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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會占卦的佛法僧(2)

  • 鳥奴
  • 沈石溪
  • 3374字
  • 2015-01-29 09:22:23

我提著鳥籠夾著紙卷剛要往小巷子里鉆,突然,背后傳來嘶啞的吼聲:“算命的小子,你給我站住!”我拔腿想跑,才跑出兩步,后領便被一只汗毛很濃的有力的手給揪住了。我趕緊縮起腦袋,聳起肩膀,弓起背脊,彎下腰桿,做出一副低頭認罪的可憐相,哭喪著臉說:“永主任,我再也不敢到街上來擺算命攤子搞封建迷信了,你就饒了我這一次吧,我回生產隊一定好好勞動。”

嘿嘿,他瞇起一雙綠豆小眼,笑得很曖昧。

我吃不準他為什么要笑,腿兒打戰,嚇得要死,頭垂得更低,差不多要碰到膝蓋了。唉,卑躬曲膝,無師自通啊。倒是關在鳥籠里的佛兒,自打看見永造反后,“嘎呀——嘎呀——”沖著他一聲接一聲鳴叫,聲音壓得很粗也很硬,養過鳥的人都知道,那是鳥兒憤怒的嘯叫。

佛兒的叫聲終于引起了永造反的注意,他的視線從我的臉上移到我提在手中的鳥籠,又嘿嘿笑了兩聲,說:“聽說這只鳥算命算得很準啊。”

我頭皮發麻,下意識地把鳥籠藏到屁股后面,摸索著抽開籠門,想把佛兒放飛掉。可它仍一個勁地朝永造反謾罵,老半天也沒從洞開的籠門飛出來。

“嘿嘿,我要出門了,讓這只鳥替老子算一卦,怎么樣?”

我以為他是在對我玩貓捉老鼠的把戲,連忙謙恭地說:“永主任,不瞞您說,算命嘛,都是騙人的鬼把戲,混口飯吃的。”

“少啰唆,快替老子算一卦!”他沉下臉來說。

我懸吊著的心落了地,謝天謝地,他今天不是來找碴兒尋麻煩的,更不是來砸我的算命攤的。我趕緊說:“永主任要占卦,我敢不從命。”

我煞有介事地端詳著他那張倒掛的豬頭似的臉,口是心非地接著說:“其實,永主任天庭飽滿,地角方圓,生來就是大富大貴的命,何須算卦。”

“天有不測風云,誰曉得將來是怎么回事啊。”他嘆了一口氣說。

我重新擺好攤子,按程序讓永造反寫下他的名字和生辰八字,然后焚紙念敕令,暗中給佛兒做了一個手勢。

在這個過程中,我已經把永造反的來由猜了個準。我早就聽人說過,上面很賞識永造反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革命精神,要調他到縣里去當縣革委會的副主任,他想知道自己這一去在仕途上是否會一帆風順。

要是能保障我的生命安全,要是能讓我隨心所欲地抽一張簽,我一定給他一張下下簽,給他一張去地獄報到的通行證,希望他一出門就踩著一塊香蕉皮,跌斷脊梁永遠癱在床上,永造反變成永癱瘓。可現在我的小命拿捏在他的手里,我就是吃了豹子膽,也不敢給他個下簽,不僅不敢給下簽,連中簽也不敢給,只能違心地給他一張上上簽。我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給佛兒做了個抽第三張牌的手勢。那張牌的讖語是:吉人自有天相,鵬程萬里遠去,位及人臣第一家,恩澤遍灑人間。我想,他拿到這張上上簽,一定會喜笑顏開的。

佛兒多次抽過這張上上簽,對我的手勢很熟悉,是不會抽錯的,我想。

佛兒在木匣子上極不情愿地旋轉舞蹈,看到我的指令后,“嘎兒——”發出一聲長長的哀鳴,偏仄腦袋,用一種明顯的惱恨的神態剜了我一眼,嘴喙一伸,叼出一張牌來,撲扇翅膀,飛到我手上,堅決果斷地一甩脖子,將牌扔到我手掌上。我一看,差點沒急出心臟病來!這家伙,沒按我的指令叼出那張上上簽,而是把第一百零六張牌,也就是把兩個月前我讓它抽給那位丈夫患晚期肝癌淚汪汪前來算卦的中年婦女的那張下簽,給抽了出來。這簽要是讓永造反看見了,我難免會被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腳,永世不得翻身。

永造反見簽已抽出,身體斜過來看,我沒等他看清簽上的讖語,靈機一動,趕緊將那張下簽揉成一團,塞進嘴里,一面嚼一面念念有詞,脖子一抻,吞進肚去。永造反驚愕地望著我,厲聲問:“你這小子,在搗什么鬼?”我陪著諂媚的笑說:“貴人命硬,光抽一張簽是算不準的,必須我先吃下一張簽去,再抽一張簽在外頭,里應外合,方能算出大吉大利來。”他大概平日里也聽說過一些算命求卦的事,對我即興杜撰的里應外合的算命法并不相信,狐疑的眼光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說:“你小子別再耍什么滑頭了,趕快讓神鳥再替我抽!”

在我急中生智把那張下簽吞進肚去時,佛兒激動得在案臺上跳來跳去,把毛筆都弄掉到地上了。它抖動翅膀,嘰里呀嘰里呀朝我發出短促的鳴叫,那是在向我提出強烈的抗議。

我一把抓住它,伸手從它的腹部拔下一根羽毛來,它疼得嘀地發出一聲尖叫。我這是在向它發出最嚴厲的警告:不準再調皮搗蛋,不準再惹事生非!

