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蒲研究員
書名: 那些交匯的溪流作者名: 東郭野夫本章字數(shù): 10830字更新時間: 2025-01-05 12:59:53
海子辭了陳老漢,掏出快欠費的手機準備給蒲研究員打電話。
說來他兩原在研究中心工作過,后來因為工作調度的關系才分開。蒲研究員和海子的關系較為親近,他為人親善,生了個好脾氣,從不與他人生過什么爭執(zhí)。在研究中心也有著不錯的人緣,正所謂一個老好人。萬事只求安慰,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倒是與海子的性格截然不同,海子一心求功,過與不過的他倒是毫不在乎。只要能在研究中心做出什么偉大的研究成果,他死也無憾了。
在研究中心共事三四年后,蒲研究被調往某個分研究中心,而海子所在的研究中心也換了地方,隨著科研經(jīng)費的充足,研究中心蓋了一個新的所在,海子也隨著搬了過去。一來二去,便于蒲研究分散開去了。
海子掏了手機,在通訊錄中反復翻看蒲研究的電話,無果。海子向來不怎么結識新的朋友,哪怕是同事也很少存別人的什么號碼。他覺得沒那個必要,畢竟大家都是同事,整日整夜地工作在一起,他們的工作用不到打電話解決的方式。他們大多圍繞在自己的研究對象四周,觀察記錄干預,再觀察記錄干預,周而復始,不厭其煩。
幸好還存了蒲研究的微信,海子立馬撥打了過去,無人接聽。又過了一會兒,蒲研究自己撥了回來。
海子頹喪地接了電話:“聽說你要走,海兄!唉!”
“你怎么知道的,先不談這個了。你們什么時候休息,我得到你那借宿一晚!”海子提出了自己的請求。
“這個好說,你下午便休息了。你等我?guī)讉€小時。我下班后去接你。”
“行呢!我在老地方。”海子掛了電話,往熟悉的老地方走去。
他走在馬路的右側,就像小時候從課本里學到的知識一樣,走馬路靠右行。這是他一直的習慣,他從不逆行,這似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守護著他的倔強,也維護了他作為一個讀書人的尊嚴。
看著身邊熟悉的一切,海子百感交集。西北的馬路大多是筆直的,馬路的兩旁長了白楊樹,也是直挺挺地插到云端里去。天空中時不時有被風撕碎的幾朵白云,不一會兒又不知到了何處。
偶爾有騎著電瓶車的人從身邊過去,海子便將頭扭轉到右側去,他可不想讓別人認出他狼狽的什么模樣來。他自從畢業(yè)以后就來到祖國的大西北來,一待也有五六年的光景了。這兒都是綠洲,大部分的土地都是戈壁沙漠,人們自然都逐水而居,在戈壁灘的低洼處扎下文明來。
大家都聚集到一處生活,免不了碰面。即使海子在研究中心工作,但也時常在小城中走動,當?shù)氐暮芏嗳硕颊J得出從內地來的研究人員。他們大多生得年輕,戴著兩片眼鏡,在周末的菜市場里買些菜,而且大多都不會與菜農(nóng)討價還價。
他們相比于文盲多讀了幾年書,但所認識的字并不見得比戈壁灘的老王認識的多。
沿著馬路,踩著陽光,海子大步流星地往老地方走去。
說起老地方那也算不得神秘,只是海子與蒲研究兩人經(jīng)常去浪蕩的一個公園罷了。海子一到周末,就會和蒲研究一起去森濱河公園找樂。他們找樂的方式也無非是瞪著眼睛觀察池塘里的幾只懷的母青蛙罷了。
這個消遣的方式看似很不正經(jīng),但是身為新人類研究方向的海子和蒲研究來說倒也顯得那么正經(jīng)。只有那些不認得他們的那些陌生人才會覺得可笑異常。身為一個富有研究精神的研究員,是要對萬物保持敬畏,對萬物保持好奇心和想象力,這在絕境中能讓自己獲得快樂。這始終是海子所信奉的。
他們兩經(jīng)常在池塘四周放聲高歌,手舞足蹈的,完全不顧路人的感受。這是他們對生命最大的感受。
很快,海子吸食著過量的汽車尾氣,在人群中不斷地將頭扭向一邊,在過馬路時,顯出格外的小心,生怕自己的小命被沒有靈魂的汽車奪去。說實在的,其實這城里也沒多少人認得出他來,他有時過于神經(jīng)質,總覺得全世界都在拿著放大鏡在觀察他的每一根鼻毛。
