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北市的夏夜干燥悶熱,風呼呼的吹著,似乎是下暴雨的前奏。
向然站在書房里,捏著那份倫敦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指尖發(fā)白。
“出國?”他聲音低沉,眼底像淬了一層冰,“誰同意的?”
向華潤坐在紅木辦公桌后,五十二歲的他鬢角已發(fā)白,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不減當年的威風。
“我的決定。倫敦大學的金融專業(yè)全球頂尖,你去讀一年預科,然后直接研修金融本科,對你將來有好處?!?
“好處?”向然冷笑一聲,“你把我丟到國外,不就是想把公司給向淮之嗎?”
“淮之才十六歲?!彼曇衾飵е黠@的不悅,“你就是這樣揣測你父親的?”
“十六歲正好,等我四年后回來,他剛好二十?!毕蛉怀读顺蹲旖?,眼里滿是不屑,“到時候您大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集團交給他,不是嗎?”
向華潤的臉色在書房昏黃的光線中變得陰晴不定。
向然冷眼看向了向華潤書桌上那張被他擺在最中心的全家?!蛉A潤、林月,和笑得燦爛的向淮之。
照片里沒有向然,這是七年前重拍的全家福,在他母親去世六個月后。
母親戴秋柔剛過世,向華潤就馬不停蹄的將養(yǎng)在外面的小三跟私生子接回來,辦的那是風風光光。
向然猛地將通知書拍在桌上,“只差一歲,但待遇天差地別?!?
書房門被推開,穿著真絲睡袍的林月走進來,手里端著藥盒:“華潤,該吃藥了。”
她看向向然時,眼神里有幾分責怪之意,“小然,你爸爸心臟不好...”
“心臟不好?”向然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衛(wèi)衣袖口下的拳頭攥得發(fā)白,“我看他娶你過門的時候,精神好得很?!?
林月臉色瞬間煞白。
“向然!夠了!”向華潤猛地拍案而起,額頭青筋暴突,“你母親都去世七年了,你還——”
“七年零七個月。”向然一字一頓地打斷,聲音冷得像冰,“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我十歲生日,媽媽說要給我驚喜?!?
他的目光掃過林月那張保養(yǎng)得宜的臉——這張臉和母親葬禮上那個躲在角落偷笑的女人重疊在一起。
十歲的向然就站在殯儀館二樓,親眼看著父親和這個女人在黑色奔馳車里接吻。
向然的目光像小刀般刮過林月的臉,她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尾骨撞在紅木書柜上。
“小然,你誤會了...”林月的聲音細若蚊蠅,“我和你爸爸是后來才...”
“后來?”向然突然笑了,那笑聲帶著諷刺,“我媽尸骨未寒,你們就在靈堂外的車里——”
“啪!”
一記耳光狠狠甩在向然臉上。
向華潤的手懸在半空,微微發(fā)抖。
向然偏著頭,舌尖抵了抵火辣辣的頰側(cè),嘗到一絲血腥味。
他緩緩轉(zhuǎn)回來,眼神冷得駭人。
“你以為我不知道?”向然聲音低啞,“媽媽那天根本不是去買蛋糕,她是去捉奸的?!?
林月的臉瞬間血色盡失。
向華潤抓住桌沿,指節(jié)泛白。
“那輛貨車司機酒駕...”向然喉結(jié)滾動,聲音竟有些發(fā)顫,“但如果不是你們,她根本不會出現(xiàn)在那條路上?!?
雷聲轟隆,雨點終于砸了下來,打在書房的落地窗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抓撓玻璃。
向華潤的呼吸突然變得粗重,他顫抖著手摸索著去抓桌上的藥瓶,卻被向然搶先一步奪過。
“心臟病?”向然晃了晃藥瓶,藥片嘩啦作響,“您當年在董事會逼宮外公的時候,可沒這么脆弱?!?
林月沖過來想搶藥瓶:“快給你爸爸!”
向然避開,看著父親漲紅的臉,忽然覺得無比荒謬。
“放心,我不會讓您死的?!毕蛉蛔呦蚯?,將那瓶要,放在紅木書桌上,“您得長命百歲,好好看著我怎么把這些屬于我的東西拿回來?!?
他轉(zhuǎn)身走向門口,身后傳來林月帶著帶著哭腔的呼喊:“你弟弟還小,他從來沒想過——”
“小?十六歲,還小嗎?”向然停在門口,沒有回頭。
向然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往走廊盡頭走去。
二樓盡頭,向淮之的房門虛掩著,燈光從縫隙中漏出。
向然經(jīng)過時,聽見里面?zhèn)鱽碛螒驒C的音效聲。
他駐足片刻,推開了門。
向淮之盤腿坐在地毯上,手里握著游戲手柄,聞聲抬頭。
看到向然臉上的指痕時,他瞳孔微縮,迅速按下暫停鍵。
“哥...”少年聲音清朗,帶著幾分遲疑。
向然的目光掃過房間——墻上貼著籃球明星海報,書桌上攤開的物理習題冊,床頭柜上擺著他們?nèi)说暮嫌啊?
