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照片
書名: 似是故人來之天意茫茫作者名: 吾往矣T本章字?jǐn)?shù): 10955字更新時間: 2025-01-31 00:22:30
之后,沈洛伊、蘇映棠便開始籌備書店營業(yè)的事。蘇映棠主要負(fù)責(zé)外聯(lián)、采購等事,而沈洛伊則負(fù)責(zé)店內(nèi)的裝飾,擺放等,歸雁則從旁協(xié)助。
蘇映棠看她十分嫻熟的把圖書一一記錄在冊,并分門別類的擺放,感慨道:“我發(fā)現(xiàn)好像就沒有你不會的事!”想了想,又道,“看來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
沈洛伊:“嗯,蘇老板請放心,只要有我一口肉,就少不了你一口湯;只要有我一碗粥,就少不了你——去洗碗的!”
蘇映棠笑:“多謝夫人賞——臉。”
沈洛伊接著半開玩笑道:“蘇老板,你有沒有想過,萬一將來有一天要是書店生意不好,我們要怎么辦?”
“這個還真沒有想過,畢竟,有沈老板坐鎮(zhèn)的地方……”
“你可趕緊打住吧,你不會真以為我無所不能吧!”
蘇映棠繼續(xù)戴高帽:“難道不是?”
“哎喲,前幾天是誰信誓旦旦地說‘要打起精神掙錢養(yǎng)家’的,你就是這么個養(yǎng)法,蘇先生?”
“你看,我就說吧,要被沈老板嫌棄了,哦,不對,是已經(jīng)開始嫌棄了。”
沈洛伊看了看蘇映棠那吊兒郎當(dāng)?shù)臉觾海哪钜粍樱溃骸澳悴粫且呀?jīng)有什么計劃了,還故意瞞著我?少跟我來‘意外驚喜’那一套啊!”
蘇映棠拱手:“夫人明察秋毫,在下佩服!”
“趕緊從實招來。”
“夫人莫急,我這就招。這個‘計劃’嘛倒是談不上,不過最近幾天確實是有人聯(lián)系過我。”
“哦,怎么說呢?”
“這不正想跟你商量來著。”蘇映棠道,“聯(lián)絡(luò)我的人呢有兩撥,一撥呢是想讓我去他們的醫(yī)院幫忙;另外一撥呢則想讓我去醫(yī)學(xué)院上課,帶帶學(xué)生。”
“那你是怎么考慮的?”沈洛伊問。
“這兩撥人跟我的導(dǎo)師都是老交情了,老師是特別希望我能去學(xué)校的,不過目前兩邊我都還沒有答應(yīng)。我想著咱們書店不也才剛剛開始么,還沒有進(jìn)入正軌,萬一人手不夠或者……”
沈洛伊打斷道:“沒有什么‘萬一’,書店有我和歸雁足夠了,再說了,實在不行的話,還有Lisa幫忙。你還有什么后顧之憂啊?”
“其實,我只是擔(dān)心以后就沒有太多的時間陪你了。”蘇映棠實話實說道。
沈洛伊挪到了蘇映棠的旁邊,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道:“可是,我更希望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
等到幾人齊心協(xié)力把書店整理出來,順利開業(yè),已經(jīng)是五月份了。
書店分為左右兩邊,一半賣書,一半租書。兩人還在科默的幫助下,神通廣大地弄來了許多中文書籍。沈洛伊依然“別出心裁”地搞了許多新店開業(yè)酬賓活動:諸如按充值的金額可以享受不同的買書折扣;租書則按充值金額可以延長租借時長等,結(jié)結(jié)實實地吸引了一大撥顧客前來。
而蘇映棠也答應(yīng)了醫(yī)院的邀請,在那里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婦產(chǎn)科大夫。因為比起教書育人,蘇映棠還是更喜歡救死扶傷。
沈洛伊把書店一樓靠塞納河的一面弄了一個長長的吧臺,并配上了舒適的單人座椅,客人可以坐在窗前看書,抬頭便可以欣賞窗外的風(fēng)景。
書店二樓則暫時作為儲物間使用。不過靠窗的位置,沈洛伊還是留了出來,并且花了一番心思布置成了一個休閑區(qū)。她在窗邊放了一張長桌和兩條長沙發(fā),一方面可以在那里做一些寫寫算算的工作;不忙的時候也能偶爾在這里小憩一下;甚至有事需要商談時,也不用另外找安靜的地方了,可謂一舉三得。
沈洛伊沒事的時候就會在樓上午睡一會兒,醒過來后,便看著窗外發(fā)呆,就連有人來了都渾然不覺。
沈洛伊看著圣米歇爾橋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一直在想,這一百年前和一百年后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在想什么呢?”蘇映棠問。
沈洛伊顯然吃了一驚,然后言不由衷道:“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
“你知道你現(xiàn)在最常做的事是什么嗎?”
