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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我們的故事從何講起

第一章
東方和西方之前

西方是什么

“當一個人厭倦了倫敦,”塞繆爾·約翰遜說,“他便厭倦了生活,因為生活所能提供的,倫敦都有。”[1]那是在1777年,每一種思潮,每一種新奇的發明,都使約翰遜博士的家鄉充滿活力。倫敦有大教堂和皇宮、公園和河流、高樓大廈和貧民窟。最重要的是,倫敦有可以購買的商品——花色之齊全,種類之繁多,超出了之前任何時代的人們最為天馬行空的想象。打扮精致的淑女和紳士可以在牛津街新建的拱廊外停下,款款走下馬車,選購新奇的商品,如雨傘(這是18世紀60年代的發明,英國人立刻發現它不可或缺),或者女用手提包和牙膏(兩者都是那十年里的新產品)。不僅僅是富人在享受這種新的消費文化。令保守人士感到驚恐的是,生意人在咖啡店里消磨時光,窮人把下午茶稱為“必需品”[2],而農民的妻子則在購買鋼琴。

英國人開始感到他們與其他民族不同。1776年,蘇格蘭智者亞當·斯密在其《國富論》一書中,把英國稱作“小店主之國”,但他的本意是贊美。斯密堅信,英國人對自身福利的重視使得每個人更加富有。他說,只要想想英國與中國之間的反差就知道了。長久以來,中國曾經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國家之一,土地豐饒,文化燦爛,人民勤勞,人口眾多”,但是已經“在法律與制度允許的范圍內,富庶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再也沒有余地”。簡言之,中國人陷入了動彈不得的境地。“勞動力的競爭和雇主的利益”,斯密預測道,“將很快使他們淪落到普通人類生存的最低水平”,結果是“中國底層人民的貧困程度,將遠遠超過歐洲最為貧困的國家……任何腐肉,例如死貓死狗的殘骸,雖然臭氣熏天,招人厭惡,但對他們來說,已經算是美食了,就如同其他國家的人們看來最健康的食物一樣”[3]

約翰遜和斯密言之有理。雖然在18世紀70年代工業革命才剛剛開始,但在英國,人們的平均收入比中國更高,收入分配也更均衡。關于西方主宰地位的長時段注定論往往是以這一事實為出發點的,這一理論的支持者們認為,西方的主宰地位是工業革命的原因,而不是其結果,我們需要上溯更長的時間(或許要長得多)來解釋它。

我們需要這樣做嗎?歷史學家彭慕蘭(我曾在前言部分提到過彭慕蘭的著作《大分流》)堅稱,亞當·斯密和他之后的所有奉承西方的學者實際上是在拿錯誤的東西進行比較。彭慕蘭指出,中國的廣袤和多樣與整個歐洲大陸相當。如果把在斯密所處時代的歐洲最為發達的地區——英國單獨挑出來,同整個中國的平均發展水平相比較,英國將勝出,這不足為奇。同樣地,如果我們反過來,把長江三角洲地區(18世紀70年代中國最為發達的地區)與整個歐洲的平均發展水平相比較,長江三角洲會勝出。彭慕蘭認為,較之將英國與歐洲不發達地區相比,或者將長江三角洲與中國不發達地區相比,18世紀的英國與長江三角洲有更多相同之處——產業主義萌芽、市場繁榮、有著復雜的勞動分工。這一切都使他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因為思考太過草率,長時段注定派把事情整個兒顛倒了過來。彭慕蘭評論道,如果英國和長江三角洲在18世紀是如此相似,那么對于西方緣何主宰世界的解釋就必須是在此之后,而不是在此之前。

有一點是明確的:如果我們想知道西方為何主宰世界,首先需要知道“西方”是什么。但是,一旦我們提出這一問題,事情就復雜了。對于究竟是什么構成了“西方”這一問題,我們大多數人的感覺出于一種本能。有些人將西方等同于民主和自由,另一些人想到了基督教,還有一些人想到的則是世俗的理性主義。事實上,歷史學家諾曼·戴維斯找到了至少20種關于西方的學術定義,并用他所稱的“彈性地理”統一在一起。每一種定義都賦予西方不同的形態,而這一定會造成混亂,關于這一點,彭慕蘭曾在書中抱怨過。戴維斯說:“對于西方的定義,它的辯護者們可以用任何一種他們認為恰當的方式進行。”戴維斯的意思是,當我們著手定義西方的時候,“西方文明本質上是知識建構的混合物,可以被用來增進作者們的利益”[4]

如果戴維斯的觀點是正確的,那么,關于西方緣何主宰世界的問題不過是任意地選取某一價值觀來定義西方,聲稱某些特定國家是這一價值的典范,然后將這些國家與一些同樣任意的“非西方”國家相比較,以得出我們想要的任何自圓其說的結論。任何人如果不同意我們的觀點,可以直接選用一種不同的價值觀作為西方性的典范,拿一些不同的國家來代表這一價值觀,再選取一個不同的對照組,那么自然就會得出一個不同的但同樣自圓其說的結論。

這樣做毫無意義,所以我想選擇一個不同的路徑,我不會一開始就從結論出發,先臆斷西方價值觀,然后回溯歷史尋找其根源。我將從最初開始探尋,一路往下,直到我們看見各具特色的生活方式在世界的不同地方出現。然后,我將把這些各具特色的地區中最西端的稱為“西方”,最東端的稱為“東方”,以地理標記來區分東西方,而不是通過價值觀進行判斷。

想要從頭開始是一回事,可要真正尋找到這個源頭又是另一回事了。我們將看到,在遙遠的過去,學者們曾多次試圖從生物學的角度定義東西方,這些學者否認我在前言部分提出的觀點,即群體的人類是大致相同的。他們認為,世界上某些地方的人在基因上要優于其他地方的人。一些持類似觀點的人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即某些地區自洪荒之時起便在文化上優于其他地區。我們必須仔細審視這些觀點,因為如果我們一開始就在這里走錯一步,那么在關于歷史形態和未來形態的問題上,就會謬以千里。

最初之時

關于萬事萬物的起源,每一種文化都有自己的傳說。但是在過去一些年內,天體物理學家給了我們一些新的科學解釋。現在大多數專家認為,時間和空間開始于130億年前,雖然關于時空是如何開始的這一問題,他們之間還存在爭議。在眾多理論中,居于主導地位的是宇宙膨脹理論,該理論認為,宇宙最初從一個極其致密、微小的點開始膨脹,膨脹速度超過光速。而與宇宙膨脹理論相抗衡的周期循環理論則認為,這個宇宙的出現始于上個宇宙的坍塌。兩個理論一致認為,我們的宇宙還在繼續膨脹。但是,宇宙膨脹論者認為,膨脹仍會繼續,恒星會湮滅,最終永恒的黑暗和寒冷會降臨。而周期循環論者則認為,宇宙會自行收縮,然后再度爆炸,開始另一個新的宇宙。

除非接受過經年累月的高等數學訓練,否則很難弄明白這些理論的意義,但幸運的是,我們的問題并不需要我們追溯至那么早。當方向和自然的法則都不存在的時候,無所謂東方或者西方。在45億年前,也就是太陽和地球形成之前,東方和西方也不是什么有意義的概念。或許在地殼形成后,或者至少在(幾百萬年前)大陸漂移到了它們現在的位置之后,我們才能談論東方和西方。但是事實上,以上這些討論都偏離了主題。對本書的問題來說,只有在加入另一個要素——人類之后,東方和西方才有意義。

研究早期人類的古人類學家比歷史學家更喜歡爭論。他們研究的領域十分年輕,并且瞬息萬變,新的發現不斷地推翻已經確立的事實。如果兩個古人類學家同處一室,他們可能帶著三個人類進化理論走出房間,而就在關門的剎那,一切又都過時了。

人類與前人類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有些古人類學家認為,一旦猿能夠直立行走,就意味著人類誕生。從髖骨和趾骨的化石來看,某些東非猿類從六七百萬年前便已開始直立行走。但是,大多數專家覺得這一標準太低了。事實上,生物學上準確的人類界定標準是,腦容量從400~500立方厘米增至大約630立方厘米(我們的腦容量通常是其兩倍),并且能制造粗糙石器(這是直立行走猿人的第一證據)。大約距今250萬年前,這兩個過程發生在兩足東非猿類身上。在坦桑尼亞的奧杜瓦伊峽谷從事發掘工作的著名古人類學家路易斯和瑪麗·利基夫婦(圖1.1),將這些腦容量相對較大并且使用工具的生物稱為“能人”。

當能人行走于大地之上的時候,東方與西方的區分還沒有多大的意義。首先,這是因為這些生物只生活在東非的森林里,還沒有演化出區域性的變種。其次,因為“行走在大地上”這一表述過于籠統。能人同我們一樣有腳趾和腳踝,當然也能行走,但它們有長臂,這意味著很多時候它們也會待在樹上。這些只是想象中的猿人,僅此而已。能人制作的石器留在動物骨骼上的印記表明,它們既食用肉類,也食用植物,但是看起來它們仍然處于食物鏈的低端。有些古人類學家堅持狩獵者理論,認為能人既聰明又勇敢,僅憑棍棒與石頭便能殺死獵物。但另一些人則(或許更可信)認為能人是食腐者,追隨諸如獅子等真正的殺手,以它們丟棄的殘余食物為食。顯微鏡下的觀察表明,能人所使用的工具在動物骨骼上留下的印記至少在鬣狗牙齒之前。

25 000代以來,能人奔跑穿梭于世界一隅的林間,它們削制石器,互相梳理毛發,求偶交配。然后,在大約180萬年前,它們消失了。目前所知道的是,它們消失得很突然,但是很難精確地確定其消失的時間,而這正是研究人類進化史的一大難題。大多數情況下,我們依賴于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化石或工具所在的巖石層中含有不穩定的放射性同位素,這種同位素的衰減速度是已知的,因此,通過測量同位素之間的比例,就能確定具體的時間。然而,這樣確定的時間的誤差范圍可以有上萬年,所以當我們說能人突然消失,“突然”一詞既可能指幾代人的時間,也可能指幾千代人的時間。

圖1.1 在“東方”與“西方”有意義之前:本章提及的舊世界中的地點

19世紀四五十年代,達爾文在思考自然選擇的時候認為,進化是通過微小變化的自然累積實現的。可到了20世紀70年代,生物學家斯蒂芬·杰·古爾德認為進化是這樣進行的: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變化都十分細微,然后某一事件引發了一系列大變化。進化論者現在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漸變論(這被批評者譏稱為“匍匐式進化”)更符合進化的一般模式;另一派則贊同古爾德的“間斷平衡論”[5](“跳躍式進化”)。但是,在能人絕跡的問題上,后者顯然更有說服力。大約180萬年前,東非的氣候變得更干燥,開闊的熱帶大草原取代了能人先前居住的森林,正是在那時,新型猿人[6]取代了能人的位置。

