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在蒲研究寓所里蝸居了七八天,整日飲酒作樂,早已經忘記了自己來這個世界的目的。他確實在酒水中得到了短暫的回避,整日吃喝玩樂,成了被圈養的囚犯。
周末一過,蒲研究自己要去上班,而海子作為一個剛失業的失敗者,是沒有什么活可干的。蒲研究每日早早地出去上班,海子一人在小小的寓所里沉睡。他想徹底放空自己,斷絕了與外界的聯系。沒過幾天,他的心孤獨起來。在無所事事的日子里,人終究會迷失自己,成了自甘墮落的懦夫。
這個地方終究容不下海子,他索性買了一張火車票,打算往BJ去。
在四月的一個中午,海子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說到行李無非就是一個書包,還有幾本書,加之幾件舍不得丟的衣服。
海子掏出筆記本撕下一頁,在上頭寫下祝福蒲研究的話,將紙條放在二人整日促膝長談的桌子上,清空了桌上所有的雜物,好讓蒲研究一回到寓所就能看到自己留下的紙條,海子認為這可以體現出自己對蒲研究的珍惜,同時也彰顯自己依舊是個讀書人。
海子將寓所打擾得干干凈凈,清理掉了所有的雜物,在臨走之際忽而生了慈悲。
在這七八天里,他與蒲研究把所有該說的話和不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海子很幸運能有這樣的同事在自己窘迫的時刻容納自己,盡管自己時常說一些不中聽的瘋言瘋語,蒲研究總是表現出極大的贊同和支持,確實是站在自己身后的朋友。
看著空空的椅子,他想象著前幾天蒲研究就坐在自己對面和自己說著關于朋友的話。
“你知道我們當初一起工作的那幾個和我處得來的男同事嗎?”海子問。
蒲研究抽著煙,煙氣把他的眼睛熏成了一道縫,他使勁地把頭扭向一邊,好躲避煙霧的襲擊,嘴里不停地說著“記得”之類的話,頻頻地點著頭,不斷地舉起酒水往嘴里送去,抿一口酒接著把紙煙塞到自己嘴里。
“我平日里自覺與他們關系很好,只是沒想到,在我離開研究中心的那天,竟然沒一人給我發什么送別的話,我錯誤地以為他們是重情重義的男人。果真是自己看錯了。”海子同樣抽著煙喝著酒,懊悔地說著。
蒲研究有些生氣,拍打著桌子,桌上的酒水被嚇一跳,往半空中跳去。
“他們只在乎自己,怎么會想起你!別對他們有什么幻想,都是狼,喂不飽的,都是忘恩負義的狼。”
這種話從老實巴交的蒲研究嘴里沖了出來,倒是讓海子生了驚訝。海子從未想過,蒲研究會將那些同事說成嗜血的狼,仔細想想也是一語中的。這天底下還有看問題如此透徹的人。海子生了慶幸,終究是有什么人能與自己說得來。
想到蒲研究現在正在研究所里上著班,而他身邊的大多是如狼似虎的一幫同事,內心不免生了感傷。蒲研究就像是一只剛來到草原的綿羊,時刻有失去性命的危險,畢竟有羊羔的地方就會有狼群出沒,它們都是嗅覺異常靈敏的畜生。
回過神來,寓所里的椅子上已經失去了蒲研究的身影,空氣不停地壓縮,窗外的太陽已經升得老高,卻不見幾分溫暖,天空與遠處的戈壁灘相接在一起,成了模糊一片,總給人沙塵暴即將來臨的錯覺。
海子想起蒲研究的母親來,聽蒲研究講,他的母親精神狀態不怎么好。在海子看來蒲研究的母親似乎與自己的那位名叫愛因斯坦的老同學害了相同的病。
自從上了大學,海子與愛因斯坦便南北相隔,漸漸地也陌生起來,就像每個人的電話簿里都有成百的聯系方式,但并不是所有的聯系方式都能撥通,都在各自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方式存在著。
直到海子大學畢業回到南方去,他才與愛因斯坦碰了面,只不過那時的愛因斯坦已經成了海子所陌生的模樣,體重飆升,肥頭大耳的,二十多的青年成了中年油膩大叔。絲毫沒有什么生氣可言,整日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管到什么地方,都背著自己鼓鼓囊囊的黑書包,這讓海子生了好奇。