沈洛伊茫然:“什么?”
蘇映棠在她對面坐了下來,半開玩笑道:“就是發(fā)呆。自從來了巴黎之后,你就經(jīng)常發(fā)呆,你自己都沒發(fā)覺么?”
沈洛伊掩飾道:“這‘飽食終日,無所事事’可是你教我的。”
“好吧,說不過你。”蘇映棠換了個話題,“樓下只有歸雁一個人,她應(yīng)付得過來嗎?”
“蘇醫(yī)生大可放心,我們歸雁聰明伶俐著呢!她要實在應(yīng)付不了,不會上來叫我么?”
“看來是我多慮了。對了,你要不要給歸雁也弄個法語名字?畢竟在這里工作跟生活都更方便一點。”
“蘇醫(yī)生提醒的是,容我想想。嗯,你覺得Mavis(麥維斯)怎么樣?”沈洛伊道,“這個名字來源于英文,原意是‘畫眉鳥的歌聲’,有獨立、活潑、率真的意思。”
“很適合歸雁。”蘇映棠贊許道。
然后,蘇映棠也不再說什么,只呆呆地看著窗外。
過了一會兒,沈洛伊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說,很難以啟齒么?”
“何以見得?”
“不然你需要醞釀那么久?”
“果然什么都瞞不了你。”
沈洛伊隨即擺正了坐姿:“那你說說看,我洗耳恭聽。”
“其實也沒什么,我只是覺得,我們結(jié)婚,都沒有給你一個像樣的婚禮,甚至都沒有什么親朋好友大家一起吃個飯,熱鬧一下,回想起來,就覺得有點寒磣……”
沈洛伊微笑:“沒想到我們蘇醫(yī)生還挺看中儀式感的!那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
蘇映棠一下來了興致:“我覺得我們至少可以拍照紀(jì)念一下吧?”
“就這?”
“嗯,就這!如果夫人不滿意,還有別的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出來啊!”
沈洛伊笑:“我沒有我沒有。不過你剛剛說話的時候,為什么那么小心翼翼呢?難道我脾氣很差么?”
蘇映棠有點被看穿的尷尬:“啊,我有嗎?”
“很明顯。”
“那可能是因為,”蘇映棠打算一不做二不休,“我之前見卿月的時候,她還跟我說了另外一件事。”
梁卿月鼓勵蘇映棠去巴黎找沈洛伊的同時,也跟蘇映棠提到了沈洛伊看到那幅婚紗設(shè)計稿時的反應(yīng)。梁卿月的直覺告訴自己,這跟沈洛伊的突然離開有很大的關(guān)系,她隱隱覺得讓沈洛伊備受打擊的好像不止是蔣思仁,至少不完全是因為蔣思仁,而是因為那件婚紗。
“所以你現(xiàn)在知道原因了?”沈洛伊的語氣也突然小心翼翼起來。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才擔(dān)心嘛,因為,因為——那張婚紗設(shè)計稿,其實是我畫的。我怕你看見之后,又跑了怎么辦?”
沈洛伊忽然覺得心里有根弦像被撥動了一般,“錚錚”直響,心也不自覺地跟著“咚咚”直跳,但她還是盡量用最平靜的語氣確認(rèn)道:“你說那件婚紗是你設(shè)計的?”
蘇映棠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赧然道:“你知道,我只擅長畫人體解剖圖,衣服設(shè)計圖什么的,非我所長。但我想著你說過你的來歷,也許不會喜歡那種繁瑣且笨重的鳳冠霞帔,而是喜歡你們那個時代的東西。我看身邊也有很多人穿婚紗結(jié)婚的,可我走遍全上海,都找不到一款適合你的婚紗,所以才想著不如自己設(shè)計。可當(dāng)時時間緊迫,我又畫得粗糙,所以就只有讓思仁幫我去找專業(yè)的設(shè)計師溝通了。”
聽到此處,沈洛伊口干舌燥,全身發(fā)熱,波濤洶涌的情緒幾近噴薄而出。
蘇映棠露出溫柔的表情:“我那時就有跟你求婚的打算,所以我想看你穿上這件世上獨一無二的,我為你設(shè)計的婚紗。”
“那婚紗最終完成了沒有?”