這個被精心布置的空間,處處彰顯著主人有多被寵愛。
“你知道。”向然開口,聲音比想象中平靜,“出國的事。”
不是疑問句。
向淮之的手指摩挲著手柄邊緣,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爸上周提過...”
“你怎么想的?”向然走進房間,順手帶上門。
向淮之站起身,比向然矮半個頭的少年仰起臉,眼神干凈得刺眼:“我覺得,哥你應該去更好的學校。斯坦?;蛘摺?
“更好的學校?”向然輕笑一聲,拿起床頭那張合影。
照片里十六歲的向淮之摟著父母肩膀,笑容明亮。
“還是更遠的學校?”
相框玻璃在向然手機頓時出現(xiàn)了幾道裂縫,向淮之倒吸一口冷氣,伸手去搶。
向然靈敏的躲開,向淮之撲了個空。
向淮之站在那里,聲音有些發(fā)顫,“哥,你別這樣……”
向然盯著弟弟那張與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臉,忽然覺得可笑。
這個被全家人捧在手心的少年,此刻眼里滿是慌亂和無措,仿佛一只受驚的小鹿。
“你怕什么?”向然將相框扔在床上,玻璃裂痕如蛛網(wǎng)般蔓延,“怕我留下來跟你爭家產(chǎn)?”
向淮之猛地搖頭,額前的碎發(fā)隨著動作晃動:“我從沒想過要跟你爭什么!”
“是嗎?”向然冷笑,一步步逼近,“那為什么每次你的事,向華潤就那么著急,把我往臨市一甩就撒手不管了?”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向淮之蒼白的臉。
他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
“說不出話了?”向然抬手按住弟弟的肩膀,感受到掌下單薄身軀的顫抖,“裝無辜裝久了,連自己都信了?”
向淮之突然掙脫開來,眼眶發(fā)紅:“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給爸好臉色!每次家宴你都冷著臉提前離席,你知道爸有多難過嗎?”
“難過?”向然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要是真難過,就不會在我媽尸骨未寒的時候把你媽娶進門!”
“我媽沒有——”
“給我閉嘴!”向然一把揪住向淮之的衣領,將他抵在墻上,“你不配提我媽?!?
向淮之的后背撞在墻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他咬著下唇,倔強地仰起臉:“你可以恨我,但爸是真的為你好。倫敦大學的offer多少人求都求不來……”
“那讓給你啊。”向然松開手,語氣輕蔑,“反正從小到大,最好的東西不都是你的嗎?”
雨聲漸大,房間里只剩下兩人粗重的呼吸聲。
向淮之整理著被扯皺的衣領,聲音低了下去:“哥,其實我……”
“叮——”手機提示音打斷了少年的話。
向然掏出手機,屏幕上是偵探發(fā)來的消息:【查到了,林月名下那家空殼公司最近有大額資金流動,顯示都流向一個瑞士賬戶?!?
他瞇起眼睛,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調(diào)出一份加密文件。
當看清內(nèi)容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有意思?!毕蛉粚⑹謾C轉(zhuǎn)向向淮之,“你媽背著向華潤轉(zhuǎn)移公司資產(chǎn),這事你知道嗎?”
向淮之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盯著屏幕:“不可能……這一定是誤會!”
“誤會?”向然收起手機,轉(zhuǎn)身走向門口,“那就等著看吧,看向華潤知道這件事后,還會不會把你當心肝寶貝?!?
向然回頭,看向向淮之,他停頓了一下,眼神銳利如刀:
“你最好日日夜夜期盼著我不會出人頭地?!?
房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兄弟二人最后的對視。
向淮之緩緩滑坐在地上,手指插入發(fā)間。
窗外,暴雨傾盆。
-
臨市,夜。
溫夕盯著那條僅有兩分鐘的通話記錄發(fā)呆,今天的周路衍和那天給她涂藥的周路衍,判若兩人。
冷漠,疏離,連語氣都裹著一層冰。
用幾句話就跟她劃清界限。
她站起身,不小心撞到書桌,桌上的筆記本滑開一角,露出那顆黃色的星星鑰匙扣。
上次從飯卡上摘下來后,就一直隨手丟在這兒。
溫夕頓了頓,重新坐下,伸手拿起那個鑰匙扣。
幾秒后,她輕輕嘆了口氣,拉開抽屜,把它放了進去。
抽屜合上的瞬間,她突然想起向然的話——
“不要忘了星期六。”
她立刻抓起手機,點開日歷——
屏幕上,明晃晃的“周五”兩個字刺進眼底。
明天周六。
她差點忘了答應向然的事,要給他當導游。
溫夕揉了揉太陽穴,后知后覺地頭疼起來。
臨市有什么好玩的?