偶爾的一次機會,海子與愛因斯坦,加之發小泰君三人在盤龍區浪蕩了一段時間,租了一個小房子搞起了研究,說是要沖擊諾貝爾獎。所謂的研究也無非是在一起抽煙喝酒,說一些關于歷史的、國際的一些小問題罷了。時不時起了什么興致,三個男人也會說到女人來,不過草草幾句便會結束話題。
在三人一起搞研究的日子里,海子愈發對愛因斯坦生了困惑,尤其是他那個像極了臨盆孕婦肚子一般鼓脹的雙肩背包,他不知里頭裝了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寶貝。愛因斯坦智商極高,是睡大覺都能讓數理化得滿分的男人,幾年不見,他一定做出了什么偉大的研究成果,就藏在他的書包里。愛因斯坦總是把自己的書包放到柜子的最底層,看似很隨意,卻老是用自己的什么衣服遮蓋起來,好掩飾書包的重要性。海子也并非是蠢人,他知道愛因斯坦定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某天下午,三個人做完研究正下樓去吃飯,海子假裝上廁所,讓泰君與愛因斯坦先行一步。聽二人的腳步聲遠去,海子打開門探出頭,他想著若是愛因斯坦預想自己要干的事,恰好在門口蹲著把自己逮個正著。這海子想象的情形并沒有發生,愛因斯坦并不在門口,他已經和泰君下樓去了。
海子內心狂跳起來,他即將揭開愛因斯坦對自己隱藏的秘密來。海子縮回了頭,將門一推反鎖起來,轉頭跑到衣柜底層取出掩藏在幾件薄衣服下的黑色大書包來,迫不及待地拉開書包的拉鏈來。他想,這諾貝爾物理學獎定是被愛因斯坦藏在書包里去了。
隨著海子拉開拉鏈,那黑色大書包同時發出一聲急切的慘叫來,隨后咧開嘴敞開自己的大肚子來。里頭沒有什么研究成果,都是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幾大袋藥,瓶裝的,包裝的,還有各種各樣的膠囊,都沒有被開封的什么跡象來。海子生了失落,本以為是什么偉大的研究成果。
這都是些什么藥?海子好奇地解開袋子,抓出藥盒看了起來。這確實不是什么研究成果,卻也是曾經某個醫藥學家的研究成果。那些大大小小的藥盒上都分明標注著一行行齊齊整整的字符,其中主要的功效是——抗精神分裂。
海子像被什么電流穿過身體,全身震顫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冷靜和遺憾落到了心頭。他絲毫沒有悲哀的感覺,只得將藥品重塞回書包拉上拉鏈,那干癟下去的書包又變得鼓鼓囊囊的,又成了大肚子的什么青蛙來。海子把書包放回原處,將那幾件衣服掩蓋到上頭,盡量不要讓愛因斯坦發覺有人動了他的秘密。
海子走到床頭,坐了下去看了看柜子底層的黑書包,已經被幾件愛因斯坦的衣服遮擋了完全,就像先前的樣子,毫無翻動的痕跡。他點了根煙抽了起來,一種不知名的驚駭和悲涼從內心深處奔涌出來。
“這曾經的愛因斯坦怎么會……”海子陷入自己的惶恐中,不斷地猛吸著手中廉價的紙煙。怕二人察覺到什么來,海子起身出了門,尋著他們經常光顧的餐館去了。
想必蒲研究的母親和愛因斯坦都患了相同的病,就像蒲研究說的,他的母親生了一種治不好的病,或者說是很難治好的病,只能靠藥物來控制。
海子很快跟上了二人的腳步來,見愛因斯坦走在泰君的身后,他穿著黑色的薄外衣,兩條褲子同樣是黑色的西裝褲,他那肥粗的大腿撐滿了褲管,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腳上依舊踩著一雙減震的籃球鞋,鞋子的鞋邊往被磨平了,像個八字往外斜去。他的體重已經嚴重超標,那雙籃球鞋似乎已經不堪重負,或許已經失去在籃球場上飛馳的能力。三人租住的房子里確實仍有海子從北方帶回來的一個籃球,酷愛打籃球的愛因斯坦也只是偶爾抓摸一下,不曾見過他抱著籃球往大學城的籃球場去。
想到此,海子快步跟上了二人,打算請他兩吃一個大餐去。
到了一個四川人開的小餐館里,三人點了熟悉的火腿炒飯,海子吩咐老板多加三份煎雞蛋,這便是他口中所說的吃大餐。
三人在等著飯,愛因斯坦便在八仙桌旁敲打去了碗筷,嘴里嘀咕著自言自語的話:
“在座的都是我的臣民,趕緊給我磕頭!哈哈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見了我還不下跪?”