“幸不辱命,完成得還不錯。”
“婚紗現(xiàn)在在哪里呢?”
“除非你先答應(yīng)我,看見之后不許跑,更不許消失……”蘇映棠警覺道。
“我發(fā)誓我哪兒都不去。”沈洛伊似乎有點焦急,打斷了蘇映棠的話。
“那你可得說話算話啊,畢竟你是有前科的人。”蘇映棠說著,站起身來,從沙發(fā)背后拿出了一個袋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婚紗拿了出來。
他把衣服在沈洛伊的面前鋪展開來,婚紗不長,可極有層次。沈洛伊這才看清楚,原來腰上那一圈腰帶,竟然都由珍珠鑲嵌。蘇映棠提著婚紗,頗有點獻(xiàn)寶的意思,沈洛伊慢慢地朝他靠近,然后不禁抬起手在衣服上輕輕地拂過。
這是第一次,沈洛伊與這件婚紗零距離接觸。她知道這不是夢,可她還是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蘇映棠看沈洛伊的反應(yīng),心也放下了大半,看得出來,沈洛伊是真心喜歡這件婚紗的,于是又道:“對了,我還另外準(zhǔn)備了一樣?xùn)|西。”說著,他拿出了一個盒子,然后遞給沈洛伊:“打開看看!”
沈洛伊不明就里,想都沒想便打開了盒子,里面放著一條項鏈,還有一枚胸針。項鏈的墜子和胸針的形狀、大小都一模一樣,是兩個背靠背的字母——“C”,沈洛伊拿盒子的手止不住地顫抖,整個人頓時便立在當(dāng)?shù)兀坪跬俗约航酉聛硪鍪裁础?
蘇映棠解釋道:“這是我專門請人定做的,不過男人戴項鏈不合適,我便讓人打了一枚胸針,大小跟你那個墜子一樣,這樣也算是一對了。來,我?guī)湍愦魃希纯聪膊幌矚g!”
沈洛伊拿起那枚胸針,非常艱難地問道:“那這個款式是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
蘇映棠笑道:“哈哈哈,沒有沒有,我只是想著我們倆的法語名字開頭都是‘C’,所以就特意讓人做了這個,你覺得怎么樣?”
沈洛伊沒有馬上回答。
蘇映棠一邊給沈洛伊戴上項鏈,一邊又道:“我在想啊,將來我們的孩子,女孩的法語名字都要以C開頭,你說好不好?”
蘇映棠幫沈洛伊戴好了項鏈,然后繞到了沈洛伊的跟前,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沈洛伊早已淚如雨下。
沈洛伊看著蘇映棠的臉,控制不住,干脆嚎啕大哭起來。
蘇映棠一把把她攬進(jìn)懷里,心疼地道:“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就是你來巴黎之后,不僅愛發(fā)呆,還特別愛哭。”然后,蘇映棠便一直輕輕地拍著她,安慰著她。
沈洛伊哽咽著道:“你知道,以前的我,一直是一個人。不單單只是習(xí)慣一個人,甚至還有點兒甘之如飴,生怕被別人打擾似的。所以,當(dāng)初離開上海的時候,我是覺得往后余生沒有你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沒想到,沒有你,真的是度日如年。”
蘇映棠試著把她摟得更緊了:“傻瓜,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還要走呢?”
沈洛伊邊哭邊道:“那不試試怎么知道自己不行呢!”
蘇映棠既心疼又開心地道:“哎呀,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一件婚紗竟然可以換來我們沈大老板的真情表白,值了,實在是太值了。要是這樣,我愿意每年都給你做一件婚紗。”
“你敢亂花錢你試試!”
過了一會兒,沈洛伊才完全平靜下來,她問:“你剛剛說要拍照,那是什么時候呢?”
“我得先聯(lián)系一下照相館,最快也得下個星期吧。”
“好的。不過,我有兩個條件。”
“什么條件?”蘇映棠擔(dān)心不會又有什么事節(jié)外生枝吧。
“你跟照相館的人說,我們不想在室內(nèi)拍照,我想在外面拍。另外一個條件就是,你的衣服我來幫你準(zhǔn)備!”
