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尾聲 沈宅
- 似是故人來之天意茫茫
- 吾往矣T
- 4287字
- 2025-01-31 19:52:46
尼斯家中的擺設,跟沈洛伊在的時候幾乎一模一樣,蘇映棠從不允許任何人動沈洛伊的東西。
這次他和蘇念燊北上巴黎之前,蘇映棠自己把關于沈洛伊的一切東西都收拾了起來,放到了儲物間。年老的麗莎這一次沒有跟著主人一起,她已經不起這樣的長途跋涉了,只能留在尼斯看家。
到了巴黎之后,蘇映棠讓蘇念燊把書店的二樓稍微收拾了一下,父子二人便暫時有了棲身之所。后來,蘇映棠甚至又重新開始經營起了書店。
蘇映棠剛回巴黎時,看到書店里積攢了好些歸雁在國外時寄來的書信。但等蘇映棠彼時回信的時候,歸雁其實早已回到了巴黎。
沈洛伊不在,而歸雁又為人妻人母,蘇映棠便沒有刻意地去打聽歸雁的下落。
蘇映棠回憶著沈洛伊之前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以及每一個細節。
沈洛伊曾經說過,她第一次看到那張照片,就是在這間書店里。可蘇映棠走之前翻遍了尼斯家中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那張照片。
到了巴黎之后,蘇映棠突然間想到了當年拍照的那家照相館。當他去到照相館門前時,早已人去樓空,物是人非。
剛剛經歷完二戰的浩劫,這樣的結果并不讓人意外。
可照片是蘇映棠眼下唯一的指望了,這也是沈洛伊能夠回來的唯一希望。他,不能放棄。
蘇映棠向照相館周圍挨家挨戶地打聽當年那位攝影師的去向,不放過任何一條有可能的線索。此時蘇念燊已在巴黎讀大學,找人的事他毫不知情。
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也許是可憐天下有情人,終于讓蘇映棠打聽到了當年那位攝影師的新住址。蘇映棠按著地址找了過去。可一問之下才知,攝影師早已染病而亡,并且家中的膠卷早已在戰火中遺失。
蘇映棠燃起的希望又再度破滅。
這時,攝影師的兒子卻突然起身,當年沈蘇二人拍照時,他也在現場,幫父親打下手。因為這是第一對要求在戶外拍照的新人,而沈蘇二人又是如此的讓人印象深刻,因此,攝影師的兒子依然記憶猶新。
他在自己家里的儲物間里一陣翻箱倒柜,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個銹跡斑斑的小鐵箱子,打開之后,里面是滿滿一盒的照片。攝影師的兒子說這些都是來不及取走照片的客人的。他的父親總說,照片是人最珍貴的回憶,他們無權處置。沒有來取走照片的人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所以他們一直保留著這個箱子以及箱子里的照片。
攝影師的兒子依稀記得,因為沈蘇二人的結婚照實在太過獨特,父親當年為他們多洗了一份,自己留存,就是不知道還在不在這個箱子里。
兩人在箱子里一陣翻找,終于,蘇映棠眼睛一亮。他顫巍巍地拿起了那張已經有些褪色的照片,如愿以償地離開了攝影師的家。
蘇念燊大學畢業之后,開始按部就班的結婚、生子。大兒子出生以后,他便帶著家人搬回了尼斯,并開始繼續經營起那間診所。
可蘇映棠卻始終不愿離開,他留在了巴黎,一直住在書店的二樓。
對蘇念燊來說,尼斯那個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幸福的童年時光都是在那里度過的。蘇念燊回去之后,在蘇映棠的要求之下,他把母親的東西全部打包寄給了在巴黎的父親。
一九五一年,年逾花甲的蘇映棠在巴黎見到了闊別三十年的老友,梁卿月。自一九三九年之后,梁卿月便再沒有了沈洛伊的任何消息。
蘇映棠把沈洛伊的真實來歷告訴了梁卿月。
想起當年沈洛伊走時,兩人的約定,梁卿月淚流不止:“書怡,你說過,彼時他鄉重逢,我們把酒言歡、不醉不歸的,你食言了!”