我暫不為這些新型猿人冠名,現在僅僅指出,它們的腦容量要大于能人,通常為800立方厘米。它們不像能人那樣擁有長長的、黑猩猩般的手臂,這很可能意味著它們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地上活動。它們的身材也更為高大。從肯尼亞的納利奧克托米出土的一具150萬年前的骨架被稱為“圖爾卡納男孩”——約1.5米高的孩子,它如果活到成年,身高能達到約1.8米。它的骨骼不僅更為修長,而且不如能人的骨骼堅固,這意味著它和它的同代人主要依靠智慧和工具生活,而不是倚仗蠻力。

我們大多數人認為,聰明當然是好的。那么,既然能人有變聰明的潛力,為什么卻在“突然”轉變為更高大、腦容量也更大的生物之前,白白消磨了50萬年之久?最有可能的解釋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要想使一個碩大的腦袋運轉,代價是高昂的。我們的大腦重量一般占我們體重的2%,卻要消耗我們20%的能量。大腦袋還會帶來其他問題:需要一個碩大的顱骨才能裝得下大腦——事實上,由于腦袋太大,現代女性分娩時胎兒的腦袋很難順利通過產道。因此,事實上女性通過早產來解決這一問題。如果胎兒在子宮里待到幾乎能夠自給自足(如同其他哺乳動物那樣),那么他們的腦袋就會大到讓母親無法分娩。

但是,充滿風險的分娩、經年累月的滋養、消耗掉20%能量的大腦,這些我們都能接受——無論如何,這要比消耗同樣多的能量去發育爪子、更多肌肉或者獠牙要好。比起這些因素,智力對人更有益。但不太明了的是,為何幾百萬年前會發生基因突變,賦予猿人更大的大腦,使它們獲得了足以彌補多消耗的能量的優勢。如果變得更聰明是得不償失的,聰明的猿類將無法賽過它們蠢笨的親戚,它們的聰明基因也將很快從種群中消失。

或許我們應該將原因歸結為天氣。當久旱不雨,猿人們棲身的樹木開始枯死,更聰明合群的變異體會比它們那些更像猿類的親戚占優勢。這些聰明的猿類沒有在草原上絕跡,而是設法生存了下來。然后,就在一眨眼之間(從進化的時間量程上來看),一小撮變異體將它們的基因擴散到了整個種群,最終完全取代了腦袋愚笨、身形瘦小、喜愛居住在樹林中的能人。

東方和西方從哪里開始

不知道是因為它們的活動范圍太狹窄了,還是因為群內紛爭,或者僅僅是因為好奇,這些新型猿人是第一批離開東非的此類生物。從非洲大陸南端到亞洲的太平洋沿岸,人們都發現了它們的骸骨。但是,我們不應把大批猿人的遷移想象成西部片中的類似場景。猿人對它們的所作所為是不自覺的,并且穿越這么漫長的距離需要花費非常漫長的時間。從奧杜瓦伊峽谷到南非的開普敦是很長的一段距離——超過了3 200千米,但在10萬年內(顯然花了這么長的時間)走完這么長的路,猿人們只需要平均每年將覓食范圍拓展約32米。以同樣的速度向北遷移,它們將到達亞洲的門戶。2002年,在格魯吉亞共和國的德馬尼西出土了一塊170萬年前的顱骨,這塊顱骨兼具能人和新型猿人的特征。在中國發現的石器和在爪哇島(那時與亞洲大陸相連)發現的化石年代可能同樣久遠,這說明離開非洲大陸后,猿人加快了遷移,平均速度達到了每年128米[7]

實際上,要想區分東西方的生活方式,只能等到猿人離開了東非,散布到遠至中國的溫暖的亞熱帶地區。東西之別可能正如我們所發現的那樣。到160萬年前,在考古記錄上已經有了明顯的東西方模式。問題是,這些對比是否足夠重要,以至我們應當設想其背后是兩種判然有別的生活方式。

20世紀40年代,哈佛大學考古學家哈勒姆·莫維斯注意到聰明的新型猿人的骸骨往往與新品種的石器碎片同時發現,此時考古學家們已經知道了這些東西方的差異。考古學家們將這些石器中最具特點的稱為“阿舍利手斧”(稱其為“斧”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像斧頭,盡管它們顯然是用于切割、戳刺、搗碎和劈斬的;稱其為“手斧”是因為它們需要手持,而不是被捆在棍棒上;稱其為“阿舍利手斧”是因為此類石器的首次大量發現是在法國小鎮圣阿舍利)。把這些工具稱為藝術品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了,但是它們簡單對稱的外形比能人的粗糙石片和石刀要美觀得多。莫維斯注意到,盡管阿舍利手斧在非洲、歐洲和西南亞極為普遍,在東亞和東南亞卻未見蹤影。而在東部地點出土的工具要較為粗糙,很像前阿舍利時期與非洲能人有關的發現。

如果所謂的莫維斯線(圖1.2)真的標志著區分東西方生活方式的開始,這也可以算是個令人驚奇的長時段注定論——認為猿人離開非洲后,它們的文化便分裂為兩種:一種是在非洲和西南亞,以阿舍利手斧為代表,技術上領先的文化;另一種則是在東亞,以石片和石刀為代表,技術上落后的文化。我們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難怪今日西方主宰世界,畢竟西方在技術上領先世界已達150萬年之久。

圖1.2 東西方之始?莫維斯線如圖所示。此線用以劃分自舊石器時代起,使用手斧的西方文化和使用石片、石刀的東方文化

然而,發現莫維斯線要比解釋它容易。發現于非洲的最早的阿舍利手斧距今約有160萬年,但在那之前10萬年,格魯吉亞的德馬尼西便已有猿人存在。顯然,在阿舍利手斧變成最初猿人的日常工具之前,猿人便已離開非洲,它們帶著前阿舍利時代的技術穿越亞洲,而西方/非洲地區則繼續發展阿舍利時期的工具。

但是,只要看一眼圖1.2就會發現,莫維斯線并沒有把非洲同亞洲分割開來,這條線實際上穿越了北印度。這是個很重要的細節。在阿舍利手斧發明之前,最初遷移的猿人便離開了非洲,所以肯定有后續的移民浪潮涌出非洲,把手斧帶到西南亞和南亞的印度。那么,我們就需要提出一個新的問題:這些后續移民浪潮里的猿人,為何沒將阿舍利時期的技術帶到更遠的東方?

最有可能的答案是,莫維斯線并不是技術領先的西方和技術落后的東方之間的界限,而僅僅分割了易于獲取制作手斧所需石材的西方地區,和不易獲取此類石材但容易獲得竹子(它結實耐用卻不易保存,因而在考古發掘中不易發現)等其他材料的東方地區。根據這一解釋,當手斧的使用者們跨越了莫維斯線,它們便逐漸放棄了阿舍利時期的工具,因為舊工具壞了以后無法更新。它們繼續制造石刀和石片,因為這類工具用舊卵石就可以制作,而原來需要用石手斧完成的工作,它們現在則可能用竹器取而代之。

有些考古學家認為,在中國南部的百色盆地的一些發現支持這一論點。大約80萬年前,一塊巨大的隕石撞擊了這里。這一撞擊造成了一場大規模災難,大火燒毀了上萬平方千米的森林。在撞擊之前,生活在百色盆地的猿人像其他東亞地區的猿人一樣,使用石刀、石片和(假定)竹器。大火之后,它們回到百色盆地,開始制作和阿舍利時期十分相似的手斧——根據這一理論,有可能大火燃盡了這一地區的竹子,同時將可用的鵝卵石暴露于地表。幾個世紀后,當植被又重新生長起來,當地人便不再制作手斧,重新使用竹器。

如果這一推斷成立的話,只要條件允許,東亞的猿人也完全可以制作手斧,但是它們通常不這么做,因為其他材料更易獲得。石手斧和竹器只是做同樣工作的兩種不同工具,并且不論是在摩洛哥還是馬來半島,猿人的生活方式都大致相同。

這一說法言之成理,但既然是史前考古學,就意味著可以用其他思路看待莫維斯線。到此為止,我尚未給使用阿舍利手斧的猿人命名,而給它們命名的重要意義現在開始顯現出來。

從20世紀60年代以來,大多數古人類學家把這種大約180萬年前在非洲進化而來的新型猿人稱為“直立人”,他們斷定這些生物在亞熱帶地區漫游,并到達了太平洋沿岸。然而,在20世紀80年代,一些專家開始研究在非洲發現的直立人顱骨與在東亞地區發現的直立人顱骨的微小差異。這些專家懷疑,他們所看到的其實是兩種不同種類的猿人。于是他們創造了一個新的名稱——匠人,用于指代那些180萬年前在非洲進化,然后一直散布至中國的猿人。他們認為,僅當匠人到達了東亞地區,直立人才從匠人進化而來。因此,直立人是個純粹的東亞人種,區別于遍布非洲、西南亞和印度的匠人。

如果這一理論成立的話,莫維斯線就不僅標志使用工具類型的細微差異,還是區別兩種不同的早期猿人的基因分水嶺。事實上,這一論斷所提出的可能性,可以稱為長時段注定論之母:東西方之所以存在差異,是因為100多萬年以來,東方人和西方人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種類的人類。

最早的東方人:北京人

這一關于史前人類骨骼分類的技術爭論,有著令人警醒的潛在影響。種族主義者往往急于抓住這一細節大做文章,為偏見、暴力甚至種族滅絕正名。讀者可能會感到,花時間論述此類理論僅僅是為頑固的偏見提供依據,或許我們應該直接將之忽略不提。但我認為,這種做法是不恰當的。僅僅將種族主義理論宣稱為可鄙的,是不夠的。如果我們真的想要摒棄這些理論,并且得出結論說,(群體的)人們事實上是大致相同的,那必須是因為種族主義理論是錯誤的,而不僅僅是因為今天大多數人都不喜歡這些理論。

基本上,我們并不清楚,在大約150萬年以前,地球上是否僅存在一種猿人——意思是說從非洲到印度尼西亞,(群體的)猿人是大致相同的,或者,在莫維斯線東西兩側,分別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猿人,即匠人與直立人。要想澄清這一問題,還有待進一步研究。但毫無疑問,在過去100萬年內,在東方與西方確實進化出了兩種不同的猿人。

地理因素很可能發揮了很大作用。大約170萬年前從非洲遷移出來的猿人十分適應亞熱帶環境,但是當它們向北漫游,深入歐洲和亞洲時,不得不面對更為漫長、嚴寒的冬季。當它們行進到大約北緯40度的地方(這條緯度線橫貫葡萄牙頂端到北京,圖1.1)時,像它們的非洲祖先一樣露天而居變得越來越不切實際。據我們所知,它們當時的智力還不足以建造棚屋和制作衣物,但是它們可以想出一種應對之策——棲身于洞穴中。這樣,我們兒時所聞的穴居人就誕生了。