蘇映棠終于完全放下心來:“包在我身上!那衣服就有勞夫人費心啦。”
到了五月二十號星期五這一天,沈洛伊、蘇映棠兩人穿戴整齊,歸雁也換上了新裝,還有照相館的人都一起來到了書店旁邊的圣米歇爾廣場。
廣場上人來人往,大家都朝他們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尤其是當(dāng)沈洛伊和蘇映棠站在噴泉前面時,他們脫去了外套,引得周圍的行人都開始駐足觀看這對金童玉女,尤其是他們與眾不同的結(jié)婚禮服。
沈洛伊一襲前短后長的白色婚紗,腳上卻穿著一雙白色球鞋。
雖然沈洛伊明白,照片終究只是黑白的,可腦海中的記憶卻永遠(yuǎn)都是彩色的。所以,她給蘇映棠準(zhǔn)備的,是粉色的T恤,蒂芙尼藍(lán)的短褲,腳上也穿著一雙和自己一樣同款的白色球鞋。
那些經(jīng)典的網(wǎng)紅拍照姿勢,沈洛伊向來嗤之以鼻,但現(xiàn)在,她卻在噴泉前不厭其煩地給蘇映棠解說,甚至不惜親自上陣做示范,就在兩人笑鬧之間,攝影師按下了快門,只聽“咔嚓”一聲,一陣白光掠過,兩人的合影就這樣被定格了下來。
沈洛伊睜開眼睛,看見四周淺綠色的墻壁,才發(fā)覺自己竟然不在家里。
然后,便是一張疲憊不堪的面孔,又驚又喜道:“你終于醒了!”
沈洛伊試著坐起身來,問道:“怎么了?我怎么會在醫(yī)院?”
蘇映棠憂心忡忡,坐在床邊,黯然道:“你拍照時突然暈倒了,并且,已經(jīng)昏迷了兩天了。”
說完后,兩人就沉默不語了。
這也不是沈洛伊第一次拍照了,但沈洛伊這次毫無預(yù)兆的暈倒,也確實跟拍照脫不了干系。沈洛伊的確不是屬于這里的人,蘇映棠應(yīng)該和她一樣,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
蘇映棠悔恨道:“都是我的錯,都怪我,我為什么要提議去拍照呢!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讓你拍照了!”
沈洛伊寬慰他道:“我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沒事了么?你看,全須全尾、活蹦亂跳的。再說了,這怎么能怪你呢,你提議的時候我不是也挺高興的!”
沈洛伊卻在心里道,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對了,照片洗出來了沒有,我想看看。”沈洛伊轉(zhuǎn)移話題道。
蘇映棠一副抱歉的表情:“還,還沒有,這幾天我們都在醫(yī)院,還顧不上……”
“沒關(guān)系,咱們這就回家,歸雁她們應(yīng)該也急壞了。”
在確認(rèn)沈洛伊的身體確實沒有大礙之后,蘇映棠才把兩人的婚紗照取了回來。
沈洛伊迫不及待地拿過照片,興致勃勃地欣賞起來。
此時的照片再清楚不過了。照片里,她和蘇映棠兩人笑容明媚,眼里、嘴角都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沈洛伊閉上眼睛又睜開,再次確認(rèn)——照片上的新郎就是蘇映棠沒錯。
只因沈洛伊之前看到這張照片時年代太久,畫質(zhì)模糊,而蘇映棠和蔣思仁長得又有六、七分相似,所以在第一次見到蔣思仁的時候,沈洛伊才會想當(dāng)然的以為,蔣思仁就是照片中人。可現(xiàn)在看來,他們兩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沈洛伊一直盯著照片不放,看到蘇映棠都孤疑起來:“怎么了,是有什么不對嗎?”
沈洛伊帶著點激動:“不,正好相反,現(xiàn)在一切都對極了。”
蘇映棠的表情明顯半信半疑,他從沈洛伊手中抽走照片,道:“看你那愛不釋手的樣子,我也來看看到底是有什么特別之處。”
沈洛伊白他一眼:“怎么樣?是不是風(fēng)華絕代?”
蘇映棠不住點頭:“確實啊,郎才女貌、天造地設(shè)、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
沈洛伊忍不住笑:“行了,行了,哪有這樣玩命夸自己的!”
蘇映棠一本正經(jīng):“我明明是在夸你!”
沈洛伊拿眼看他。
蘇映棠解釋道:“夸你有眼光嘛!哈哈哈哈哈!”
過了會兒,沈洛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對了”,然后又伸手去拿照片。她把照片翻過來看了一眼,不禁脫口而出:“啊?”
