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連怎么死都不知道
- 三藩之變:大清帝國風(fēng)云錄
- 吃飽除人
- 4186字
- 2025-04-30 12:48:51
當(dāng)陳七五帶著親兵踩著血水走進(jìn)這座“九達(dá)天衢,神京門戶”的德州西大門時,被德州城巍峨高深深深地震撼了。
剛一進(jìn)城,映入眼簾的是鱗次櫛比的商鋪和腳下青石條磚,無不在顯耀著德州的繁華。
只是,與之形成強(qiáng)烈反差的,是持著刀到處踹門的流民軍,以及他們身后焚著黑焰商鋪,遠(yuǎn)遠(yuǎn)還能聞到燒焦的肉味,甚至隱約還能聽見兵卒的狂笑和婦女的哭泣。
恍若夢境。
陳七五深深地吸了幾口氣,強(qiáng)行讓自己定了定神。
這座扼華北之咽喉,匯魯西之精粹,兵家必爭之地,商者必聚之所,從此就是我的啦?
我陳七五,從此就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一方諸侯啦?
他可記得說書先生說起《三國演義》,里面說到陶謙作為徐州牧,卻把徐州讓給劉備的故事。
那個叫徐州牧的陶老爺,官應(yīng)該跟德州縣令一樣大吧。
徐州在哪?
不知道。
估計和德州差不多吧,徐州、德州都是州嘛。
嘿嘿,想不到我陳七五祖墳冒煙,從此也是輔佐朝廷的一方諸侯了。
陳七五還在幻想著未來,卻看到王瘸子捂著流血的腦袋,嘴里罵罵咧咧一瘸一拐地拐來,還沒等陳七五開口詢問怎么回事,就聽見王瘸子當(dāng)頭一句。
“什長,馬安反了!”
陳七五聞言頓時五雷轟頂,臉上滿是驚愕。
這怎么可能!
幫他組織人馬的是馬安,告訴他德州有糧食的是馬安,把滿洲兵引出城消滅的是馬安,甚至第一個攻占城門、掩護(hù)讓王瘸子張屠戶的主力沖進(jìn)德州的,也是馬安。
怎么可能馬安剛進(jìn)城就反?
“這不可能,瘸子你們是不是弄錯了,馬兄弟不是這種人。”
陳七五搖搖頭,他沒法相信馬安會做這種蠢事。
“是真的,你看,我頭就是他打傷的。”
王瘸子指著自己流血的腦袋破口大罵,他的親兵也是異口同聲地給王瘸子作證。
“狗日的馬安帶著他們招攬綠營兵在斬殺咱們河間人,見人就砍,我和張屠戶氣不過,跟他理論了幾句,就被他踢到一旁。屠戶現(xiàn)在帶著人,在前面跟他對峙。”
親兵隊長栓子看著王瘸子繪聲繪色地描述,當(dāng)聽到自家河間鄉(xiāng)親被馬安這個外鄉(xiāng)人欺負(fù),頓時火冒三丈,腰刀“噌”的一聲猛然拔起,瞬間暴怒。
“我就說這個外鄉(xiāng)人不是什么好東西,什長,我?guī)嗽琢诉@個滿清的狗腿子!”
陳七五心中大疑。
王瘸子和張屠戶是河間老鄉(xiāng),是跟著他一路逃荒而來,也是這上萬人里,僅剩四五個能叫他“什長”的兄弟,陳七五信得過他們。
他們不會欺騙他的。
“走,我跟你們?nèi)タ纯础!?
陳七五決定自己親自去看看,他不相信馬安會反,就算他真要反,也能好聚好散,在這城里,他馬安想要什么就讓他拿什么走。
剛過了兩條街,就遠(yuǎn)遠(yuǎn)看見張屠戶帶著人包圍馬安。
雙方破口大罵,互不相讓。
張屠戶更是用河間方言大罵馬安這個外鄉(xiāng)人是叛徒,招呼直隸、山東籍的流民加入己方,一起殺掉這個外鄉(xiāng)人。
而馬安的人,大多是寧夏一地的人,根本就不會說直隸話。
對流民而言,誰對誰錯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聽誰的話?
那肯定是聽聽得懂話的鄉(xiāng)親的吩咐了!
于是加入張屠戶這邊的人越來越多,天平一點(diǎn)點(diǎn)向張屠戶傾斜。
馬安雙眼冷峻,陰沉如水,嘴角揚(yáng)起一絲輕蔑的嘲諷。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張屠戶就要喊令攻殺馬安之時,陳七五恰恰趕到。
“住手!”
陳七五帶人黑黢著臉走來,流民們見首領(lǐng)來到,紛紛讓開一條道。
“哈哈,馬安你死定啦,什長都來親自收拾你了,弟兄們,給我上,殺死他們……”
流民們以為這就是陳七五的命令,紛紛緊握手上的武器,就要聽張屠戶的指令準(zhǔn)備沖殺馬安。
卻見陳七五揮動著長刀,大喝一聲孤身殺進(jìn)流民中,如狼入羊群,勢不可擋,連續(xù)將五六人砍倒在地,直接就把流民們鎮(zhèn)住了。
“我喊‘住手’,你們沒聽見嗎!!”