不多久海子便來到熟悉的老地方,在往日里他們觀察母青蛙的草坪上坐了下去。他將裝了研究資料和書籍的紅帶子當成了枕頭,直僵僵地躺了下去,等待著來接自己的蒲研究。
海子睜開眼往藍天望去,天空中并不見什么云彩來,天分外地藍,一整片的藍似乎離自己很近,他好奇地將右手伸向半空中,那一大片的藍色又似乎離自己遠去了,成了不可觸摸的高遠。
海子索性收了手,直腰坐在池塘邊的草坪上發(fā)呆,耐不住寂寞,他掏出一根煙抽了起來。剛吐出一口煙,那煙霧倏忽間消散了影蹤,不知跑何處的天空里去了。或許它們終究成了藍天中的一朵什么云,在某個太陽東升西落的瞬間飄蕩在天空中,和海子一樣成了流浪他鄉(xiāng)的游子。這是多么稀奇的比喻啊!海子抽著煙讓不小的腦袋自由地想象著,他的嘴角時不時往一處歪去。
一根煙死去了,抽煙的人還活著。海子打開手機,點了一首民謠聽了起來,聽著聽著,眼淚不自覺從眼角滾落。他躺了下去,靜靜地聆聽著這直擊心靈的歌聲,這不是他第一次因為聽了什么曲子而落淚了。掉完眼淚,海子又痛恨起自己來。他心想:婆婆媽的,真不像男人。上帝啊!偉大的男同胞們,請你們原諒我,我算是又一次給全世界的男人丟了臉面。有那么一瞬間,他恨不得閹割了自己的命根子,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女人。在海子的偏見里,做一個女人是很輕松的,至少不需要這么賣力!那女人要是放下自己的臉來,隨便找個地方一躺就能掙到錢。而他自己卻要在吃不飽飯的某個下午思考人類的前途,即使他累趴在地上,定也見不到鈔票的影子。
胡思亂想之際,海子的腦海里又出現(xiàn)一個女人的印象來,卻始終不是那么清晰。他確乎已經(jīng)到了成家立業(yè)的地步,如今八字沒一撇。這堅守了五六年的工作崗位突然也失去了。海子現(xiàn)在是要家沒有家,要老婆沒老婆,可謂是上有老,說到下就空空如也了。
聽著歌,加一些胡思亂想,海子又浪費了寶貴的幾個小時。他手里的電量也所剩不多,心里也緊張了起來。
倘若手里沒電了,那蒲研究定時找不到自己的。雖然說好在老地方碰頭,可好幾年過去了。他不確定蒲研究是都還念著舊情,知道老地方在何處。蒲研究雖年紀輕輕,卻老忘記一些重要的事情來,不知他是否能尋著記憶的蛛網(wǎng)找到老地方來。
當年他們還在同一個研究中心工作的時候,蒲研究因為忘性大鬧出不少的笑話。
有一回,蒲研究忘記給自己的研究對象喂食,一忘就是十幾天。他的那群研究對象正是生長發(fā)育的時候,也就是一群長身體的狒狒。人要是一餓會饑不擇食,而那群狒狒同樣也是如此。只不過它們吃的不是實驗室的什么儀器、鐵圍欄之類的物件,它們吃的是自己的同類。為此,蒲研究還背了一個外號,研究的人大多戲謔地稱他為蒲三秒。他忘性實在太大,也對得起這個稱號。一旦一個人有了什么外號,他的真名也漸漸地被人忘卻了。只有研究所的海子仍尊稱他為蒲研究,雖然偶爾在酒后也會將其稱為蒲三秒,不過也就那么區(qū)區(qū)的兩三回。因此,蒲研究漸漸和海子生了客氣,關系也越走越近。他們還不止一次地在同一張床上,一起做過同樣的夢。這是海子回到南方故鄉(xiāng)之后才得知的事情。
手機響了,海子知道是蒲研究打過來的。看來蒲研究已經(jīng)下班了,自己總算是找到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去了。有時朋友并不需要太多,那些能給你帶來一瞬間溫暖的人大抵也可以稱之為朋友,或者說是恩人更準確一些。
“海兄,現(xiàn)在身在何處?”蒲研究從電話一頭問了話。
“你倒是趕緊來啊!說好的老地方啊!你不會忘了吧?”海子有些置氣,他已經(jīng)在濕氣很重的草坪上坐臥了好幾個小時了。
“哪個老地方?”蒲研究問。
“我真是服了你了!就是我們兩周末經(jīng)常觀察母青蛙的那個池塘旁邊,也就是那個公園。”
“哪個公園?我怎么不記得了?什么母青蛙,我都不記得有這么神奇的經(jīng)歷。”說完,蒲研究放聲地笑了起來。
“趕緊的,我已經(jīng)等你多時了!再不來我要死了。”海子緩緩了語氣,朝著手機喊了起來。
“收到收到!開玩笑的,我當然記得那個公園!你說的是中央公園嘛!”