穴居生活對猿人來說是福禍交加,它們常常不得不與熊和大如獅子的鬣狗相處,后者的牙齒足以咬碎骨頭。但這給考古學家們帶來了意外的好運,因為洞穴能夠很好地保存史前堆積物,使我們得以追尋猿人是如何在舊世界的東方和西方開始分化演進,最終成為寒冷氣候中的不同變異體的。

要想理解東方猿人,最重要的考古地點是北京周口店,周口店正好位于北緯40度緯度線上,從距今67萬~41萬年前,斷斷續續地有猿人居住于此。周口店遺址的發掘工作可以稱得上是部史詩,這也構成了譚恩美的出色小說《接骨師之女》的部分背景。1921—1937年,正當歐洲、美國和中國的考古學家們在周口店附近的山中進行考古發掘的時候,那里成了國民黨、共產黨和各派國內軍閥殘酷內戰的前線。考古發掘人員常常在隆隆的炮火聲中工作,并且不得不躲開強盜和哨卡,把他們的發現運回北京。當日本侵略中國時,這一考古發掘計劃最終付諸東流,周口店變成了共產黨的一個基地,日本軍隊還殘害了三名考古隊隊員。

形勢江河日下。1941年11月,日本與美國即將開戰,這些考古發現資料被運往紐約保管。工作人員將資料裝入兩個大板條箱內,等待裝到美國使館派來的車中。沒人確切地知道,那輛車來了沒有,或者,如果那輛車真的來了,它又將那兩個大板條箱運到了何方。有一種說法是,正當日機轟炸珍珠港之時,日本士兵截獲了護送資料的美國海軍陸戰隊隊員,將他們逮捕,并丟棄了無價的資料。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人命如草芥,沒人關注幾箱石頭和骨頭。

但并非一切盡失。周口店考古隊巧妙地公布了他們的發現,并將猿人骨骼的石膏模型送到了紐約——這是證明數據備份重要性的早期案例。這些發現表明,到了距今60萬年前,北京人(這是考古發掘隊員對周口店猿人的命名)已經從圖爾卡納男孩那樣身材高大瘦長的非洲人中分化出來,變得更為矮胖結實,以更好地適應寒冷氣候。北京人的身高通常在1.6米,毛發比現代猿類要少,盡管如此,如果你在大街上撞見一個北京人,你一定會張皇失措。北京人的臉短而寬,前額又低又平,有著粗大的眉骨,下頜很大,幾乎沒有下巴。

北京人之間的交流很困難。據我們所知,直立人的基底神經節(大腦的一個部位,負責使現代人用一系列小的嘴部動作組合成無數言辭)發育得很不完善。保存完好的圖爾卡納男孩的骨架顯示,它的椎管寬度(脊髓所在之處)只有現代人的3/4,這表明它無法精確地控制呼吸,像我們一樣隨心所欲地交談。

也就是說,其他發現間接地表明,生活在舊世界東方的猿人只能在某種程度上互相交流。1994年,在爪哇島附近的一個叫弗洛勒斯的小島上,考古學家發掘出了一批石器,看起來有80萬年的歷史。80萬年前,弗洛勒斯一定是個小島,約20千米寬的海域將它與大陸分隔開來。這一切似乎意味著,直立人一定能夠很好地交流,因為只有這樣,它們才能夠制造船只,駛過地平線,移居弗洛勒斯。但是,其他考古學家不贊同直立人制造船只這一說法,他們反對說,這些“工具”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工具,只是被自然作用撞擊成了一定的形狀,從而引起了人們的誤解。

這一爭論本來很可能陷入僵局,因為考古學的爭論往往如此,但是在2003年,弗洛勒斯又有了更令人震驚的發現。深度探測發現了八具成人骨架,年代都在公元前16000年前后,身高都在1.2米以下。那時,彼得·杰克遜執導的電影《指環王》系列剛剛推出不久,記者們立刻把這些身材矮小的史前人類稱為“霍比特人”,這一名稱取自該電影原著作者——英國作家J.R.R.托爾金筆下覆著毛發的半身人。當動物種群被隔絕于島上,又沒有天敵,它們往往進化得身材矮小,據推測,這可能就是霍比特人身材如此矮小的原因。如果在公元前16000年,它們的身材已經縮小至霍比特人這么大,猿人一定在此之前數千萬世代就已移居到弗洛勒斯了——據1994年發現的石器顯示,可能早在80萬年前它們便已移居至此了。這再次說明了,直立人能夠很好地交流,從而越過海洋。

周口店的猿人之間互相交流的效果應該比黑猩猩或者大猩猩要好得多,山洞中的沉積物顯示,它們還能隨心所欲地生火。至少有一次,北京人烘烤了一匹野馬的頭。野馬顱骨上的切痕表明,北京人食用馬舌和馬腦,這些都是富含脂肪的部位。它們可能也喜歡食用同胞的大腦:在20世紀30年代,考古發掘人員從骨頭破裂的痕跡判斷,北京人甚至同胞相食,享用對方的大腦。但是20世紀80年代對北京人骨骼石膏模型的研究則表明,顱骨上的大多數裂痕是由史前巨獸鬣狗的牙齒造成的,而不是其他北京人留下的,不過有一塊在1966年出土的顱骨碎片確實帶有石器的印記。

你當然不可能在現代大街上撞見一個北京人,但你可以乘坐時光機器返回50萬年前的周口店,那將是一次令人迷惑而驚恐的經歷。你將看到穴居人類互相交流,可能是邊打手勢邊嘟噥作聲,但是你無法與它們交談。你也無法通過畫畫與它們交流:沒有確鑿的證據表明,藝術對于直立人的意義比對于黑猩猩的意義大多少。在舊世界的東方進化的北京人與現在的我們迥然不同。

最早的西方人:尼安德特人

但北京人與在舊世界的西方進化的猿人也有所不同嗎?年代最久遠的發現來自歐洲,是1994年在西班牙阿塔普埃爾卡的一系列洞穴中發現的,距今約80萬年(與直立人可能造船移居弗洛勒斯的時間大致相當)。在某些地方,阿塔普埃爾卡的發現與周口店的發現頗為類似,很多骨骼上留有縱橫交錯的石器刻痕,很像是出自屠夫之手。

猿人可能存在同胞相食的消息登上了報紙頭條,但是古人類學家對于阿塔普埃爾卡人與周口店猿人的區別更為激動。阿塔普埃爾卡人顱骨上的凹處比直立人的更大,它們的鼻子和顴骨也更接近現代人。古人類學家由此得出結論,一個新的人種出現了,他們把這種人稱作“前人”。

前人的出現使得1907年以來的一系列發現有了意義,當時工作人員在德國的一處沙坑中翻出了一塊奇怪的下頜骨。這一人種以其發現地附近的一個大學城的名字命名,被稱為“海德堡人”。海德堡人看起來很像直立人,但是它們的頭更像現在的人,有著又高又圓的顱骨,腦容量大約為1 000立方厘米,比直立人800立方厘米的平均腦容量要大得多。看起來,80萬年前猿人穿越舊世界進入寒冷的北方,遭遇了迥異的氣候條件,結果產生了大量隨機的基因變異,從而加快了進化的步伐[8]

至此,我們終于掌握了一些無可爭議的事實。到了60萬年以前,當海德堡人登上歷史舞臺,北京人統治著周口店的棲息地之時,在舊世界的東方和西方存在著千差萬別的人種:在東方有腦容量較小的直立人,在西方則有腦容量較大的前人和海德堡人。

說到大腦,腦容量并不意味著一切。阿納托爾·法朗士在1921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腦容量并不比海德堡人大。但是,海德堡人看起來確實比更早期的猿人,或者與它們同時期的北京人要聰明得多。在海德堡人出現以前的100萬年間,石器幾乎沒發生多少變化,但到了公元前50萬年,海德堡人開始制作更薄且更輕便的石器,用軟錘(很可能是木制的)打造更為精巧的石片,而且僅僅通過撞擊石頭制作石器。這意味著更強的手眼協作能力。海德堡人會制作更專門的工具,它們開始準備形狀特殊的石核,并進一步加工成適當的工具。這意味著,在思考自己需要從這個世界得到什么,以及如何得到方面,它們比直立人進步得多。海德堡人能在海德堡這個北緯40度線以北很遠的地方生存下來,這一事實本身就證明它們是聰明得多的猿人。

在距今67萬~41萬年,居住在周口店的猿人變化很少,而西方的猿人在這一時期則持續演進。如果你深入西班牙阿塔普埃爾卡陰濕的洞穴,匍匐行進數百米(主要是爬行,有時也使用繩索),你會在一個約12米驟降處進入名副其實的“萬骨坑”——有史以來發現的猿人遺跡最為豐富密集的地方。在這里,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已經發現了超過4 000件猿人骨骼碎片,年代在距今60萬~56.4萬年。這些骨骼大多屬于青壯年。它們在這么深的地下做些什么,始終是個謎,但和更早的阿塔普埃爾卡遺址一樣,萬骨坑也有著十分多樣的猿人遺骸。西班牙考古發掘者將它們中的大多數歸類為海德堡人,但很多國外學者認為,它們看起來更像另一個人種——尼安德特人。

這些最著名的穴居人是在1856年首次被確認的,當時尼安德谷采石場的工人們向一名當地教師展示他們發現的一塊頭蓋骨和15塊骨頭(20世紀90年代的發掘工作從當時的廢石堆中又出土了62塊猿人骨骼碎片)。這名教師將這些殘骨給一名解剖學家看,后者判定,這些骨頭屬于“前日耳曼”時期。

阿塔普埃爾卡的發現表明,尼安德特人是在25萬年間逐漸演化而來的。這可能只是一個遺傳漂變的案例,許多不同種類的猿人同時進化,而不是由于氣候變化或者擴張后進入新的區域,從而為一些變異體繁衍和取代海德堡人提供條件。“標準的”尼安德特人在20萬年前出現,在接下來的10萬年之內,它們散布到歐洲的大部分地區,東至西伯利亞,但據我們所知,它們并沒有到達中國和印度尼西亞。

尼安德特人和北京人有多大的差異?它們與東方猿人的身高大致相當,看起來更原始,前額傾斜,頜骨無力。它們有碩大的門牙,因為經常當工具使用而磨損。面孔前突,可能是為了適應冰期歐洲寒冷的空氣。它們的鼻子很大。它們比北京人身材更為健碩,臀部和肩膀都更寬。它們和摔跤運動員一樣強壯,擁有馬拉松運動員的耐力,看起來像兇殘的斗士。