她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十七年,卻突然想不起任何一個值得帶他去的地方。
學校后街已經(jīng)帶向然去過了。
她點開瀏覽器,猶豫了一下,輸入“臨市旅游攻略”。
網(wǎng)頁跳出一連串推薦:百年老街的糖油粑粑、城西濕地公園的日落、凌晨四點的早茶集市……
手指滑到一半,突然停住。
向然會喜歡這些嗎?
手指突然劃到一個頁面,標題是:
“藝術生絕對不能錯過的青石巷!”
她點開那篇攻略,快速瀏覽著青石巷的亮點:百年老書店、獨立藝術空間、手作咖啡館……
溫夕越看眼睛越亮。
她給向然發(fā)了短信:
【明天去青石巷吧?】
隔了幾分鐘,向然回復:
【嗯,多久?!?
溫夕略作思忖,回復:
【下午一點?】
向然這次回的很快:【嗯】
溫夕看著短信聊天記錄,心里總覺得別扭的慌,怎么向然也跟周路衍一個德行?
-
溫夕比約定時間早了二十分鐘到了青石巷。
溫夕拿出手機,想繼續(xù)翻看昨天看的旅游貼子。
“在看什么?”
向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溫夕猛地轉(zhuǎn)身,差點撞進他懷里。
向然穿著黑色T恤,襯得膚色越發(fā)冷白,不同的是,向然右耳上的銀色耳釘在陽光下發(fā)出了細碎的光。
溫夕下意識后退半步:“沒看什么,就是看看這里有什么好玩的?!?
“走吧。”
他單手插兜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松。
溫夕小跑兩步跟上,偷偷瞥了眼他右耳的耳釘——上次還沒有。
“你打耳洞了?”
簡直是沒話找話。
向然側(cè)頭,銀光在耳垂上閃爍:“以前就有?!?
簡短的四個字后又是沉默。
溫夕緊緊抓著書包帶,絞盡腦汁想找話題:“那個...青石巷有家咖啡書店——”
“你平時都這么緊張?”
向然突然停下腳步。
溫夕也跟著停下。
向然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我又不會吃了你?!?
溫夕這才注意到他左頰有一道淺淺的紅印。
溫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脫口而出:“你的臉怎么了?”
向然別開臉:“摔的?!?
明顯是謊話。
溫夕抿了抿嘴,跟在向然后面兩步。
明明是她當導游,現(xiàn)在卻像是向然在領著她。
溫夕三步并兩步跟上向然,走在向然前面一點。
巷子里通巷都鋪著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fā)亮,剛開始這里就是一條普通的老街,后面政府出工修葺翻新成了臨市的一個商業(yè)老街。
“就是前面那家。”溫夕指了指不遠處一棟灰磚建筑,門口掛著“舊時光”的木牌,“據(jù)說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推開書店的玻璃門,風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店內(nèi)光線昏黃,木質(zhì)書架高聳至天花板,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咖啡香和書頁的氣息。
溫夕跟向然并肩往里走著。
溫夕走到一個書架前,拿起一本拆封過的小說,遞給向然。
“我看到你在看《傲慢與偏見》,這里的書特別齊,還有原版書?!睖叵?cè)過半邊臉看著向然。
向然接過《傲慢與偏見》,手指輕輕翻過書頁,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原版我看過了?!?
“你很喜歡這本書?”
向然的手指停在書頁上,沒有立即回答。
他的側(cè)臉在暖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鋒利,耳釘?shù)你y光襯得他整個人更加冷冽。
“只是覺得有些情節(jié)很真實。”向然開口,聲音低沉,“比如偏見一旦形成,就很難消除?!?
向然看著書頁上的文字,突然就覺得臉上淡下去的巴掌印開始火辣辣的疼起來。
“但伊麗莎白最后還是放下了偏見啊,”溫夕反駁,“達西也是?!?
向然忽然合上書,轉(zhuǎn)頭看向她,眼底閃過一絲譏誚:“那是因為達西足夠有錢,足夠有地位,足夠讓所有人都后悔曾經(jīng)看輕他?!?
“那好吧?!?
溫夕本想繼續(xù)反駁,看到向然像是被誰傷害過的神情,默默的吞下剛想好的一百字反駁小作文。
溫夕看著向然抓著書的那只手,手臂上青筋微微暴起,又想起他臉上淡淡的紅印。
他絕對被誰傷害了。
溫夕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