一聽中央公園的話傳來,海子已經(jīng)分不清蒲研究到底是蒲三秒了。他從不說一些開玩笑的話,只是每說了什么話都不忘哈哈笑上幾聲,顯得自己心情愉悅。
海子盡量用自己平靜的語氣重復著:
“老地方啊!我們一起唱歌、看青蛙吐泡泡的地方!你還是仔細想想吧!”
“我想起來了,我這就來。你一說唱歌我就記得了。”蒲研究終于想了起來。
很快,海子便等到了蒲研究的車影。
蒲研究將車開到了池塘邊,朝著海子按了一連串的喇叭。
海子提上自己自己的紅帶子喪氣地走了過去,拉開車門便上了副駕。
“你終于下班了!可把我等的,太陽都快落山了。”看著蒲研究的圓臉,海子有些急躁地說抱怨了起來。
蒲研究把頭轉向海子,不緊不慢地說:
“沒辦法,研究所最近太忙,很多實驗數(shù)據(jù)需要處理。”
海子看著蒲研究心里也安穩(wěn)了很多,他知道他是唯一能照顧到自己的人。
看了看蒲研究,海子感嘆起來:
“你這白頭發(fā)怎么又多了起來!你這是遺傳,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我比你大,一根白發(fā)都沒有。你這是怎么了?”
海子又瞥了一眼蒲研究,見他滿臉的胡茬,海子心想他最近也過得不怎么樣。當一個男人變得邋遢起來,那正是處于精神困厄之中,而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工作,抑或是錢袋子出了問題。如果是什么別的原因,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海子知道很多男人會短暫的被女人困住手腳,那也只是短暫的。退一步講,蒲研究似乎從未說起過任何女人的事情來。海子沒聽過蒲研究交過什么異性朋友。他和自己一樣已經(jīng)習慣單身的生活,偶爾有個異性闖進他們的生活中,那只會給他們帶來無盡的災難。
面對海子調侃自己頭發(fā)白去的話,蒲研究對著后視鏡看了看,順手抓了抓自己短而卷曲的頭發(fā),隨后說道:
“壓力大,沒辦法。研究所里的那幫狒狒很難搞定的,實驗結果不是很理想。經(jīng)常被院長叫去喝茶,研究成果靠后,一次次的都是倒數(shù),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安安心心搞什么研究了。”
說完,蒲研究長吁短嘆。
看著眼前的蒲研究,海子似乎看到一個被榨干精力的中年男人,頂著黑白參半的頭發(fā),生了一張圓圓的本分人的臉。他心中貌似有說不出的苦來。研究所的工作已經(jīng)成了壓在他胸口大山來,讓他喘不過氣,盡管他才二十多歲,甚至比海子還要年輕上幾歲。
“你也沒必要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繼續(xù)這樣活下去,沒出兩三年,連你老媽都認不得你了。心里生了壓力都要找個方式發(fā)泄出來。”海子安慰著雙手搭在方向盤上的蒲研究。除了說一些沒用的話,海子不知該如何寬慰自己這位年輕的朋友來。
蒲研究沒說什么話,就在海子給蒲研究遞煙的瞬間,他突然抬了手,將手捏成拳頭狠狠地砸向方向盤。嘴里還彈出一個臟字來。隨后松開手,將十指抓向自己的頭,使勁地抓撓著自己的頭發(fā),將自己的頭發(fā)弄得亂糟糟的。
此刻,海子才意識到蒲研究的難處,他承載了很多心理壓力,這或許是他頭一次用這樣的方式發(fā)泄自己的壓力。
海子還是頭一次見溫和的蒲研究這樣肆意地宣泄內心的不快,這和他先前認識的蒲研究確實是有了很大的出入。海子也并不覺得驚訝,他知道在研究中心工作壓力自然是有的,要是沒什么研究成果,整個要研究所里的人都會輕視你。一個沒本事三個字就足以殺死一個上進的男人。