陳七五仰天怒號,惡相盡露,手中長刀如同死神的鐮刀,往地上一滴一滴地掉落著血珠。
流民們望著惡鬼般的陳七五,眼里寫滿了恐懼。
他們?nèi)藬?shù)雖多,各自手里也都有武器,卻沒有一個膽敢反抗,都是直矗矗地站在原地看陳七五殺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長刀不要砍到自己。
“什長,你這……”
張屠戶不解地望著眼前殺氣騰騰的陳七五。
“屠戶,你閉嘴!”
陳七五橫眉怒目,對著張屠戶嘶聲大吼。
然后又轉(zhuǎn)過頭朝向馬安,壓著自己的情緒問道:
“馬兄弟你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馬安冷哼了一聲道:“還是讓張千總他們說吧,人家張千總的委屈可大著呢。”
張屠戶一聽,立即向陳七五訴苦。
“什長你評評理,這個狗日的馬安看到我營下的弟兄耍了個女子,心生妒忌,一刀就把人家捅死,還打傷、砍傷了我們好幾個兄弟。”
說到這里,張屠戶心痛不已。
“小山是咱河間老鄉(xiāng)啊,我認(rèn)識他,他家就剩他一人了,快20歲的小伙連個女人的手都沒摸過,如今破了城,讓他開開葷給家里傳宗接代,有什么錯!”
張屠戶的想法在當(dāng)時倒也沒毛病。
破了城,那踹開門把人家的黃花閨女、媳婦姑嫂推搡到一邊,弟兄們樂呵樂呵,解解乏,有什么問題?
沒問題啊。
誰不是這樣干的?
在他們的印象中,大清兵就是如此啊。
哪次大清兵路過他們鄉(xiāng)里村鄰,那個鄉(xiāng)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不得遭罪的?
若是能伺候好大兵,不讓大兵們發(fā)怒殺人,就已經(jīng)是謝天謝地了。
所以當(dāng)他們攻入了德州,也就自然而然地學(xué)大兵們踹開百姓家大門,有什么不好?
陳七五也覺得沒毛病,更不相信馬安會對這種事情反感,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他們是在爭風(fēng)吃醋,于是疑惑地問向馬安。
“馬兄弟是不是有些沖動了?如果那個姑娘你喜歡,直說便是,何必殺了自家兄弟?”
不料馬安卻是搖搖頭。
“將軍,我并非爭風(fēng)吃醋,而是如今我們死到臨頭了,他們卻還顧著在玩女人。”
死到臨頭,這是何意?!
“馬兄弟言之過頭了吧,我們都已經(jīng)拿下了德州,死不死不至于那么快吧。”
看著陳七五疑惑的眼神,馬安就知道陳七五他們根本就沒把自己的話放在心里。
“將軍,我們只能拿下了德州外城啊。”
馬安嘆了口氣,無奈地指東邊的滿城說道。
“滿洲人撤進(jìn)了滿城據(jù)城堅守,我們不想著趁他們立足不穩(wěn)攻下滿城,卻忙著在漢城劫掠婦女。”
若僅僅是奸淫婦女、搶劫錢糧也就罷了,這倒不是不行;
可毫無軍紀(jì)觀念的流民軍,因為入城后的搶掠,編制全亂了。
將不識兵、兵不識將。
馬安從城墻下來后,看見所有人都在顧著眼前的糧食、錢財、女人,對逃進(jìn)滿城的滿洲兵視而不見,氣得他提起刀就砍人,硬是逼著劫掠的流民放棄財貨,追殺滿洲兵。
可馬安是外鄉(xiāng)人,在直隸人為多的流民軍里面,他說的話沒人聽得懂。
反倒是引起同為直隸人的王瘸子、張屠戶的不滿。
“若是此時滿洲兵提起膽氣反攻,這里的人全都得死。”
馬安冷哼一聲,對一臉黑青的陳七五嘲諷道:
“你們想死,我可不想死。”
“你個蠻子你說什么!”栓子見馬安對什長極其無禮,頓時指刀怒目相向。
“栓子!!”
一聲怒吼,攝人心魂。
陳七五收刀入鞘,冷黢著臉下令道。
“屠戶、瘸子,帶著你們的人把滿城圍了。”
“鐵匠帶著你的人,把其余幾個門都看起來!”
陳七五頓了一頓,當(dāng)著眾人的面大聲吼道。
“從今以后,馬兄弟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誰敢不從,我就殺了他!”