愛因斯坦坐在藍色的GD省凳上,挺直腰板,把兩條粗大腿盡力地往外擴去,像一個多肉版的圓規,他的褲襠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開了一道縫,露出里頭灰色的內褲來。
旁桌上的食客時不時把頭扭轉打量著自言自語的愛因斯坦,隨后看上海子和一旁的泰君一眼,露出厭惡的什么表情來。
“御廚,快點給朕炒個火腿炒飯來。朕已經餓了!”愛因斯坦模仿著秦始皇的語氣,對著正在炒菜的四川老板發布口諭。
海子抽著煙陷入自己的沉默中,一旁的泰君正低頭看著黃色小說,企圖用這個辦法來躲避食客的目光。唯有愛因斯坦仍在說著自己當年如何統一中國的話來:
“想當年寡人先滅了韓國,亡了趙國,鏟了魏國,除了燕,掃了齊國,最后蕩了楚國。哈哈哈!真是功蓋三皇,德超五帝啊!你們這些刁民,還不干凈下跪!”愛因斯坦說著喊著,愈發地挺直了腰板,撫了撫自己沒長幾根胡子的下巴,隨后撐開右手揮向空中。
看著眼前的愛因斯坦,海子倒不覺得丟人,他從不在乎陌生人的眼光。他剛回到昆明的時候便與泰君和愛因斯坦商議著未來,很快與二人合租了一個小房子。從那時起,愛因斯坦便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來。海子原以為他只是自娛自樂罷了。畢竟愛因斯坦是個高智商的大學生,可能大學里喜歡上了歷史或哲學便生了表演欲。愛因斯坦總是能透過現象看到事物的本質,就拿表白來說。他總會在大學校園里四川表白,遇到什么喜歡的陌生人就說出他的表白辭來:
姑娘,我看你生得漂亮!我感覺自己愛上了你,我們加個微信,成為我的女友,讓我們去解決一下生理需求。
那些被表白的女生都會破口大罵,說一些臟話來回應他的表白。愛因斯坦一頭霧水,抓抓腦門便笑嘻嘻地離開了。這都是海子從泰君那里聽聞的事情,是確有其事的。當初看似惡作劇的表白,在海子看來卻是實實誠誠的。愛因斯坦確實掌握了真理,洞悉人世間的一切,無論什么事情,他都直奔主題去了。
在盤龍區的小房子里沒住多久,海子便因外公的病回大理去了。臨走時海子決定將自己從北方穿回的紫色羽絨服送給了愛因斯坦,卻不知該怎么開口。
這次的離別有些唐突,似乎那象征著命運齒輪已經掉了發條,在風雨交加的日子里生了鐵銹。
離別的日子也到了。
大清早,海子便在收拾自己的雜物。他心事重重地將自己的衣物胡亂地往自己的書包里塞去,泰君見狀略帶失落地詢問起來:
“你這是要去哪兒?”