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命令它去抽第三張牌。

它跳到木匣上,毫不遲疑地啄起一張牌來,跳回我面前。那牌的正面亮在外頭,我的眼光一落到那醒目的讖語上,立刻渾身黏糊糊的,嚇出一身冷汗來。那又是一張下簽:過河拆橋,落井下石,瞞得過人眼瞞不過天眼;摘掉烏紗,剝去龍袍,行惡之人終將得到報應。

我手臂僵麻,不知道該不該去接那張牌。永造反搶在我面前,一把將牌奪了過去,掃了一眼后,臉一會兒變得像豬肝,一會兒變得像青石板。突然,他一個餓虎撲食,一把從案臺上抓住佛兒,凸突的指關節嘎嘎作響,臉上橫肉顫抖,獰笑著說:“裝神弄鬼,搞封建迷信,老子捏死你!”佛兒開始還踢蹬爪子,尖叫掙扎,很快,就叫不出聲了,眼睛爆突,嘴喙張大,噴著唾沫星子。

我心如刀扎,又不敢去救,只好堆起尷尬的笑,趕緊說道:“永主任,您千萬別發怒,這第二張簽,也不是抽給您的;我剛才吃了一張簽,鳥兒也要吃下一張簽,人鳥共同里應外合,才能給您算命呢。”他先是訕訕地朝我陰笑,想了想,慢慢把手指松開了些,說:“那好吧,我再看看它能使什么鬼花樣!”他把那張下簽揉成一團,粗魯地塞進佛兒的嘴腔,然后用一根食指用力將紙團捅進食管去。可憐的佛兒,無力抗拒粗暴,脖子一挺,把紙團咽進肚子去了。他一揚手,將半死不活的佛兒扔回到案臺上,我想,他絕對不會相信我關于人鳥共同里應外合的算命法,他之所以放佛兒一碼,給它再算一卦的機會,用意很明顯,是在自己即將到縣上赴任之機,不愿被那張下簽攪得心神不寧,不想沾上什么晦氣,讓佛兒替它叼一張上上簽出來,喜上加喜,以壯行色。

佛兒蹲在案臺上,梗著脖子,翻著白眼,噎呀噎呀地倒抽著氣。我噙著淚,用手絹蘸著水,替它擦去嘴喙上的臟物,替它擦洗凌亂不堪的羽毛。唉,佛兒啊佛兒,你干嗎那么死心眼呢,我知道,你恨他,可他掌握著你的生殺大權,你又何必去雞蛋碰石頭呢?

過了一會兒,佛兒從半昏迷狀態中蘇醒過來,瞅瞅我,又瞅瞅永造反,甩了甩腦袋,“咿呀——”朝永造反吐出一聲厭惡的鳴叫。我趕緊把它的身體扳轉過來,輕輕地捋它的小腦袋,喃喃地說:“乖佛兒,好佛兒,唔,聽話,去抽一張上上簽,抽完簽,我們就回家,我去挑最肥最嫩的竹蟲給你吃。”

它用嘴喙磨蹭我的手掌,態度好像變得柔順了些,我想,它剛才吃了大虧,差點被永造反捏死,大概會吸取教訓,不再逞強了。于是,我又圈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在它眼前晃了晃。它像受了侮辱似的,朝我呀呀叫著,好像在責問我,這個人那么壞,你干嗎還要給他上上簽?

唉,佛兒啊,你是鳥類,你不可能理解人類的復雜,人心的險惡。

永造反像練什么武功似的捏著自己的手指頭,粗大的像竹節似的凸突出來的指關節被他捏得嘎巴嘎巴響,我知道,他這是在對佛兒進行威逼恫嚇。

它全身羽毛陡立,瘸著被永造反捏傷的一條腿,躓躓顛顛地跳躍旋轉,顯得無比激動,突然,它跳到木匣子上,昂起頭,宣誓般地向著太陽長鳴一聲,啄起一張牌來,不再飛到我的手上吐給我,而是徑直飛向永造反,丟進他的懷里,然后,一掠翅膀,想飛上天去,但永造反似乎早有準備,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了佛兒。他一只手捏住佛兒,一只手撿起飄落到地上的那張簽。他只瞟了一眼,便兩眼冒火,露出一副咬牙切齒的兇相。我像掉進了冰窟,全身冰涼,不用看我也知道,倔犟的佛兒把最后一張下簽抽給了永造反。一百零八張簽我都背得滾瓜爛熟,最后一張下簽上的讖語是這樣的:日落西山道路黑,榮華富貴變幻影,嘣兒一聲魂歸去,荒冢增添一新墳。

誰拿到了這張簽,就等于接到了下地獄的通知書。

永造反豬頭似的臉上升起一團殺氣,捏著佛兒的手一點點用力。佛兒嘴喙大張,眼珠爆突,呀的尖叫一聲,從喉嚨里噴出一團東西來,沾滿了鮮血,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射到永造反的臉上。我知道,那是剛才被永造反強行塞進去的第二張下簽。寧死不屈的佛兒,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頑強地把預示著厄運和可恥下場的讖語送給了迫害它的人。

三年后,粉碎了“四人幫”,永造反因為在武斗中犯有好幾宗人命案,被判處死刑,應了讖語上那句話:嘣兒一聲魂歸去,荒冢增添一新墳。

巧的是,永造反被拉到法場槍斃的這一天,正是佛兒殉難三周年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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