盡管尼安德特人的骨頭比大多數猿人要重得多,但它們還是經常受傷。如果為它們骨斷裂的方式找個最近似的現代的例子,那就是職業騎手。由于10萬年前它們不太可能從猛然弓背躍起的野馬背上摔下來(現代馬類直到公元前4000年才進化出來),古人類學家堅信,尼安德特人是因為搏斗而受傷的——既彼此搏斗,又跟野生動物搏斗。它們是專心致志的獵手,其骨骼中的氮同位素分析顯示,它們大量進食肉類,從中獲取數量驚人的蛋白質。長期以來,考古學家懷疑尼安德特人吃的有些肉是通過同胞相食的方式獲取的,就像北京人一樣,20世紀90年代在法國的發現證實了這一點。發現表明,六個尼安德特人的骨骼和五只馬鹿的骨骼混雜在一起。這些猿人和馬鹿受到了同樣的對待:首先,它們被用石器切成小片;其次,它們的肉被從骨頭上削下來;最后,它們的頭骨和長骨被敲碎以取出腦和骨髓。

迄今我所強調的細節使得尼安德特人聽起來和北京人相差無幾,但它們其實有很大的差別。其中一點是,尼安德特人的腦容量很大——比我們的腦容量還大,事實上,它們的腦容量平均在1 520立方厘米左右,而我們的腦容量大約為1 350立方厘米。它們的椎管也比圖爾卡納男孩要寬,這些粗大的脊髓賦予它們更為靈巧的手藝。它們的石器比北京人制作的更為精良,種類也更為豐富,有專門的刮器、鋒刃和尖端。在敘利亞發現的一塊石器的尖端嵌在一頭野驢的頸部,上面有涂抹柏油的痕跡,表明這曾是一個縛在木棒上的矛尖。石器上的磨損痕跡說明,尼安德特人主要用石器來切割木頭,而木頭很難保存下來,但在被水淹沒的德國考古地點舍寧根,在堆積的野馬骨旁,發現了四根雕工精美的兩米多長的長矛。長矛很重,被用于戳刺,而不是投擲。雖然尼安德特人很聰明,但它們還沒學會互相協作使用投擲武器。

可能是因為尼安德特人要靠近恐怖的動物,所以它們身上才會留下騎手般的傷痕,但是有些發現,尤其是在伊拉克的沙尼達爾洞穴的發現,則給出了完全不同的啟示。一具骨架表明,一個雄性尼安德特人在一條手臂萎縮、雙腿變形的情況下生活了數年,它還失去了右前臂和左眼(在瓊·奧爾的暢銷小說《洞熊家族》中,作家塑造的主人公克萊伯——一位生活在克里木半島的殘疾的尼安德特部落精神領袖,就是以這具骨架為原型的)。在沙尼達爾洞穴發現的另一個雄性尼安德特人,右踝因關節炎致殘,但它也挺了過來,直到因一處戳傷喪命。有更大的腦容量無疑有助于虛弱受傷的人自力更生。尼安德特人能夠隨意生火,很可能還會用動物皮制作衣物。盡管如此,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身體健全的朋友和家庭的幫助,這些沙尼達爾人將如何渡過難關。即使最嚴苛的科學家也贊同,與早先的人屬以及它們生活在周口店的同類相比,尼安德特人表現出了我們可以稱之為“人道”的精神。

有些古人類學家甚至認為,尼安德特人碩大的大腦和粗大的脊髓使得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能夠像我們一樣交談。像現代人一樣,它們有舌骨,這樣就可以固定舌頭,使得喉嚨可以做出說話所需的一系列復雜動作。但是,也有些學者持否定意見,他們認為,尼安德特人的大腦雖然碩大,卻比我們的更長、更扁平,所以負責語言功能的區域可能發育得不是很完善。他們還指出,雖然只有三塊顱骨,但相關區域還是殘存了下來,看起來尼安德特人的喉在頸部很高的位置上,這意味著盡管它們有舌骨,但只能發出很少的幾種聲音。或許它們只能嘟噥單音節(我們可將之稱為“我泰山,你簡”模式),或者它們可以通過邊打手勢邊發聲表達重要概念,如“過來”“我們打獵去吧”“我們做石器/做飯/做愛吧”(我們可將之稱為“洞熊家族”模式,其中尼安德特人有復雜的符號語言)。

到了2001年,遺傳學似乎可以解決問題。科學家發現,一個英國家族三代人都患有言語失用癥,他們都有一個變異的基因FOXP2。研究表明,這一基因為影響大腦處理語音和語言的蛋白質編碼。這并不意味著FOXP2是“言語基因”:言語是極端復雜的過程,無數基因協同工作,其原理我們至今尚未完全明了。FOXP2之所以引起遺傳學家的注意,是因為只要一處出了差錯,整個系統就會崩潰。只要一只老鼠咬斷了價值兩美分的電線,我那價值兩萬美元的汽車就沒法發動;一旦FOXP2出了故障,大腦復雜的言語網絡就停止運轉了。有些考古學家則認為,可能就是產生FOXP2和相關基因的偶然變異,賦予了現代人類語言能力,而包括尼安德特人在內的早前物種都不曾擁有這一能力。

事情到了這里開始變得復雜起來。眾所周知,DNA(脫氧核糖核酸)是生命的基本單元,2000年,遺傳學家們成功繪制出了現代人類的基因組工作草圖。但鮮為人知的是,1997年,發生了類似于電影《侏羅紀公園》中的一幕,德國萊比錫的科學家從1856年尼安德谷出土的一具尼安德特人骨架的手臂上提取出了古老的DNA。這實在是驚人之舉,因為人一旦死亡,DNA便開始分解,通常在如此年代久遠的材料上,只有少量碎片殘存。據我所知,萊比錫小組并不想克隆穴居人,建一個尼安德特人公園[9],但在2007年,繪制尼安德特人基因組草圖的過程(于2009年完成)產生了一個驚人的發現——尼安德特人也有FOXP2。

這可能意味著,尼安德特人像我們一樣健談;也可能意味著,FOXP2不是言語的關鍵所在。總有一天我們會弄明白,但是現在,我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關注尼安德特人互動的結果。它們生活的群體比早先的猿人更大,狩獵更為有效,占據地盤的時間更長,互相關心的方式也是早先的猿人所不能企及的。

它們也會慎重地埋葬一些死去的同伴,甚至可能還舉行某些祭奠儀式——如果我們的解讀正確的話,這意味著它們擁有精神生活,這是最早的屬于人類的最顯著特征。例如,在沙尼達爾,幾具遺骸明顯是經埋葬的,有一個墓中的泥土富含花粉,這可能意味著,有些尼安德特人將其親人的遺體安放在鋪滿鮮花的花床上。也有些考古學家不那么浪漫地指出,這個墓被老鼠挖成了蜂窩狀,而老鼠經常將花朵運回它們的巢穴。

在第二個案例中,在羅馬附近的奇爾切奧山。1939年,建筑工人發現了一個洞穴,這個洞穴在五萬年前被大量落石封存。工人們告訴考古學家,在地上的一圈石頭中間有一塊尼安德特人的顱骨,但是因為在專家看到以前,工人們動過那塊顱骨,很多考古學家對此存疑。

還有在烏茲別克斯坦的特錫克塔什的案例。在那里,哈勒姆·莫維斯發現一具尼安德特人雄性幼崽的骨架被五六副山羊角環繞著。但特錫克塔什的遺址滿是山羊角,而莫維斯從未發表過關于該發現的計劃或照片,以說服懷疑者那些特定的山羊角組成了有意義的排列。

要想讓這個問題塵埃落定,我們還需要更為明顯的證據。就個人而言,我認為“無風不起浪”,尼安德特人確實有某種形式的精神生活。或許,它們甚至有像《洞熊家族》中的伊薩和克萊伯那樣的女醫生和巫師。不管這推斷正確與否,如果我早前所說的時間機器能帶你回到沙尼達爾和周口店,你將看到東方北京人和西方尼安德特人真真切切的行為差異,你可能很難避免做出如下論斷:西方比東方更發達。當160萬年前莫維斯線形成的時候,這可能已經是事實了,而10萬年前這一定是事實。種族主義的長時段注定論的幽靈再一次抬頭了:西方今天主宰世界,是不是因為歐洲人是基因上占優勢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而亞洲人則是更為原始的直立人的后裔?

小步向前

不是。

歷史學家們喜歡對簡單的問題做出長而復雜的回答,但是這次,問題似乎真的是簡單明了的。歐洲人并不是優等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亞洲人也并不是劣等的直立人的后裔。大約從七萬年前開始[10],一種新的人類——我們——遷移出非洲,并完全取代了所有其他人種。這種人種,即“智人”,將其他人種一掃而空:現在我們都是非洲人了。當然,進化還在繼續,從我們開始遍及全球起,兩千代人之間,膚色、臉形、身高、乳糖耐受度以及無數其他方面都在發生本土化變異。不過當我們認真研究的時候,這些方面都是細枝末節。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做些什么,(群體的)人們總是大致相同的。

我們這個人種進化并占領了地球,使得人類有了生物學意義上的統一性,這就為解釋西方緣何主宰世界提供了基礎。人類生物學上的統一性否定了這些基于種族立場的理論。但是,盡管這些過程至關重要,關于現代人類起源的許多問題仍然不甚明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考古學家們知道,與我們相仿的骨架最初出現于距今15萬年前左右的非洲東部和南部。新人種與早先的猿人相比,有著更為扁平的面部,前額下方縮得更明顯。他們較少將牙齒作為工具,四肢更修長而且上面的肌肉更少,他們的椎管更寬,喉嚨的位置更利于說話。他們大腦的凹處比尼安德特人的要小些,但頭蓋骨更高,形狀更接近于穹頂,這樣就為大腦更大的語音和語言中心留下了空間,也更利于安放層層疊疊同時進行大規模運算的神經元。

骨骼表明,最早的智人可以像我們一樣行走,但奇怪的是,考古發現表明,在10萬年的時間里,他們頑固地拒絕像我們一樣說話。智人的工具和行為很像早先的猿人,并且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是,早期智人似乎只有一種行事方式。不管考古學家們在非洲的什么地方進行考古發掘工作,他們總是獲得同樣的、不那么令人激動的發現,除非他們發掘的智人遺址年代在距今5萬年以內。在這些年代較近的遺址,智人開始做各種各樣有趣的事情,并且采取了許多不同的方式。例如,在埃及的尼羅河谷,考古學家們至少發現了六種風格完全不同的石器,年代在公元前50000—前25000年,而在此之前,從南非到地中海沿岸只流行一種樣式的石器。