“家里有點事情,我先回去幾天。”海子低聲地說著,放慢了收拾東西的手腳。
一旁的愛因斯坦漫不經心地欣賞手機里的歷史短片,多半是歌頌秦皇漢武的短視頻。他一頭扎進自己的世界里,很少理會身邊的一切事物。
“那你還回來嗎?”泰君問著,掏出紙煙給海子遞了過來,轉過去給愛因斯坦也遞了一根。
“不知道,我外公去世了。”
完海子眼眶里淌出眼淚來,聲音變得低沉哽咽。
“他年紀也大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泰君安慰著海子,幾個人點了煙埋著頭抽了起來。地上都是啤酒瓶子和點外賣留下的餐盒,一片狼藉。浴室里的浴頭不斷地往馬桶里滴著水,發出嘟嘟噠噠的聲響來。灰暗的一個燈泡在天花板發出灰黃的光來,屋子里一片死寂。
對于海子失去親人這等事情,愛因斯坦已經沒送來什么安慰的話。海子深知,愛因斯坦的問題似乎要自己那死去的外公來說更為緊要。死去的人自然是死去了,那是一了百了的悲哀,不久也會化為懷念,而那活著的人,這眼前的愛因斯坦卻仍需走很長的人生路,這才是最為重要的。而不幸的是,愛因斯坦得了一種找不了工作的病,一種來自神經中樞出現崩塌的病。
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正是大學畢業季,海子拿了自己在大學里混的幾個證書與二人相匯,卻得知他兩由于掛科太多,拿不到畢業證、學位證之類的。海子記得有人通知他兩去參加補考的事情來,二人卻因為打游戲睡懶覺錯過了。或許是想著補考也不能通過,他們掛的科目實在太多,二人早已經放棄了。只是用蒙頭大睡應對沒能取得畢業證的煩悶。
那時海子也并未意識到一個鄉下的大學畢業生沒有拿到大學畢業證的威力,很多事情海子都是后知后覺,這算是生活給他的智慧,只可惜來得太遲。
海子收拾了衣物,背起跟隨自己多年的書包與二人吃完最后一頓飯。飯后點了根煙,海子脫下自己的紫色羽絨服并對愛因斯坦說道:
“你留著穿吧!剛買不久的,別嫌棄。”愛因斯坦沒說什么多余的話,他一直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語,手里緊握著自己的舊手機嘻嘻地笑個不停,隨后冒出一句:
“還是你懂我!”
海子背起書包走出餐館,二人跟著他出了餐館。海子忽而停了腳步,轉過身看著二人說:
“別忘了那個籃球,也送給你了。有時間你和泰君去打打籃球,見見陽光也挺好。別總是蝸在房子里,心會發霉的。”
愛因斯坦已經穿上海子剛送他的羽絨服,并沒有多少表情,只是一個勁地自言自語,偶爾面露淺笑。
那天下午,海子被迫回老家奔喪去。他們三人一起回了出租屋,泰君忽而決定要在昆明找個什么工作,這算是他步入社會的開始。愛因斯坦得知泰君要去找工作,索性也收拾了自己的衣物,背上鼓鼓囊囊的黑色大書包回大學宿舍收拾自己的行李去了。愛因斯坦并沒有透露自己的下一步動向。
一條狹窄標識的巷子的一頭是三人的出租屋,巷子緩慢地往西邊升了上去,盡頭是一條并不寬大的馬路,馬路蜿蜒地盤上青翠的山去。海子和泰君在樓底目送愛因斯坦往西邊的巷子踱去,他穿上愛因斯坦送的紫色羽絨服,背著碩大的黑色雙肩背包,把海子送的白色籃球夾在左邊的胳膊肘下,緩緩地拖著自己的粗腿往太陽落山的方向離去了。
自從那分別后,海子再也沒有見過愛因斯坦的面來。不知什么時候,愛因斯坦也刪了海子的聯系方式,最終石沉大海般地消失去了。
海子等不及與蒲研究再見一面,想到自己的老同學愛因斯坦,他想蒲研究的母親或許和愛因斯坦一樣要忍受很多陌生人打量的眼光,那真是不易。點了一根煙,海子看著眼前空蕩蕩的寓所,且不去想別人的什么事情來,自己也有一堆事情需要解決。話說過來,他現在倒是無官一身輕,成了一個真正的游子。每等煙抽完,海子背上自己的書包,提上自己裝了書和襯衣的紅袋子出發了。他輕輕地帶上了門,與蒲研究作了別。
出了門就是江湖,他又得往人海里鉆去了。在關上門的一瞬間,整個世界又給他留了數不盡的門,但他不知該往何處去。他買的只是前往BJ的一張火車票,并非是通向幸福的憑證。下樓的瞬間,海子覺得上帝已經把所有幸福的門窗都關上了。一股寒涼的風從一樓直竄上來,捎來人間的味道。
走出寓所的剎那,仍能聽到一樓的兩口子在切菜做飯的聲音,這讓海子難過。他加快了腳步往車站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