“怎么了?”
沈洛伊話已出口,不得不想辦法圓回來,只得道:“照相館就沒有幫忙寫個日期什么的嗎?畢竟那么重要的日子。”
“這有什么難的!”說完,蘇映棠順手拿起一支筆,他略微思考了一下,便提起筆,寫完之后,他把照片遞給沈洛伊,“夫人看看可還滿意?”
沈洛伊拿過照片,上面有一行清晰可見的小字:
“Notre marriage S&S. 20 mai,1921 ,A Paris.”(我們的婚禮S&S,1921年5月20日,巴黎。)
這一次,沈洛伊沒有哭。
她找到了所有問題的答案,以及,自己的幸福。
兩年之后,歸雁和一位在法國做生意的中國人結(jié)了婚。之后,就在蘇映棠工作的那家醫(yī)院里,歸雁的孩子呱呱墜地了。
歸雁和她的丈夫都希望沈洛伊能給孩子取個名字。
歸雁總說,自己可能沒有機會再回去了,但她希望她的孩子,有一天能回中國看看。于是沈洛伊便想到了“回”字,而“回”又正好與歸雁的“歸”字相呼應(yīng)。
說到這,歸雁的丈夫提議,不如就用“歸雁”這個名字的諧音,把“雁”換成“硯”字,這樣既有期盼孩子讀書成材之意,也含有歸雁和沈洛伊惺惺相惜的這份情誼之意。
別看這位許先生是個生意人,卻還真是“能文能武”。沈洛伊打心底里為歸雁感到高興。
所以最終,歸雁的第一個孩子被取名為:許硯回。
許硯回。沈洛伊在心里默念了幾遍,她覺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聽到過這個名字。沈洛伊猛然間記起,在許子清家中,掛著一幅畫,畫的作者就是許硯回。許子清曾經(jīng)說過,那是她的爺爺。
沈洛伊瞬間熱淚翻涌。
沈洛伊和蘇映棠在巴黎的日子一直平靜而安穩(wěn)。沈洛伊與梁卿月、沈書悅也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
自從幾年前那次拍照事件之后,沈洛伊便會盡量刻意地抹去自己在這個世界生活過的痕跡。
可是意外還是毫無預(yù)兆的降臨了。
這天歸雁家里有事沒來,書店里只有沈洛伊一個人。她本來在柜臺里寫寫畫畫,百無聊賴之中似乎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沈洛伊做了一個夢,夢里她進(jìn)入了一個隧道,隧道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見。之后,她又仿佛沉入了海底,她想拼命抓住什么,她想拼命往上,卻總是徒勞無功。
等沈洛伊醒過來時,卻聽店里的客人驚訝道:“咦,老板原來你在啊?”
沈洛伊先是不明所以,問道:“啊,我剛剛不在么?”
客人不可思議地望著沈洛伊:“對啊,我剛才進(jìn)來的時候,店里沒有人,我還喊了幾聲確認(rèn)了一下。”
沈洛伊:“請問您是什么時候到的?”
客人:“嗯,大概五分鐘之前吧。”
沈洛伊:“不好意思,我剛剛在樓上,沒有聽到,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
那位中國客人看了看沈洛伊站的位置,又看了看遠(yuǎn)處了樓梯,道:“謝謝,不用了。”說完,便疑神疑鬼地離開了。
這樣的事之后又發(fā)生過幾次,毫無規(guī)律可循。
沈洛伊后來隱隱地猜到,自己可能是“消失”了,但她每次都找不同的理由搪塞了過去。沈洛伊一直不清楚,讓自己消失的變數(shù)到底是什么。在忐忑與不安中,沈洛伊和蘇映棠迎來了他們?nèi)松械牧硪粋€最重要的時刻。
一九三零年秋,沈洛伊和蘇映棠的兒子出生了。
這對沈洛伊來說,無疑是來自上帝的饋贈,她給孩子取名為:狄奧( Théo)。可這個孩子對于蘇映棠來說,意義遠(yuǎn)不止于此,他更愿意叫他,蘇念燊。
事情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沈洛伊才意識到自己以前一直忽略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那會兒在巴黎的時候,她竟然從頭到尾都忘了問一下,克萊爾和卡米爾的外公中文名到底是什么,要是當(dāng)年自己就知道了這個答案的話,那后來還會繞那么大一個圈子么?