見狀,海子又嘗試著把舉了半晌的煙給蒲研究遞了過去。蒲研究接過海子的煙,點上火猛地吸了起來。只聽見吸的聲音,卻不曾吐出什么煙霧,蒲研究仿佛把所有的煙氣都往自己的肺泡里憋去了。兩人男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中,或許男人間的沉默更多是理解。
車窗外的公園人來人往,是一個熱鬧的世界,而兩個男人在車里抽著煙,顯得格外的安靜。
“海兄啊!你知道自從我們分開后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蒲研究動情地說著,很快濕了眼睛,卻不見什么眼淚滾落出來。
“知道呢,可以理解的。知道你性格,你啊!太過于老實了。”海子寬慰道。
“那幫人都是什么啊!簡直不是人!勾心斗角,在背后說我壞話,還被我聽到了。”蒲研究情緒激動起來,幾乎要咆哮起來,尤其是說到“簡直不是人”這幾個字的時候,蒲研究像極了一頭猛禽,終于從口中吐出一束灰色的煙霧來,緊接著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人在江湖飄,總要挨刀子的。”海子將頭扭向車窗外,語重心長地說了起來。
“他們簡直就是垃圾!垃圾!垃圾啊!”蒲研究扯著嗓子在車內喊了起來,看得出他淤積了太多怒氣,在見到海子后徹底發(fā)泄了出來。
海子見蒲研究竟被折磨得不成樣子,頓時心生憐憫,他有時將蒲研究當好朋友看待,更多時候也把他當成了自家的一員。海子深知他們都是遠在西北謀生的游子,但同時也是被父母牽掛著的小孩子罷了。這過分善良的人,總是被上帝遺忘,成了被欺凌的弱者。
“我早就說過,你當時不聽。和人打交道是很累的。這也是我選擇研究靈長類動物的原因,因為動物不會說話,不會表達自然就沒了訴求,沒有訴求就沒有矛盾,這沒了矛盾,自然就相安無事。人啊,始終是一團冰與火而成的存在,時而熱情似火,時而冷若冰霜。玩得多了,要么燒死自己,要么冷了別人。你發(fā)泄出來是好的,做得很好!可不能把自己逼死了!”海子滔滔不絕起來,蒲研究聽著,情緒平復了很多,沒一會兒又陷入自己的低情緒中。
“我不能沒有你啊!我們一起在一起工作該多好。唉……你為什么要走呢?”
說完,蒲研究露出痛苦的表情來,低著頭咬牙切齒。
“沒事,以后會有機會的。我先回到南方去,等有機會了我還會回來看你的。”海子低聲說了起來,將煙頭掐了去,抽了張衛(wèi)生紙,把煙蒂揉到其中,捏了一下裝到自己口袋去了。
“哪有什么機會啊!你這一走,我都無心工作了。搞得我都想回四川去,我也不想待了。你不在,就沒意思了。”蒲研究滿臉的失落和不忍,說著在海子看來有些幼稚的話。
“年紀輕輕的,別這樣想問題。我們都會遇到更有趣的人,這天底下還是有很多有趣的人存在的。你且安心工作,多一些忍耐。在研究上多想一些辦法,總會能收到效果的。畢竟你現(xiàn)在是和一群狒狒打交道,多一些耐心。”海子說著安慰的話,說實在的,他雖然跟蒲研究說著工作要耐心的話,但自己同樣是缺乏耐心的。這讓他遭受了很多沒必要的苦,研究中心的那些研究員們早已經(jīng)看開了一切,他們知道通過靈長類動物研究改造新人類的計劃是很難成功的,或者說壓根就沒有這個可能,畢竟從生物學上來說,與科學精神相悖。海子時常在實驗室能聽到別的研究員說著喪氣的話,偶爾破口大罵,就像是什么人給自己戴了一頂綠帽子一般。說到底,他們是不喜歡這份工作,而又不得已而為之,成了養(yǎng)家糊口的一份差事罷了。這到底是搞不出什么研究成果來的。大家相安無事,過一天算一天,平日里說說笑笑,閉口不談什么研究方法。倘若有人說什么新研究、新方法來,大家都會嗤之以鼻,敬而遠之,像是見了什么瘟神。