此話一出,不僅在場的人怔了,連一開始別有心思馬安也愣住了。
他眼神里滿是震撼,整個人直勾勾站在原地,看著陳七五眼中的真誠,很確定他剛才所說的并不是假話。
原本毫無波瀾的內(nèi)心深處,緩緩涌起一股暖流,猶如一顆石子丟進(jìn)寂靜如鏡的湖中,激起層層漣漪。
他是帶著使命來的。
他馬安小小的一個千總,原本就是上位者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隨時都可以拋棄。
可眼前的漢子,卻對自己如此坦誠。
“馬兄弟,馬兄弟……”
陳七五臉上滿是真誠,大大方方地走向馬安,粗厚老繭的雙手重重地拍打著馬安的雙臂。
“馬兄弟你提醒的對,從今以后咱們就是親兄弟,咱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說罷摟著馬安的肩膀,臉上期許著美好的愿景。
“等滿城里的滿洲人走投無路投降后,咱們就能跟他們談,讓他們跟朝廷說,答應(yīng)招安咱們。”
“等咱們不再當(dāng)叛軍了,咱們當(dāng)官軍。等當(dāng)了官軍就有飯吃了,以后咱們就再也不會餓肚子。”
“馬兄弟放心,到時候咱們再找個機(jī)會,把逼你賭債的那個惡官給殺了,然后再躲進(jìn)營里,神不知鬼不覺,誰也不知道……”
陳七五在一旁絮絮叨叨著敘說著未來,而馬安卻任由陳七五摟著肩膀一言不發(fā)。
突然,馬安嘴里蹦出一句。
“拿下滿城后,不接受投降,屠了。”
此話一出,陳七五頓時嚇了一跳。
“馬兄弟,這……”
他不確定,馬安說的到底是氣話還是胡話。
陳七五看著馬安的眼睛,從對方眼里的堅定,陳七五知道他并不是在說氣話。
“馬兄弟,一開始我們不是這樣籌劃的啊。”
陳七五他們一開始的籌劃,就是圍繞著吃飯、招安。
先是拿下德州城讓流民們吃飽飯,然后在原地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等著朝廷派人拿圣旨來招安。
離這里不遠(yuǎn),就是梁山泊。
說書先生常常說起的梁山水泊一百單八將的故事,可是流傳甚遠(yuǎn)啊。
如果拿下滿城后屠城,那就是跟朝廷杠上了。
滿洲人都是皇帝的親信奴才,是人家養(yǎng)的狗,你打了人家狗,人家怎么下臺?
陳七五雖然是鄉(xiāng)下人,也是懂這個道理的。
要是村里哪家人的小孩或者養(yǎng)的狗亂躥影響了你,你也不能直接教訓(xùn),只能找上門去找人家當(dāng)家的。
很淺顯的道理嘛。
當(dāng)把陳七五把自己的想法說給馬安聽后,馬安卻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在鄉(xiāng)下小孩子打人,你找上門是因為你們實(shí)力相當(dā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不想撕破臉皮;但現(xiàn)在我們跟清廷實(shí)力懸殊,我們無論怎么示好,他們都不會拿正眼看我們,只會覺得我們軟弱,反而會覺得我們好拿捏。”
“可如果我們屠了滿城,一則可以利用滿兵的甲胄、武庫、財富快速補(bǔ)充兵甲財帛;二則向清廷展示我們的強(qiáng)悍;三則士卒困苦,需要搶掠、屠殺、奸掠來保持軍隊士氣,安撫士卒之心。”
馬安頓了一頓,解釋道。
“弟兄們舍了命跟著你打仗,還不就是為了圖個快活?不讓殺人,怎么執(zhí)行軍法?我們不打贏清廷,不展示強(qiáng)悍的力量,清廷怎么會看上我們,怎么會招安?”
馬安遠(yuǎn)眺遠(yuǎn)處蟻附爬墻的流民兵們冷笑道。
“德州百姓運(yùn)氣好,也就因為有滿城給弟兄們泄憤,不然咱們鐵定就屠了外城百姓。”
馬安眼里充滿著貪婪與堅定。
“殺戮,是軍隊長勝不敗的秘密。”
屠城太誘惑了,刀子一揮,金碧耀目的財帛就掉你面前任爾取奪;寒光閃過,嬌滴滴的女子就跪在你面前嚶嚶作哭。
這,才是真正的男人!
陳七五動搖了,但還是忌憚清廷會因為屠殺滿人而震怒。
“要不咱們屠了外城,也能安撫士氣和奪取財帛。”
馬安搖搖頭,眺望滿城的雙眸中透著深邃。
“旗人在皇帝眼里,沒你想象中那么重要,他們只是皇帝家里養(yǎng)的狗而已。死了就死了,對皇帝來說無所謂,皇帝只要臉面。”
馬安似笑非笑地望著陳七五的眼睛道。
“如果你真的放了那群旗人,你才會死得更快。”
在陳七五震驚的神情中,馬安緩緩說道。
“那群被你圍城后放回去的滿人,你以為他們會感念你的恩德在皇帝面前說你好話嗎?”
“不,不會的。”
“你是他們的恥辱,他們只會恨不得你趕緊死,到時候,你就真的連怎么死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