或許,這就是命中注定。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戰(zhàn)爆發(fā)。
歸雁早在兩年前,便跟著做生意的丈夫東奔西走,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巴黎了。
第二年春,沈洛伊和蘇映棠帶著不滿兩周歲的兒子和麗莎舉家搬到了尼斯。他們留下了書店,把位于丹東路的房子賣了。到了尼斯之后,他們買下了靠近海邊的一棟房子,并請人把房子改造了一番,左右各一半。一半用來生活居住,另一半,蘇映棠則開了一家私人診所。
在新的助手和護(hù)士到來之前,沈洛伊除了在家照顧孩子以外,也會在診所幫忙。
雖然外面的世界戰(zhàn)火紛飛,可在蘇念燊看來,那可真是一個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童年。
每天早晨,沈洛伊忙著侍弄孩子,麗莎在廚房準(zhǔn)備早餐,蘇映棠就會出門,待他回來之時,手上必定會有一束鮮花,他對沈洛伊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便一定會做到!”
小孩不知疲累,每天在院子里,在沙灘上瘋跑,就連父親的診所也成為了他的游樂場。
蘇念燊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長大,大到甚至可以跟著父親一起出門為母親準(zhǔn)備鮮花了。
而日落的海灘上,也總會出現(xiàn)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和一個嬉笑玩鬧的孩子。等孩子跑得累了,他們便一左一右,牽著孩子的手一起回家。到家后,必有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等著他們。
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該有多好,沈洛伊忍不住這么想。
這個故事里似乎沒有反派。但,命運不就是最大的反派么!
孩子九歲之后,沈洛伊發(fā)現(xiàn)自己消失的次數(shù)漸漸地增加了,時間也一次比一次久。
蘇映棠似乎也察覺出了些端倪,他推掉了好多不必要的出診,待在家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兩人心照不宣似的沒有捅破,在孩子面前只當(dāng)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蘇映棠還時不時的要替沈洛伊打掩護(hù),以免露餡兒。
當(dāng)年生下孩子之后,沈洛伊便把自己曾經(jīng)“消失”的事告訴了蘇映棠。
蘇映棠從一開始的不可置信,到第一次親眼目睹時的驚慌失措,再到后來,他已聽天由命、坦然接受。
沈洛伊曾經(jīng)問他:“如果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便是倒計時,你會怎么辦?”
“我會把每一天都當(dāng)成是最后一天來過。”
“那你后不后悔當(dāng)初不顧一切地跟我來巴黎?”
“我后悔啊!我后悔沒有早一點對你表明心跡,這樣我牽著你的手的時間就會長很多很多。”
蘇映棠的助手皮埃爾(Pierre)家里最近又添新丁,這本來應(yīng)該是喜事一件,可他這幾天卻總是唉聲嘆氣,愁眉不展。
蘇映棠一問之下才知,皮埃爾的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妻子不僅要照顧?quán)秽淮傅暮⒆樱刻爝€要準(zhǔn)備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洗衣打掃,沒有片刻喘息。可年紀(jì)稍大的兩個男孩,卻偏偏不省心,這段時間回到家的時候,衣服整個在泥里打了個滾,又臟又破。夫妻倆輪番上陣,文的武的都試了一遍,卻依然收效甚微,兩個男孩照玩不誤,把父母的話都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
皮埃爾白天出門工作,所以衣服最終還是得妻子來洗,再加上一屋子的爛攤子,皮埃爾的妻子便忍不住把氣都撒到了他的身上。老婆不舒坦,皮埃爾又怎么會有太平日子過呢。
蘇映棠回家后便跟沈洛伊商量,看看家里有沒有蘇念燊小時候不穿的衣服,可以先拿去給皮埃爾應(yīng)應(yīng)急。
于是這天,等蘇映棠去上班,孩子去上學(xué)之后,沈洛伊便找了個空檔到儲物間里翻東西去了。
這一下,還真讓沈洛伊找出了不少好東西。不僅有蘇念燊的衣服,還有一些孩子小時候的玩具,至少八、九成新,沈洛伊統(tǒng)統(tǒng)給收拾了出來。
翻著翻著,沈洛伊發(fā)現(xiàn)儲物間里竟然還有幾箱子書,而這些書這么多年了竟然都沒有擺在書房,沈洛伊很是詫異。她打開看了看,原來大部分都是蘇念燊小時候看的書。
沈洛伊把箱子一一打開來看,不禁回憶起當(dāng)年給蘇念燊念書時的情景。雖然每本書都包含了一段美好的回憶,但沈洛伊還是決定,物盡其用,好人做到底,把這些書都送給皮埃爾的孩子。
