933年發表在該刊上的,在此前后,魯迅、郭沫若、茅盾、聞一多、臧克家、何其芳等人也都在該刊發表過作品;季羨林創作的散文《年》發表在聞一多、葉公超主編的《學文》雜志1934年5月2日創刊號上,而錢鍾書、李廣田、何其芳、卞之琳、陳夢家、李健吾、曹葆華等人也經聞一多、葉公超之手,借《學文》《新月》揚名文壇。
季羨林以散文創作見長,尤其酷愛抒情散文。他所以能在大學期間發表這些散文作品,首先在于他有爭文壇一席之地的勇氣,其次取決于他的深厚的讀書功底。季羨林對古代的一些散文名篇,例如司馬遷的《報任安書》、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李密的《陳情表》、韓愈的《祭十二郎文》、歐陽修的《瀧岡阡表》、蘇軾的《前赤壁賦》和《后赤壁賦》、歸有光的《項脊軒記》等,都百讀不厭,經常背誦。他的散文創作也自然而然受到這些優秀作品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且,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一篇文章從構思到定稿,再到謄清,不知道要修改多少遍。當時他還要準備各門功課的結業考試,經常利用夜間從事寫作。在宿舍熄燈以后,他秉蠟燭繼電燈,鏖戰到深夜。季羨林這個時期的散文作品,是他的真實思想的自然流露,創作出了一些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如《紅》《夜來香開花的時候》《父與子》等,但由于看不到祖國和人民的前途,看不到個人的前途,作品調子低沉,情緒幽凄。他雖然注重文學創作的藝術性,強調文學功利觀與審美追求的統一,但在遣詞造句方面,時而可見一些不規范的、自造的詞語,透著一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概。他的不少作品表現抽象的觀念,一些難以表達、難以捉摸的東西,在他筆下頗有幾分意識流的味道,這也是他早期散文創作的一個顯著特點。說到此,筆者可以做出這種推測,假如季羨林畢業后,不去德國摳那種死文字,專心從事文學創作,那他經過長期磨煉,一定會成為中國文壇的佼佼者。
季羨林寫文章并不完全是出于興趣愛好,撇開上面說的出國留學的動機,在很大意義上說,是家庭經濟壓力使然。那時候,家里已經無錢供他繼續讀書,他經常處于囊中羞澀的窘境。在創作《年》的時候,只抄了一頁就沒有了稿紙,又沒有錢買,只好放下數日。1934年年初,《文學季刊》編委會在前門外擷英番菜館舉行大型集會,季羨林與吳組緗、林庚、俞平伯同車前往。那天到會的有巴金、沈從文、鄭振鐸、靳以、沈櫻、楊丙辰、梁宗岱、朱光潛、郭紹虞、劉半農、徐玉諾、徐霞村、孫伏園、朱自清、臺靜農、容庚、劉廷芳等人,中國文壇群賢備至,少長咸集,好不風光。開完會回到清華,付了車費,季羨林口袋里只剩下六角錢了。
季羨林除了散文創作,還寫了一些書評。巴金的《家》、丁玲的《夜宴》、老舍的《離婚》、臧克家的《烙印》出版后,他都要評論一番。書評這玩意兒見仁見智,意見很難一致。季羨林的批評也招來一些反批評,鬧得不大愉快,可見作家之路,絕非坦途。葉公超先生認為季羨林沒有資格寫“我怎樣寫文章”之類題目,著實給他頭上澆了一瓢涼水。因此,季羨林在做“作家夢”的同時,也不得不考慮其他的出路。1934年2月26日,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最近有個矛盾的心理,我一方面希望再入一年研究院。入研究院我并不想念什么書,因為我覺得我想從事的事業現在才開頭,倘離開北平,就不容易繼續下去。一方面我又希望真能回到濟南作一作教員,對家庭固然好說,對看不起我的人,也還知道我能夠餓不死。
怎樣才不至于餓死呢?當個作家,還是當個教書匠?季羨林又一次陷入了兩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