人類發明了樣式。把石器這樣切割,而不是那樣切割,使一群人和他們的鄰居區別開來;把石器以另一種方式切割,使一代人和他們的長輩區別開來。以我們習慣的標準來看,這個改變仍是非常緩慢的。我拿出2006年的手機,它不能拍視頻、不能查地圖、不能收郵件,這讓我看起來像個老古董,但與過去的一切相比較,這種變化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

一個少年回到家,頭發染成了綠色,身體上又新穿了孔,他會告訴你,表達自我的最佳方式是裝飾自我,但直到五萬年前,似乎沒有人這么看。后來,顯然每個人都這么看了。在年代為公元前50000年之后的一個又一個非洲考古地點,考古學家們發現了裝飾用的骨骼、動物牙齒,還有象牙。這些是有實物證據的。其他我們所熟知的個人裝飾形式,如發型、化妝、文身、服飾等,很有可能也在大致相同的時間出現。一個令人不快的遺傳研究顯示,生活在我們衣服中并吸我們血的體虱,是在大約五萬年前進化而來的,像是給最初的“時尚人士”的禮物。

“人類是多么偉大的杰作!”當哈姆萊特的朋友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吞來監視他的時候,他發出了如此感慨,“理性多么的高貴!稟賦多么的無窮!行動多么的迅捷,外形多么的可贊!舉止多么像天使!悟性多么像上帝!”[11]在這么多方面,人與猿人不同。到了公元前50000年,現代人類的思想和行為與他們的祖先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似乎發生了某些異乎尋常的事情——如此深刻,如此神奇,以至20世紀90年代平素清醒持重的科學家都開始夸夸其談。有些人說起了大躍進,還有些人說起了人類文明的曙光,甚至還有人說是人類意識的大爆炸。

盡管如此具有戲劇性,但這些理論總是不那么令人滿意。這些理論要求我們設想兩大轉變,而不是一大轉變,即在大約15萬年前,第一大轉變塑造了現代人類的形體,卻沒有塑造現代人類的行為;到了大約5萬年前,第二大轉變塑造了現代人類的行為,而人類的形體卻沒有發生改變。最廣為人知的解釋是,第二大轉變僅僅從神經方面的變化開始,重塑了大腦的內部線路,使得現代的言語成為可能,進而推動了行為的革命。但是這次對大腦內部線路的重塑包括哪些內容(以及為何顱骨沒有發生相應的變化),至今仍然是個謎。

如果說進化論科學為超自然力量的介入留有某些余地的話,某種超能力將一點神性之光吹入猿人遲鈍的泥坯之中,顯然就是在這里。當我很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亞瑟·C.克拉克的科幻小說《2001太空漫游》,以及由斯坦利·庫布里克執導的令人難忘、難有后繼的電影版開篇的那個故事。神秘的水晶巨石從外層空間墜入地球,使得我們星球上的猿人在餓死甚至滅絕之前實現跳躍式進化。夜復一夜,地球居民中的猿人首領“月球守望者”,當巨石發送給它幻象并教會它投擲石塊的時候,它感覺到了克拉克所說的“好奇的卷須狀物沿著大腦未曾使用過的通道悄悄爬下”。克拉克寫道:“它簡簡單單的大腦中的原子被扭曲,構成新的模式。”[12]于是,巨石的使命完成了:月球守望者撿起一根被丟棄的骨頭,用它猛擊一頭小豬的腦袋。令人沮喪的是,克拉克眼中的人類意識大爆炸僅僅包括殺戮,以月球守望者殺死敵對部落的猿人首領單耳告終。讀者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我們處于太空時代。

克拉克把他的2001年設置在300萬年以前,可能是為了把能人發明工具涵蓋在內,但是我經常感到,一塊巨石能發揮作用的地方,應是在完全現代的人類出現之時。到了我在大學學習考古學的時候,已經知道不應做此評論,但是這樣一種感覺仍然很難動搖,即專業解釋比克拉克的解釋無趣得多。

在我讀大學本科的那些遙遠日子里,考古學家面臨的一大問題是,他們還沒有發掘出很多年代在距今20萬~5萬年的考古遺址。自從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新發現的積累,一切開始變得明朗起來,我們畢竟不需要巨石。事實上,大躍進也開始分解為一系列的向前蹣跚學步,跨越數萬年的時間。

我們現在知道幾處年代在公元前50000年以前的考古遺址,那里有令人驚奇的、看起來頗為現代的行為跡象。就以平納克爾角為例,這一山洞在南非海岸,發掘于2007年。大約16萬年前,智人移居這里。這本身就頗為有趣:早期猿人一般忽視沿海地點,很可能是因為它們不知如何在此找到食物。然而,智人不僅向海灘走去(這是極為現代的行為),而且當他們到了海邊,他們已聰明到可以采集、打開并烹制貝類。他們還把石頭削成又小又輕的尖頭,考古學家們將之稱為小石刀,很適合作為標槍或者箭矢的尖端——這是北京人和歐洲的尼安德特人從未做過的事。

在其他一些非洲考古遺址中,人們從事著不同的但是看起來同樣極具現代感的活動。大約10萬年前,在贊比亞的蒙布瓦洞穴,人們在一組壁爐邊排上石板,營造舒適的小角落,我們很容易想象他們坐在一起講故事的情形。從非洲南端到北邊的摩洛哥和阿爾及利亞(甚至在非洲之外的以色列),在幾十個沿海的考古遺址中,當時的人們耐心地將鴕鳥蛋殼切割后打磨成小珠子,有些珠子的直徑只有約0.6厘米。到了九萬年前,位于今剛果(金)卡坦達的人們已經變成了嚴格意義上的漁夫,他們會把骨頭雕刻成魚叉。然而,最有趣的考古遺址還要數非洲南海岸的布隆伯斯洞穴,那兒除了蛋殼制作成的珠子,考古發掘者還發現了一根有7.7萬年歷史的赭石棒(赭石是一種鐵礦石)。赭石可以用來把東西粘起來,制作防水帆,以及各種各樣的其他用途。但當時赭石特別流行的用途是畫畫,它能在樹皮、洞壁和人體上繪制令人滿意的粗重的紅色線條。人們在平納克爾角共發現了57根赭石棒。到了公元前100000年,大多數非洲考古遺址都出土了赭石棒,這很可能意味著早期人類喜愛畫畫。但關于布隆伯斯洞穴出土的赭石棒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人在上面刻了一個幾何圖形,這使得它成為無可爭議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藝術品,并且它是用來制作更多藝術品的。

在這些考古遺址中,我們都發現了一兩種現代人類行為的蛛絲馬跡,但并不是公元前50000年后我們熟悉的一整套活動。現在也沒有很多證據表明,這些看起來極具現代感的行為是與日俱增的,它們逐漸累積,最終占據主導地位。但是考古學家們已經開始尋找答案,來解釋這些走向完全現代人類的蹣跚學步,他們認為,這主要是氣候變化所致。

地理學家們意識到,回溯至19世紀30年代,在歐洲和北美洲部分地區發現的蜿蜒數千米的碎石帶,一定是冰蓋推動碎石形成的(而不是像以前推測的那樣,是由《圣經》中記載的大洪水形成)。“冰期”的概念由此產生,雖然科學家們要弄明白冰期為何產生,還要再過50年。

地球圍繞太陽公轉的軌道并不是標準的圓形,因為地球還受到其他星球的引力作用。在10萬年間,我們地球的公轉軌道從近乎正圓形(如同現在的樣子)到橢圓形,然后再循環往復。地軸的傾斜角度也會發生變化,周期是2.2萬年;地球圍繞地軸自轉也會呈現周期性變化,周期是4.1萬年。科學家們將這些周期性變化稱為“米蘭科維奇旋回”,以計算出這些周期的南斯拉夫數學家米蘭科維奇的名字命名。米蘭科維奇在一戰被軟禁期間,一筆一畫計算出這些循環周期(這是個寬松的軟禁,米蘭科維奇有充裕的時間在匈牙利科學院的圖書館中工作)。這些循環周期以極其復雜的方式互相作用,大約每隔十萬年,在它們的共同作用下,我們從接受比平均量稍多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稍有不均),變成接受比平均量稍少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較為均衡)。

米蘭科維奇旋回如果不是與其他兩個地理趨勢相互作用,可能不會造成多大影響。第一個趨勢是,在過去5 000萬年中,大陸漂移使得赤道以北的陸地更多,北半球以陸地為主,南半球以海洋為主,這就擴大了日照的季節性變化效應。第二個趨勢是,在同一時期火山活動減弱。(目前)我們大氣層中的二氧化碳比恐龍時代的要少,因為這一原因,地球(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直到不久前)逐漸降溫。

在地球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冬季非常寒冷,兩極降雪,雪水冰凍起來,但是一般來說,每年夏季太陽都會將冰雪融化。但是到了1 400萬年前,火山活動的減弱使得地球急劇降溫,導致在有著大片陸地的南極,夏季的陽光無法融化冰雪。北極沒有陸地,冰雪更易融化,但到了275萬年前,氣溫已經降到了連北極也常年積雪的地步。這造成了巨大的影響,因為一旦米蘭科維奇旋回使得地球接受的日照更少,全年日照分布更為平均,北極冰蓋就會擴張至北歐、亞洲和美洲,鎖住更多水分,使得地球更為干旱,海平面更低,反射更多日照,氣溫進一步降低。然后地球便隨著這一旋回進入冰期,直到地球搖擺,傾斜,運轉至更溫暖之處,冰川后撤。

根據計算方式的不同,人類已經歷的冰期的數量在40~50個,其中跨越公元前190000—前90000年的兩個冰期(這是人類進化史上至關重要的幾個千年)特別寒冷難熬。例如,馬拉維湖今天的水量僅有公元前135000年時的1/20。更為嚴酷的環境必然改變了生存的規則,這可能解釋了為何有利于智力發展的變異大量產生。這可能也可以解釋為何我們發現的這一時期的考古遺址特別少,很可能是因為大多數人類始祖死亡殆盡。事實上,有些考古學家和遺傳學家估計,在公元前100000年前后,存活于世的智人可能僅有兩萬人。

如果這一新理論成立的話,人口危機會產生幾大影響。一方面,由于基因庫的縮水,更易產生大量變異;另一方面,如果智人群落變得更小,他們就更易滅絕,任何變異帶來的優勢也就隨之消失了。如果(從這一時期數量極少的考古遺址看)智人群落數也減少了,群落間相遇的頻率就會降低,共享基因和知識的機會也就更少。我們或許可以這樣設想,10萬年間,在非洲惡劣難測的環境中,人類始祖的小小群落掙扎度日,勉強維生。他們并不常相遇,不常異種繁衍,也不常交換物品和信息。在這些相互隔絕的群體中,基因變異層出不窮,有些產生了很像我們的人類,有些則沒有。有些群落制作魚叉,有些制作小珠子,但大多數群落這兩樣都不做,滅絕的幽靈始終縈繞著這些群落。