沈洛伊一本一本地翻開檢查,一是要看這本書適合哪個年齡階段;二是要看看書頁有沒有破損,過關(guān)的就被放到了另外一個箱子里。一直翻到最后一個箱子,沈洛伊打開一看,里面不僅有兒童讀物,還有一些全新的書。
這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從書店打包帶過來的,蘇映棠那時信誓旦旦地說要帶過來看,可到了尼斯之后,他們忙于工作,忙于孩子,忙于生活,卻唯獨沒有時間看這些書。
沈洛伊想,現(xiàn)在收拾出來也不算晚。當(dāng)她心不在焉地隨手拿出一本書,看到封面上赫然寫著《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沈洛伊的心似被什么東西劃過一般,酥酥癢癢的。
沈洛伊把整套書都帶回了房間。現(xiàn)在除了吃飯、睡覺,她這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手不釋卷。
可這本書,說實話,真讓人看得昏昏欲睡。沈洛伊中途幾次都想要放棄,可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當(dāng)她看到最后一冊時,一段熟悉的話倏地映入了眼簾:
“Le seul vrai paradis est le paradis que nous avons perdu, et le seul monde attrayant est le monde dans lequel nous ne sommes pas encore entrés.”(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樂園,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尚未踏入的世界。)
原來伊莉莎曾經(jīng)對她說的這段話,正是出自《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
沈洛伊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過往,那一幕幕的情境歷歷在目,仿佛都在指引著她,回到這里。
沈洛伊和蘇映棠像往常一樣,在海灘上散步。走著,走著,沈洛伊毫無征兆般地道:“我好像明白了我為什么會來到這里,或者說來到這個時代的原因了。”
蘇映棠沒有出聲,只是把對方的手握得更緊了。
“你曾經(jīng)問過我這個問題,可是當(dāng)時的我也沒有答案,所以沒有辦法回答你。不過現(xiàn)在,我想我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了。你還記得我們的結(jié)婚照么?”
蘇映棠點了點頭。
“我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就是在我們開的那間書店里,不過那是一九九八年,我高中的最后一年。那時,我因為執(zhí)著于尋找照片上兩個‘S’的含義,甚至改變了我的專業(yè)。可后來,因為忙于學(xué)習(xí)、工作,我便逐漸淡忘了這件事。一直到二零二零年,家里長輩讓我去看一棟房子,說那是沈家的祖宅,并讓我盡力買下來。
“就是你之前在上海住的那棟房子?”
“對。我當(dāng)時雖然對長輩想買‘祖宅’的念頭不屑一顧,但還是去看了。房子已經(jīng)煥然一新了,完全看不出舊日的痕跡。可就在那棟房子里,我又再次看到了那張照片——就是我倆的結(jié)婚照。”
“然后呢?”
“二十二年之后,在你眼前出現(xiàn)了同樣的一張照片,如果是你,你會怎么辦?”
“一定要想辦法弄清楚。”
“對。所以我跟中介要求,要見房東,可是房東根本不在上海,想要見面談何容易。”
“那后來呢?”
“后來我跟好友約好了出國旅行,要在國外碰面的。可就在那天,中介打來電話,說房東人在上海,并且同意跟我見面。于是,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直奔那棟房子。我一邊開車一邊忍不住去看那張照片,可就在這時,車子突然失控,整個掉進(jìn)了黃浦江。當(dāng)我醒過來的時候,就變成了被你救起來的沈書怡。”
沈洛伊并沒有提當(dāng)時看的是手機里翻拍的照片,她怕“手機”這個詞增加理解的難度。
說到這兒,兩人都沉默了好久,因為后來的事,他們都一起一一經(jīng)歷過。
沈洛伊又道:“我一直以為照片里的人是蔣思仁,是因為我變成沈書怡之后,見到的第一個外人,就是他;而他又跟沈書怡有婚約,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沈書怡,的的確確很喜歡蔣思仁。就這么陰差陽錯的,當(dāng)我看到蔣思仁在準(zhǔn)備那件婚紗時,我就落荒而逃了。我怕照片變成事實,我想遵從自己的內(nèi)心。
“還好,之后,你到了巴黎,買下了書店,取名為‘Maison S&S’( S&S之家),然后,我們業(yè)終于成為了照片上的新郎新娘。”
“所以你之前看到的那張照片上是有寫著‘我們的婚禮’那一行字的,而我們真正的照片上卻沒有,所以你當(dāng)時才會那么驚訝?”