之后,梁卿月辭別蘇映棠,孤身返回中國。
再后來,蘇念燊的小女兒塞西莉亞(Cécilia)大學畢業之后,便一直留在了巴黎。她與祖父蘇映棠惺惺相惜,有她從旁照顧父親,蘇念燊也樂見其成。
一九七八年,塞西莉亞的大女兒克萊爾(Claire)出生。
其后,蘇映棠不顧家人勸阻,也不顧自己身體年邁,以八十八歲的高齡堅持要回中國,回到他闊別五十多年的家鄉——上海。此時的他心中還有最后一抹希望,就是沈家的那棟房子。
蘇映棠坐在飛機上,掏出了他和沈洛伊的那張結婚照,他瞇著眼,似乎想把照片里的人看得更清楚一點。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把照片翻了過來,拿出了那支他曾經送給沈洛伊的鋼筆,寫下了他曾經寫過的那行字。這時,飛機遇到氣流,不小心顛簸了一下,蘇映棠沒穩住,手抖了一下,不小心擦到了剛剛寫好的字,留下了一點墨水暈染的痕跡。
抵達上海之后,蘇映棠首先回到了蘇家。父親和大哥早已去世,留下的侄兒侄女對這位法國歸來的叔叔若即若離,蘇映棠祭拜完父兄之后,便離開了蘇家。
昔日好友梁卿月早已駕鶴西去。而蔣思仁早在四十年代初便去了香港投奔他的二哥,之后便音訊全無。
而與沈洛伊第一次見面時的那棟“沈宅”現在早已易主,沈家人也不知去向。蘇映棠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到了周莊。
在周莊,他見到了成年之后的昭寶,沈昭翊。
從沈昭翊口中,蘇映棠才知道了沈家這幾十年的滄桑變化。
當年沈書悅接管“沈記”之后,按著沈洛伊筆記本上寫的計劃,陸續推出了定制鞋、帽、包等一條龍服務。貴賓客戶還可以獨享定制圖案,這些圖案可以是名家的丹青,也可以是自家孩子的涂鴉。“沈記”一直生意興隆,直到抗日戰爭開始。
“沈記”也無法在時代的洪流中獨善其身。而沈洛伊也早早地提醒了沈書悅,讓她在戰爭來臨之前做好萬全準備。
沈昭翊說,當時為了籌措抗戰資金,二叔想要賣掉那棟宅子。他來找父親商量。可家人都還記得大姑姑的囑托,任何情況下不能出售沈家大宅。后來小姑姑卻想起大姑姑去法國之前,曾經交代過她,無論如何都要支持二叔,且父親也極力支持他們的做法,所以最終,沈家大宅就被賣了出去。
沈書霽帶著一家老小離開了上海,但沈書悅和沈書霆卻留了下來,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抗日戰爭中。多年來一直下落不明,大家都猜,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彼時整個中國硝煙彌漫、內憂外患,沈書悅也只怕是身不由己、自顧不暇,所以才會與沈洛伊慢慢斷了聯絡。
不過蘇映棠和沈昭翊都不知道的是,當年買下沈家大宅的,正是梁卿月。
她之所以買下沈家大宅,是想要還當年沈洛伊給她茶山,救“梁記茶行”的恩情。
后來,梁卿月從法國回來之后,知道了沈洛伊身世的始末,她也和蘇映棠一樣,真心盼望著沈洛伊能再次回來。梁卿月一直到死前,都在交代子孫,一定要看顧好沈家的那棟宅子。
可世事難料,后來因為一場運動,梁家的很多財產包括那棟“沈宅”都被抄沒收歸國家所有,梁家后人也實在是愛莫能助。
而沈家在周莊的田產,因沈家當年在抗戰時出錢出力又出人。因此在那場聲勢浩大的運動中只被沒收了田地,房子卻依然歸沈家所有。
蘇映棠走之前叮囑沈昭翊,以后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把沈家的大宅買回來。另外,如果后代子孫想去法國留學,他的家人會盡全力照顧。
沈昭翊十分明白姑父的良苦用心,他也非常感激大姑姑在他小的時候對他的培養,于是鄭重地答應了下來。
后來,在沈昭翊的有生之年里,他也一直不忘交代自己的子孫和兄弟,買回沈宅這件事。
一九七九年冬,蘇映棠在上海意外的遇到了一位故人,科默的小兒子雅克(Jacques),他想接過父親的遺志,在中國繼續開餐館。
科默在抗日戰爭時期關閉了在上海的餐廳,回到了法國,那時他還帶著雅克來尼斯順道看望過蘇映棠和沈洛伊,只是沒想到,這以后,便是天人永隔。
雅克看蘇映棠孤身一人,便猜沈洛伊怕是已經過世,心里非常難過。當年沈洛伊對他父親法餐理念的影響,也深深地刺激到了他,以至于后來影響了整個家族,讓其后代子孫都受益無窮。
雅克的兒子想在上海重整當年祖父的旗鼓,開一家法式餐廳,雅克此次前來,就是來幫他掌眼的。