這是智人的黑暗歲月,但大約七萬年前,他們的運氣發生了改變。非洲的東部和南部變得更為溫暖和潮濕,這使得狩獵和采集更容易,人類同他們的食物來源一樣快速增長。現代智人已經進化了10萬年,經歷了許多波折和滅絕危險,但是一旦氣候條件改善,那些擁有有利的基因變異的群體就會更快速地繁衍,超過不那么聰明的人類。沒有巨石,也沒有大躍進,有的只是大量的性愛和嬰兒。

在幾千年間,早期人類遇到了一個轉折點,這既是人口統計學上的轉折點,也是生物學上的轉折點。早期人類再也沒有如此頻繁地滅絕,相反,他們的群落越來越大,人數越來越多,早期人類可以經常保持聯系,共享基因和知識。變異不斷積累,智人的行為很快從其他猿人中分化出來。一旦這種情況發生,東西方生物學差異的出現便指日可待了。

走出非洲,再一次

氣候變化往往是很復雜的,當七萬年前非洲東部和南部智人的定居地變得更為濕潤時,北非則面臨干旱。我們的祖先在家園范圍之內迅速繁衍,決定不向北非散布。智人的小群落從今天的索馬里出發開始漫游,跨越陸橋到達阿拉伯南部,然后到達伊朗(圖1.3)。至少,我們認為他們做到了。南亞的考古探索相對較少,但是我們認為,有些現代人類的群落也朝這個方向遷移,因為到了公元前60000年,他們已經到達了印度尼西亞,并乘船穿越80千米的開闊水面,漫游至澳大利亞南部的蒙戈湖。這些移居者的移動速度比直立人/匠人離開非洲時要快上50倍,與早期猿人每年32米的移動速度相比,他們的速度超過每年1 600米。

圖1.3 人類重新統一:在大約距今6萬~1.4萬年前,完全現代的人類走出非洲。這些數字顯示的是,人類到達世界的各個地方分別是在什么時間。海岸線則表示冰期末期,即大約兩萬年前的情形

在距今5萬~4萬年前,第二次移民潮很可能穿越埃及,到達西南亞和中亞,并從那里進一步散布至歐洲。這些現代人類足夠聰明,會制作精巧的石刃和骨針,他們縫制合身的衣物,并用猛犸象的象牙和毛皮建造房屋,在西伯利亞這樣一個寒冷的荒原上建起了家園。大約在公元前15000年,人類跨越連接西伯利亞和阿拉斯加的陸橋,然后/或者沿著大陸邊緣進行短程航行。到了公元前12000年,他們在俄勒岡州的洞穴中留下糞化石,并在智利的山間留下海藻。(有些考古學家認為,人類還沿著當時連接歐洲和美洲的冰蓋邊緣穿越了大西洋,但目前為止這僅僅是個推測。)

東亞的情形不甚明了。在中國柳江出土的一塊完全現代人類的顱骨可能有6.8萬年的歷史,但是要確認這一時間還有些技術問題,沒有爭議的時間最多僅能上溯至公元前40000年。現代人類到達中國的時間是較早還是較晚,還有待更多的考古發現去證明[13],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到了兩萬年前,他們已經到達了日本。

不管新的人類到達哪里,他們似乎都帶來了大破壞。當智人到達的時候,那些早期猿人從未涉足的大陸有著豐富的大型獵物。最早到達新幾內亞和澳大利亞的人類,遭遇了180千克重的不會飛的鳥和一噸重的巨蜥;到了公元前35000年,這些動物滅絕了。蒙戈湖和其他幾處考古遺址的發現表明,人類到達那里的時間大約在公元前60000年,這意味著人類和巨型動物群共存了2.5萬年,但是有些考古學家對于這一時間尚有爭議,他們把人類到達的時間推后至距今4萬年前。如果他們的說法成立,那么巨獸在人類到達以后十分可疑地迅速消失了。在美洲,1.5萬年前,最早的人類移居者到達那里的時候,遇到了駱駝、大象和巨型地懶。在短短4 000年之內,這些動物也全都滅絕了。智人的到來和巨獸的滅絕之間,存在驚人的巧合。

沒有直接的證據表明,這些動物的滅絕是人類狩獵造成的,或者是人類將這些動物趕出它們的領地造成的。而且關于它們為何滅絕的其他解釋(如氣候變化,或者彗星撞擊)也大量存在。但是當現代人類進入了猿人占據的環境,猿人便滅絕了,關于這一事實的爭議較少。到了公元前35000年,現代人類進入了歐洲,在一萬年內,歐洲大陸除邊遠山區之外的其他地方,尼安德特人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已知最晚的尼安德特人遺址位于西班牙南部的直布羅陀,年代大約在公元前25000年。在統治了歐洲15萬年之后,尼安德特人消失了。

然而,現代人類如何取代猿人的細節問題,對于決定西方主宰的種族解釋是否成立,是至關重要的。我們尚不知道,我們的祖先是主動殺死了智力不如我們發達的猿人,還是僅僅在爭奪食物的競爭中勝過了它們。在大多數考古遺址中,現代人類的遺跡直接取代了那些與尼安德特人有關的遺跡,這意味著改變是在突然之間發生的。主要的例外是法國的馴鹿洞穴,在那里,在距今3.5萬~3.3萬年,由尼安德特人和現代人類的居住痕跡交替占據,尼安德特人的文化殘留層包括棚屋的石基、骨具,還有動物牙齒制成的項鏈。考古發掘工作者認為,尼安德特人向現代人類學習,正邁向尼安德特人覺醒的曙光。在法國的幾處尼安德特人考古遺址發現的赭石(在其中一個洞穴里發現了九千克之多)可能也指向這一點。

很容易想象出,肌肉發達、頭腦簡單的尼安德特人看到動作靈敏、言談自如的新到訪者在身體上繪畫并建造棚屋,于是它們笨手笨腳地模仿這些動作,或者用獵物的肉與新到訪者交換首飾。在《洞熊家族》中,瓊·奧爾想象現代人類傲慢地將尼安德特“平頭家伙們”趕走,而尼安德特人則試圖對“他者”敬而遠之——除了艾拉,一個現代人類的小女孩,5歲的孤兒,尼安德特人的洞熊部落接受了她,結果是翻天覆地的。當然,這些都只是想象,但是這同任何其他人的猜想一樣貌似可信(除非我們接納那些一點也不浪漫的考古學家的觀點,認為考古發掘工作匆忙草率,是造成馴鹿洞穴中的尼安德特人遺跡和現代人類遺跡交錯存在的最合理解釋,意味著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平頭家伙們”在向其他人學習)。

要點在于性。如果現代人類沒有通過異種繁衍取代舊世界西方的尼安德特人和東方的直立人,種族主義理論將現代西方的主宰地位上溯到史前的生物學差異,便肯定不能成立。但果真如此嗎?

在20世紀30年代,即所謂的科學種族主義的全盛時期,一些體質人類學家堅稱,現代中國人比歐洲人更原始,因為他們的顱骨與北京猿人近似(頭頂有小的隆起,臉的上半部分相對扁平,頜骨不突出,門牙呈鏟狀)。這些人類學家還指出,澳大利亞原住民的顱骨同100萬年前的印度尼西亞直立人近似——同樣有用于連接頜部肌肉的背脊、擱架似的眉毛、后縮的前額,還有碩大的牙齒。這些(西方)學者總結道,現代東方人一定是更為原始的猿人后代,而現代西方人則是更為先進的尼安德特人后代,這就解釋了為何西方主宰世界。

今天沒人會如此草率地做出論斷了,但是如果我們要嚴肅地探求西方緣何主宰世界這一問題的答案,便不得不考慮這樣一種可能性,即智人與前現代人類異種通婚,繁育后代,而東方人則在生物學上比西方人原始。我們不可能發掘出正在交媾的穴居人化石,以證明智人是否與西方的尼安德特人交流了基因,或者與東方的北京人交流了基因,但幸運的是我們不必如此。如果這樣的約會的確發生過,我們可以在自己的身體上觀察結果。

我們每個人都從我們的祖先那里繼承了DNA,這意味著遺傳學家可以通過比較每個在世的人的DNA,以畫族譜的方式追溯到人類最近的共同祖先。但事實上,由于你身體里的DNA有一半來自你母親的家族,另一半來自你父親的家族,這使得破解遺傳信息難如登天。

遺傳學家們找到了一個巧妙的方法繞開這一問題,這就是關注線粒體DNA。線粒體DNA不像大多數DNA那樣有性繁殖,而是僅通過母本繼承(男性繼承他們母親的線粒體DNA,卻不遺傳下去)。我們一度擁有相同的線粒體DNA,所以線粒體DNA在你我身體中的任何不同一定是偶然變異的結果,而不是有性繁殖導致的。

1987年,遺傳學家麗貝卡·卡恩領導的小組發表了一項對全世界在世的人的線粒體DNA的研究。他們在數據中區分了大約150種的線粒體DNA,并且意識到不管他們怎樣處理統計數據,總會得到三個關鍵結果:第一,非洲的基因比世界其他地方的更為多樣;第二,世界其他地方的基因多樣性僅僅是非洲基因多樣性的子集;第三,最深遠也就是最古老的線粒體DNA譜系都來自非洲。他們很自然地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世界上所有人共有的最近一個女性始祖一定曾經生活在非洲——這個女性始祖被冠名為“非洲夏娃”。通過卡恩及其同事的觀察,“非洲夏娃”是個“幸運的母親”[14]。在對線粒體DNA的變異率進行標準估測后,他們得出結論,“非洲夏娃”生活在20萬年以前。

整個20世紀90年代,古人類學家就卡恩小組得出的結論爭論不休。有些學者質疑他們的方法(制作族譜的方式有成千上萬種,理論上一樣有效),也有些學者質疑他們的證據(在最初的研究中,大多數“非洲人”事實上是非洲裔美國人),但是不管是誰重做樣本和數據,得到的結果都大致相同。唯一確實的變動是將“非洲夏娃”的生活年代后推到了距今15萬年前。問題的解決在于,20世紀90年代末,當技術的進步允許遺傳學家們檢驗Y染色體上的核DNA時,“非洲夏娃”有了伴侶。同線粒體DNA一樣,Y染色體上的核DNA是無性繁殖的,但僅通過父本遺傳。研究發現,Y染色體上的核DNA同樣在非洲有最豐富的多樣性和最深遠的譜系,這些證據指向一個生活在距今9萬~6萬年前的“非洲亞當”和一個生活在大約5萬年前的非非洲變種祖先[15]。基因數據似乎完全支持這樣一個論斷:每個今天在世的人都是非洲人的后代,沒有人的血管里流淌著尼安德特人或者北京猿人的血液。