“正是。”
“可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你來這里的原因。”
“是因為你啊,我就是為了能夠和你重逢,才來這里的,蘇映棠。這就是一切的原起,正是因為這張照片的指引,我才一路誤打誤撞地來到這里,然后跟你相遇、相知、相伴的。我不知道我們還能相守多久,但是,我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
這一次,兩人相擁得更緊了。
“說什么‘死而無憾’這種傻話,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你相信我。就算有一天,你會暫時離開,我也會等著你再次出現(xiàn)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要是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會想家么,會回到上海么?”
蘇映棠看著沈洛伊的眼睛,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然后他也問道:“那你會后悔拋下家人,離開熟悉的世界來到這里么?”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沈洛伊望著他道。
一九四零年冬,新年過后沈洛伊的生日即將來臨。
蘇映棠和蘇念燊父子倆早已密謀了第二天要給沈洛伊一個驚喜。
夜晚,待父子二人熟睡之后,沈洛伊卻輾轉(zhuǎn)難眠。她干脆爬了起來,坐到了書桌前,她從抽屜里取出了那張她和蘇映棠的結(jié)婚照,久久凝視著。
這時,她的腦海中忽然又浮現(xiàn)出了那段話:“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的樂園,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尚未踏入的世界。”
沈洛伊瞬間一個激靈,她忽然意識到,原來把照片放進(jìn)書里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擔(dān)心一百年后的自己忘記了蘇映棠,忘記了來時的路,所以提前做好了安排,而這張照片,正是指引她的線索。
沈洛伊忍不住淚流滿面。她把照片放進(jìn)了書里,然后把這套書抽了出來,整理好放回了樓下的儲藏室。之后,又回到了臥室。
看著已經(jīng)熟睡的蘇映棠,沈洛伊輕輕地走了過去,她在蘇映棠的身邊躺了下來,伸手抱住了對方。睡夢中的蘇映棠似乎也有某種感應(yīng),他也伸出了一只胳膊,摟住了她。
第二天早上蘇映棠醒過來的時候,沈洛伊卻不在他的身邊。
這時,兒子蘇念燊過來敲門,要實行他和父親的第一個計劃。
蘇映棠的心里卻隱隱有種不安,他騙蘇念燊說自己突然有事走不開,讓兒子自己先去。
當(dāng)蘇念燊手捧鮮花,興高采烈地回到家時,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媽媽出現(xiàn)。
其實,蘇念燊很小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媽媽有點與眾不同。可無論如何,之前忽然“消失”了的媽媽,依然會再次出現(xiàn),所以這一次,他也堅信這一點。
第二天,沈洛伊依然不在。
一個月后,沈洛伊還是沒有出現(xiàn)。
一天早晨,蘇映棠一邊吃著早餐一邊聽著收音機,里面突然傳來了一段熟悉的旋律,他不自覺地跟著哼了起來:“Quand il me prend dans ses bras, qu’il me parle tout bas,je vois la vie en rose……”
蘇念燊在一旁奇道:“爸,這么新的歌你就會唱了?”
“這是新歌?”
“是啊,最近大家都在聽這首《La Vie En Rose》(《玫瑰人生》),爸你可真厲害!”
蘇映棠忽然間淚眼朦朧。此時距沈洛伊“消失”已經(jīng)整整七年了,可當(dāng)初他才遇到沈洛伊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在唱這首歌了。所以,她真的是從一百年后來到這里的。
蘇念燊看到這樣的父親,有點驚慌失措。
父母感情深厚,蘇念燊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母親離家出走的可能性不大;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自己的母親到底去了哪里,父親也說不出來。
母親消失之后,父親沒有給他作任何解釋。他只說媽媽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我們在這里等她回來就可以了。在父子相伴的這段日子里,父親雖然孤寂,卻從不悲傷。
可是這一等,就是七年。
隨著蘇念燊年紀(jì)漸長,他開始相信,自己的母親應(yīng)該是去了天上,只是父親,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罷了。
而此時的蘇映棠忽然間又高興了起來。他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對蘇念燊道:“我們離開這里,去巴黎怎么樣?”
蘇念燊不假思索道:“我們不在這里等媽媽回來了嗎?”說完之后,他才捂住嘴,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蘇映棠卻不以為意,答道:“說不定巴黎,才是她的第一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