在聊天過程中,雅克才知道蘇映棠此行從巴黎千里迢迢回到上海的原因,是想買回沈家的那座大宅。
雅克剛來中國的時候,語言不通,水土不服,但沈家人卻帶給了他很多的歡樂與慰藉。十五歲的雅克,在“沈宅”里的那些歡聲笑語,還依然言猶在耳。他開始讓人幫蘇映棠積極打聽沈宅的消息。
終于,有了結果。
買走房子的是一個美國人,而且過戶手續就在三天之前。可關于房東的其他消息卻一無所知,蘇映棠一時氣急攻心暈倒在地,被送進了醫院。
在雅克的不懈努力之下,終于聯系上了這位買主,買主是位年輕的美籍華裔,在雅克的軟磨硬泡之下,買主終于答應與蘇映棠見上一面。
買主走進醫院,來到蘇映棠的病床前。
蘇映棠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同樣耄耋之年的老人走向自己,他瞇起眼,想看清楚來人的樣貌,等來人走近之后,聲音有點嘶啞,可卻非常清楚地叫了一聲:“表哥。”
蘇映棠這才看清楚,原來竟是蔣思仁。
蔣思仁扶蘇映棠坐了起來。
四目相對,卻只是流淚。
蘇映棠:“雅克不是說買家是個年輕人嗎,怎么……”
蔣思仁:“房子是我買的,那小子是我的孫子。”
蘇映棠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蔣思仁知道他心中疑惑,解釋道:“卿月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蘇映棠一驚:“所以,你什么都知道了?”
“對。卿月曾經聯系過我,給我寫了一封信,信里,她把書怡的真正來歷都跟我說了。她說如果有一天要是梁家護不住沈家那棟房子的時候,希望我能出手幫忙。所以,當我知道這棟房子要出售的時候,便第一時間趕了回來。對了,你知不知道,現在改革開放,外商投資還有許多優惠呢。”
蘇映棠拿他沒辦法:“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
他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互相斗嘴、彼此打趣的年代。
蔣思仁:“不過你也知道,我年事已高,所以房子雖然是我買的,寫的卻是孫子的名字。”
蘇映棠老淚縱橫,他從懷里顫顫巍巍地掏出了那張結婚照,遞給了蔣思仁:“那這張照片,我就交給你保管了。”
蔣思仁接過照片,點了點頭。他看著照片若有所思道:“那時的我們,確實有幾分相似,也難怪她會把我們認錯。”
蘇映棠:“她第一次見到我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哦?”
蘇映棠陷入回憶之中:“她說我們有兩點不一樣。第一,我比你老;第二,我比你臉皮厚。”
兩人想笑,卻止不住地淚如泉涌。
蔣思仁看著照片中幸福洋溢的沈洛伊,道:“看到她這個笑容,就算下一次出現時,她依然不選我,我也認了。”
蔣思仁說完,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道:“表哥你放心,沈家大宅,我一定會幫你看好的。”
天色將晚,蘇映棠突然之間想吃蒙布朗蛋糕。可是,等雅克千辛萬苦把蛋糕買回來的時候,蘇映棠已經熟睡過去了。雅克把蛋糕放在了床頭柜上之后,便離開了醫院。
蘇映棠在夜里醒了過來,他看見了放在旁邊的蛋糕,想起了往日沈洛伊生日時的情景。想著想著,蘇映棠又睡了過去。凌晨的時候,迷迷糊糊中,蘇映棠似乎看到醫院產科的一間診室里,有人來回奔走,好像有新生兒即將出生。
蘇映棠看到黑暗里有一束光,光的后面似乎有一個身影,好像沈洛伊。這時,耳邊響起了一段若有若無的旋律,似是《玫瑰人生》。突然,一陣刺耳的嬰兒啼哭聲劃破云霄,《玫瑰人生》的旋律也戛然而止。
此時醫院的某間產房中,一位醫生道:“一九八零年一月二十號,早上六點十五分,女。”
而在產房外焦急等待了一夜的沈姓一家人看到嬰兒的那一剎也喜極而泣。
蘇映棠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了揚,在閉上眼的那一刻,蘇映棠似乎對自己說道:“下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們應該就能重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