但是有些古人類學家還是不予置信,堅持認為遺傳學的可信度不如他們觀察到的西方智人與尼安德特人、東方智人與直立人骨骼上的近似度。他們提出一個“多區域模型”以取代“走出非洲”模型。他們不情愿地承認,或許人類最初的蹣跚學步確實發生在非洲,但是在此之后,在非洲、歐洲和亞洲間的人口遷移造成了快速的基因流動,某個地區有益的基因變異很快在幾千年內到處擴散。結果是,略有差異的現代人類在世界幾個地方同時分別進化。這可以同時解釋骨骼和基因的證據,同時也意味著,東方人與西方人在生物學上確實是不同的。

和許多理論一樣,多區域分別進化理論是模棱兩可的。有些中國科學家堅稱,中國是個例外,因為正如《中國日報》所載的:“現代中國人類發源自現在中國的所在區域,而不是非洲。”[16]但是,自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證據逐漸不利于這一論斷。在歐洲,研究表明,尼安德特人的線粒體DNA與我們的線粒體DNA完全不同,這似乎否定了尼安德特人與智人異種繁衍的假說。甚至連兩者存在異種繁衍,但偶然的滅絕事件使我們的基因庫里沒有尼安德特人的基因這一說法看起來也不能成立:2003年,遺傳學家在歐洲從距今2.4萬年的智人骨骼中提取出了線粒體DNA,它與我們的線粒體DNA高度一致,卻與尼安德特人的毫不吻合。

在東亞,關于遠古的DNA的分析要少些,但是已經完成的研究似乎也排除了異種繁衍的可能性。一項Y染色體核DNA研究的作者甚至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數據表明,原始人類完全不可能是解剖學意義上的東亞現代人的始祖。”[17]基因數據看起來是明確的了。智人從非洲進化而來,并沒有(或者不能)與猿人異種繁衍。

爭論還在持續,直到2007年,周口店新出土的牙齒和許昌新出土的顱骨碎片,還被作為現代人類是從中國的直立人進化而來的證據。然而,即便這些發現公開發表,其他學者還是給了多區域分別進化理論最后的致命一擊。他們對6 000多個顱骨的測量數據進行了復雜的多元回歸分析,結果表明,當控制了氣候因素這一變量,全世界顱骨類型的變異事實上與DNA分析所得證據是一致的:我們都是非洲人。在過去六萬年內,我們從非洲走出去,把過去50萬年內出現的所有基因差別一掃而空。

事實上,種族主義理論將西方的主宰地位歸結為生物學因素是毫無根據的。不管在哪里,人們總是大體相同的,我們從非洲祖先那里繼承了相同的躁動不安、善于創造的頭腦。生物學本身無法解釋西方的主宰地位。

史前畢加索們

那么,如果種族主義理論不能成立,東方與西方到底從何處開始?100多年來,對許多歐洲人來說,答案似乎是顯而易見的:即使沒有生物學這個因素,他們也自信地斷言,自從現代人類出現以來,歐洲人便在文化上比東方人優越。使他們確信這一點的證據在1879年開始出現。達爾文發表于之前20年的《物種起源》,使得尋找化石成了紳士們的一項體面的愛好。像與他同一階層的許多人一樣,馬塞利諾·桑斯·德·索圖歐拉在他位于西班牙北部的土地上尋找穴居人。有一天,他和女兒探訪了阿爾塔米拉洞穴。對八歲大的小孩來說,考古并沒有多大樂趣,所以當索圖歐拉的眼睛緊緊盯著地上的時候,他的女兒小瑪麗亞開始跑來跑去玩起了游戲。很多年以后,她對一位記者說:“突然,我認出了洞頂上的外形和輪廓。”她喘著氣驚呼:“爸爸,看,公牛!”[18]

所有考古學家都夢想著驚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那一刻,面對著令人敬畏的驚人發現,完全難以置信,時間停下了腳步,其他一切都消失了。事實上,沒有多少考古學家有過這樣的一刻,甚至或許沒有一個有過類似的一刻。索圖歐拉看到了野牛、鹿,層層疊疊的色彩豐富的動物圖案覆蓋了洞穴頂部約6米長的地方,有些蜷縮著身子,有些在互相嬉鬧,還有些則在歡快地跳躍(圖1.4)。每一個都繪制得優美而生動。當畢加索多年后造訪這一考古遺址時,他驚得目瞪口呆。“我們中沒有人能夠那樣作畫,”他說,“阿爾塔米拉之后,一切盡頹。”

圖1.4 “阿爾塔米拉之后,一切盡頹……”八歲的瑪麗亞·桑斯·德·索圖歐拉在1879年發現的令人震驚的洞頂公牛巖畫的一部分,這一發現毀了她父親的人生,也使畢加索驚嘆得無法呼吸

資料來源:Kenneth Garrett /《國家地理》攝影集

瑪麗亞回憶道,父親的第一反應是大笑,但很快他變得“非常興奮”,“幾乎不能作聲”[19]。他漸漸說服自己,這些壁畫真的是遠古時期留下的(最近一項研究表明,有些壁畫的歷史在2.5萬年以上)。但在1879年,沒有人認同這一點。事實上,1880年,當索圖歐拉在里斯本的國際人類學和史前考古學大會上提交他的這一發現的時候,專家們哄笑著將他轟下臺去。那時候,人人都知道,穴居人不可能創造出這樣精湛的藝術作品。他們一致認為,索圖歐拉不是騙子就是傻瓜。索圖歐拉將這嘲笑視為對他尊嚴的攻擊。八年后,他精神崩潰,離開了人世。他驚呼“哦,我的天哪”的那一刻毀了他的人生。

直到1902年,索圖歐拉的主要批評者才實地造訪了阿爾塔米拉洞穴,并且公開認錯。自那以后,人們又發現了數百個繪有史前壁畫的洞穴。壁畫最為壯觀的洞穴之一是法國的肖維巖洞,直到1994年才被發現。洞內壁畫保存完好,看起來好像壁畫作者剛剛出門去吃一口馴鹿肉,隨時都會回來似的。肖維巖洞的其中一幅畫作有三萬年的歷史,它是西歐現代人類的最早遺跡之一。

在世界其他地方,還沒發現過與這些洞穴壁畫類似的東西。現代人類走出非洲的遷徙泯滅了莫維斯線帶來的一切差異,也將先前猿人種族間的差異一掃而空。三萬年以前,在西班牙北部和法國南部,一種獨具創造性的文化培育了一大批史前畢加索,我們應當從中探明獨特(而優越)的西方傳統嗎?

令人吃驚的是,答案或許藏在嚴寒的南極洲荒原。那里每年都降雪,將先前的雪覆蓋,積壓成層層的薄冰。這些冰層就像是遠古時候天氣的編年史。通過將它們分離,氣候學家可以測量這些冰層的厚度,告訴我們下了多少雪;建立氧同位素間的平衡,揭示溫度;比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量,闡明溫室效應。但是在冰蓋上鉆芯取冰是科學上最為艱巨的任務之一。2004年,歐洲的一個小組成功提取了差不多3 200多米深的冰芯,年代可以上溯到74萬年前,時間之久遠令人吃驚。盡管冬季的氣溫驟降至零下50攝氏度,并且從未高于零下25攝氏度,并且在1999年,鉆頭卡住了,科學家們不得不從頭再來,在最后的幾百米還不得不用一個裝滿乙醇的塑料袋權且替代鉆頭,但他們最后還是完成了任務。

這些科學超人從冰芯中提取出來的結果證明了一件事情:阿爾塔米拉的藝術家們生活的世界是很寒冷的。現代人類離開非洲以后,氣溫又開始驟降,大約兩萬年前,即用赭石和木炭在洞穴壁上涂鴉的藝術家人數到達頂峰之時,最后一個冰期達到了嚴寒的頂點。平均氣溫比現在要低約8攝氏度。這導致了驚人的變化。數千米厚的冰川覆蓋了亞洲北部、歐洲和美洲,鎖住了大量的水分,那時的海平面比現在要低90米以上。你可以從非洲走到英國、澳大利亞或美國,卻看不到海洋。你不會希望造訪這些地方,在冰川邊緣,狂風呼嘯,卷起的沙塵暴肆虐廣袤貧瘠的干草原,這些干草原冬季寒冷,夏季荒蕪。甚至在最適宜人居住的地區,即赤道南北緯40度范圍之內,夏季苦短,降水稀少,空氣中二氧化碳含量下降,阻礙了植物生長,也使動物(包括人類)種群數量保持在較低水平。情況的嚴峻程度,與現代人類走出非洲前不相上下。

當時,在今天的熱帶地區,生活不像西伯利亞那樣艱難,但是不管考古學家們審視哪個地方,他們發現,人們適應冰期的方式都大體相似。他們結成小部落而居。在寒冷的環境中,12個人就算得上一個大部落了;而在氣候較為溫和的地區,聚居部落的規模可能是前者的兩倍。他們知道了不同的植物什么時候成熟,在哪里能找到這些植物;動物何時遷徙,在哪里能截獲這些動物。他們到處追蹤搜尋這些植物和動物。不知道這些的人就會挨餓。

這些小部落掙扎求生,繁衍后代。像現代邊緣環境中的狩獵-采集者們一樣,他們一定時不時地聚在一起,交換伴侶,交易物品,講述故事,或許還對著他們的神、鬼怪和祖先說話。這些聚會將是一年中最激動人心的社交大事。當然,我們僅僅是在猜測,但是很多考古學家認為,西歐令人嘆為觀止的洞穴壁畫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一些節日,在這些節日里,每個人都披上他們最好的獸皮,戴上最好的珠子,臉上畫上畫,竭盡所能裝飾他們神圣的聚會地點,使這些地方非同尋常。

但顯而易見的問題是,如果縱觀非洲、亞洲和歐洲,生活都是同樣的艱難,為什么我們只在西歐發現這些令人嘆為觀止的洞穴壁畫。傳統的回答是,歐洲人比其他人在文化上更具創造力,這似乎很有道理,但是我們還能更進一步,改變這一觀點。歐洲藝術史并不是從肖維巖洞到夏加爾一脈相承,放眼盡是曠世之作。公元前11500年之后,洞穴壁畫便絕跡了,直到我們所知的能與之媲美的畫作出現,又過去了許多個千年。

在三萬年以前的歐洲創造力傳統中尋找源頭,顯然是錯誤的,因為這一傳統已經斷絕了幾千年。或許,我們應該問的是,洞穴壁畫傳統為何斷絕了,因為我們一旦提出這一問題,便會意識到,史前歐洲的這些驚人發現,同任何特殊的西方文化一樣,與地理和氣候因素大有關系。

在冰期的大多數時間里,西班牙北部和法國南部是絕佳的狩獵之所,在那里,一群群馴鹿從夏季牧場遷徙到冬季牧場,然后再返回。但在大約1.5萬年前,當氣溫開始回升(關于這一問題,本書第二章中還會有更多論述),馴鹿不再在冬季向南遷徙到這么遠的地方,獵人們也隨之北遷。

就在這時,西歐洞穴壁畫衰落了,這不能說是個巧合。提著油脂燈,拿著赭石棒,在地下艱難行進的藝術家越來越少。大約在13 500年以前,最后一個藝術家也離開了。當時這名最后的藝術家可能沒有意識到,但是就在那一天,古老的傳統斷絕了。洞穴中黑暗降臨,幾千年來,只有蝙蝠和滴水打破墳墓般的死寂。

公元前11500年之后,為何美麗的洞穴壁畫沒有隨著獵人追蹤馴鹿的步伐一路向北,穿越歐洲?或許是因為北歐的獵人沒有如此方便的洞穴可以繪畫。西班牙北部和法國南部有眾多幽深的石灰石洞穴,而北歐要少得多。史前人類對他們聚會之所的裝飾很少能保存下來,留待我們去發現,除非狩獵之處正好有幽深的洞穴。如果不巧狩獵之處沒有幽深的洞穴,人們的聚會場所就會更靠近地面,或者就在地面之上。經過兩萬年的風吹、日曬和雨淋,他們的藝術作品能殘存于世的已經很少了。

但是,“遺跡很少”不等于“蕩然無存”,有時我們還是能很幸運地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在納米比亞的阿波羅11號洞穴,繪有犀牛和斑馬的石板從洞壁剝落,掉落到地上,在距今2.6萬~1.9萬年形成的沉積物之下得以保存。在澳大利亞的某些發現,其年代甚至更為久遠。在桑迪溪洞壁的一處雕刻上形成的礦物沉積物,其年代可以追溯到大約2.5萬年前,而顏料殘跡則有2.6萬~3.2萬年的歷史。在卡彭特山口,繪有巖畫的洞壁部分掉入有4萬年歷史的居住區碎石土中,這塊壁畫的歷史甚至比肖維巖洞還要久遠。

從美學意義上講,在非洲與澳大利亞發現的例子都無法與在法國和西班牙發現的最好作品相媲美,還有很多西歐以外的幽深洞穴沒有壁畫(如周口店,兩萬年前又有猿人在此居住)。如果聲稱人類對于洞穴繪畫藝術投入了同樣多的精力,這顯然是個愚蠢的說法,更不必說所有藝術傳統都同樣成功了。但是鑒于保存條件,以及考古學家們在歐洲比在其他地方尋找的時間更長也更努力的事實,在其他大陸保存下來的作品都說明了,不管身處何方,現代人類都有創造藝術的強烈愿望。當洞穴壁畫的條件不像西歐那么理想時,人們就把精力投入其他媒介。

圖1.5很好地表明當洞穴繪畫藝術在西歐興盛之時,石制、黏土制還有骨制的人體和動物模型在東方區域更為普遍。如果條件允許,我可以展示幾十幅精美絕倫的小塑像的照片,發現地從德國到西伯利亞,處處都有。由于條件不允許,我僅介紹最近的發現,2008年發現于德國的霍赫勒·菲爾斯的一尊約5厘米高的女性小雕像(圖1.6),無頭而且巨乳,雕于3.5萬年前,以猛犸象牙雕刻而成。大約在相同的年代,在西伯利亞貝加爾湖旁的馬來亞思雅(地球上最不宜居住的地點之一),獵人們在骨頭上雕刻動物圖案;到了公元前25000年,在位于今捷克共和國的下維斯特尼采,120多人的群體聚集在用猛犸象牙和象皮搭起的棚屋里,制作成千上萬的小雕像,有雕動物的,也有雕巨乳女性的。東亞的藝術記錄還不多,但最早的發現(一尊用鹿角雕刻的小鳥,或許有1.5萬年的歷史,是2009年在許昌發現的),其雕工非常復雜,我們相信,進一步發掘將會揭示,中國也擁有欣欣向榮的冰期藝術傳統。

西歐以外的冰期時代人類,雖然沒有肖維巖洞和阿爾塔米拉洞穴的條件,但他們顯然為自己的創造力找到了其他宣泄渠道。關于較早期的猿人是否有創作的沖動,證據少得可憐,但是智人的想象力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到了距今五萬年前,人類的心智已經足以尋找世界的意義,而人類的技藝也足以將這些意義通過藝術、詩歌(很可能,雖然我們無法觀察到)、音樂以及舞蹈表達出來。這再次說明了,(群體的)人們大致相同,不管他們身在何處。盡管阿爾塔米拉洞穴藝術壯麗非凡,但它并不能使西方區別于世界其他地方。

圖1.5 西方文明之始?空心圓表示的是發現1.2萬年前甚至更早期的洞穴壁畫的地點,實心圓則表示發現同時期便攜式藝術的地點

圖1.6 創作的沖動:一尊約5厘米高、有3.5萬年歷史的巨乳無頭“維納斯”雕像,以猛犸象牙雕成,2008年發現于德國的霍赫勒·菲爾斯

資料來源:圖賓根大學,H.Jensen攝


在第一個猿人離開非洲的150萬年后,技術、智力和生物的差異累積起來,將舊世界分為尼安德特人/智人的西方和直立人的東方。大約10萬年前,西方以相對先進的技術和一絲人性之光為代表,而東方似乎愈加落后。但是當6萬年前,完全現代人類走出非洲的時候,他們將這些差異一掃而空。當2萬年前,最后一個冰期到達頂峰時,“東方”和“西方”只是日出日落的方位而已。人類的小部落前所未有地團結在一起,散布于從英國到西伯利亞的廣大地區,并且(相對)不久以后,跨入美洲,而不是彼此分離。當植物成熟時,動物往來遷徙,各個小部落搜尋糧草,四處狩獵,在廣大地區漫游。每一個部落一定會立刻熟悉自己的區域,講述關于每塊石頭、每棵樹的故事;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藝術和傳統、工具和武器、神靈和魔鬼。每一個部落一定都知道,他們的神愛著他們,因為盡管有諸多苦難,但他們畢竟還活著。

在這樣一個寒冷、干旱的世界上,人類已經走得夠遠了。我們有理由懷疑,如果沒有腳下搖擺的地球,萬物都將是靜止的。


[1] Samuel Johnson, in James Boswell, Life of Johnson (1791), volume 3, entry for September 20, 1777.

[2] Arthur Young (1761), quoted in Briggs 1994, p. 196.

[3] Adam Smith, The Wealth of Nations (1776), Book I, Chapter 8.

[4] Davies 1994, p. 25.

[5] Gould 2007. 這一說法追溯至Gould published with Niles Eldredge in 1972。

[6] “猿人”一詞由于迪士尼動畫劇集《泰山與珍妮》的主角“人猿泰山”而頗有深意,我年輕時,該詞在教科書中頗受歡迎。現在古人類學家們認為這個詞隱藏優越感,但對我來說,這個詞很好地抓住了這些前人類/古人類的模棱兩可性,并且很簡潔。

[7] 實際上,它們很可能是一次前進幾千米尋找新的覓食之處,然后在那里待上幾年。

[8] 據此,海德堡人確實既在歐洲生活過,又在非洲生活過。有些古人類學家設想,海德堡人起源于歐洲,后來又散布到了非洲。而其他古人類學家則認為,海德堡人與能人和匠人一樣,由于當地氣候變化而在非洲進化,后來又向北散布。在中國也曾發現過極其類似海德堡人的骸骨,但那個證據頗受爭議。

[9] 一位哈佛大學的人類學家在祝賀尼安德特人基因組草圖的發布時說,只要投資3 200萬美元,我們就可以改造現代人的DNA,并將之注入一只黑猩猩的細胞中,培育出一個真正的尼安德特人幼崽。所需技術還不成熟,但即使技術成熟了,在考慮是否運用此項技術時,我們也會躊躇再三。正如我在斯坦福大學的同事、世界上最著名的古人類學家之一理查德·克萊因質問一名記者的話:“你想把(尼安德特人)放在哈佛大學,還是動物園里?”(Richard Klein, quoted in “Scientists in Germany Draft Neanderthal Genome,”New York Times, February 12, 2009. (http://www.nytimes.com/2009/02/13/science/13neanderthal.html?_r=1&partner=rss&emc=rss).)

[10] 這一時間點的確定,綜合了放射性碳定年法和所謂的分子鐘法測得的證據,后者基于DNA的變異速度。就在2010年上半年,一些遺傳學家爭論說,我們把分子鐘校錯時間了,智人遷移出非洲的時間應在兩萬年之后,但迄今這只是少數派的觀點。有些孤立的種群,如弗洛勒斯的霍比特人,可能不久以前還殘存于世。當16世紀葡萄牙水手到達弗洛勒斯的時候,他們聲稱看見了身材矮小、毛發濃密的穴居者,這些穴居者幾乎不能說話。100多年后,據說類似的矮人在爪哇島還存在。最近有人展示了他們的一根毛發,但是DNA測試表明,那完全是人類的毛發。有些人類學家相信,我們會在爪哇島的叢林中最終遇見這些前現代人類的最后殘存。對此我心存疑慮。

[11] William Shakespeare, Hamlet, Act 2, scene 2.

[12] A. C. Clarke 1968, pp. 16, 17.

[13] 有些中國考古學家認為,現代人類在中國獨立進化。我們稍后討論這點。

[14] Cann et al. 1987.

[15] 如果說“非洲亞當”的生活年代要比“非洲夏娃”晚10萬年聽起來很奇怪的話,那是因為這些名字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夫妻。他們并不是最早的智人男性和女性,他們只是今天在世的人在基因上可以追溯的最遠的祖先。平均算來,男性與女性擁有同樣數量的后代(顯然如此,因為我們都有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但是每名男性擁有的孩子數量在平均值上下波動的幅度要比每名女性擁有的孩子數量波動更大,因為有些男性是幾十個孩子的父親。沒有孩子的男性數量相對較大,這意味著男性的基因譜系比女性更容易斷絕,所以在世的男性譜系交匯在比女性譜系年代更近的一個祖先身上。

[16] “Stirring Find in Xuchang,”China Daily, January 28, 2008 (http://www.chinadaily.com/cn/opinion/2008-01/28/content_6424452.htm).

[17] Ke et al. 2001, p. 1151.

[18] Herbert Kühn’s 1923 interview with Maria Sanz de Sautuola, in Kühn 1955,pp. 45–46.

[19] Kühn 1955, p.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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