而像蒲研究這樣的人來說也是夾縫求生,畢竟自己沒有什么主意,即使有了什么想法,也是緘口不言,久而久之別人也會忘了他的存在,甚至把他當成欺凌的對象,畢竟他只是一個腳踏實地的普通研究員,要成果沒成果,要口才沒口才。實驗室的工作確實是不需要什么口才的,但整天沒說什么話,別人也真把你當成了啞巴。終究落了個有苦說不出的境地來。
“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說實在的,我也干不下去了。”蒲研究悻悻地說著,兩眼茫然地透過車玻璃看著前方的池塘。
“你爸媽怎么樣了?他們還好嗎?”海子按下車玻璃又掏出紙煙點了起來,順手也給蒲研究遞了一根。
“老樣子,不好也不壞。”
“什么叫不好也不壞?”海子問,看了蒲研究一眼,扭頭將嘴里的煙霧吐向車窗外的世界,支著煙的右手搭在車窗里。
“我母親一個人外出干活去了,父親一個人在家。”說完,蒲研究又深深嘆了一口氣,手里的白紙煙自顧自地燃著,一縷縷的青煙飄懸在車內,在蒲研究的頭頂上盤旋著分散開去。
“你母親的病好多了吧!”海子清了清嗓子,用略帶關心的語氣說了一句。
“她的病治不好的,只能用藥物控制。”
聽完蒲研究的話,海子竟也說不出什么話來。他知道母親對于一個男人的分量,倘若自己也有這么一個母親來,那該是多么窒息。
兩個男人又不自覺待在各自的沉默中,只好自顧自地抽著手中的紙煙。兩人雖沒說什么話來,那縈繞在車室里頭的煙霧卻也說明了太多。
海子自然知道蒲研究家里的情況,從一個不愛說話的人嘴里聽到什么家事,那對方一定把自己當成了很重要的人。
在海子和蒲研究還在一個研究中心共事的最后一年日子里,也是他們上一次分別的一頓晚餐上,海子知道了蒲研究家里的情況。這卻是蒲研究主動和海子提及的,那天二人吃了散伙飯,又喝了點兒送別酒,酒沒過三巡,蒲研究已經(jīng)紅了臉。他跑廁所吐了一會兒,回到酒桌上又一口干了最后的一點兒酒水,埋著頭紅著臉說起了自己的家事。
從那兒開始,二人的關系也愈發(fā)地親近起來,海子很珍惜那些給他說了家的人,他自以為他們定是把自己當成了很親近的人才會將他們家中的大小事情全盤托出。這確實是該珍視的,畢竟逢場作戲的人太多,很多人似乎不玩弄點兒心機便活不下去似的。這倒是與眼前的蒲研究是有區(qū)別的。一個過分善良的人總是把別人的痛苦化成了自己的苦悶,抑或把別人的幸福當成了自己的幸福。
盡管蒲研究就說了那么一回兒,海子卻牢記了起來,這也多虧了他那頑固的好記性,過目不忘。海子有聽一遍便能記掛一輩子的臭毛病。
二人仍自顧自地抽著煙,見蒲研究將頭往坐背上靠去,正閉目養(yǎng)神,手里的煙自顧自地燃著,化成縷縷青煙。海子索性也不在說什么,把頭扭向自己車窗外,把眼神往高遠的天空中望去。
忽而海子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串句子來:天空果真一無所有嗎?那它拿什么來安慰我,安慰著天底下可憐的人們。蒼天果真長了眼,那古今那么多慘死的人怎么會仰天痛哭,在撕心裂肺的絕望中死去呢?蒼天或許有自己的眼睛,卻也可能像高度近視的什么人來,忘了戴上自己的眼鏡。
蒲研究是四川人,平時里也聽不見他說什么四川話。他有一個姐姐,多年前已經(jīng)遠嫁浙江去了,據(jù)蒲研究說,嫁給了一個生意人,日子還是可以。兩口子拼了老命湊錢在蘇州買了個一百多平的房子,時常因為車貸房貸的問題而吵鬧不止。
蒲研究父母都上了年紀,海子也從未具體過問他們多大年紀,只是隱約覺得蒲研究的父母與自己的父母差不多年歲。畢竟蒲研究員與自己也差不多年紀,都是在而立之年上下。蒲研究的父親不知什么原因,腿腳不方便,要依靠輪椅才能出入,喪失了勞動能力。自己偶爾能做個飯吃,卻也十分的不便。想到此,海子腦海中總會浮現(xiàn)出一個坐在輪椅上守著家門口大叔底下張望的形象來,老人滿頭的白發(fā)被來來去去的風盡力地吹起又伏下,隨著風起風止,不停地起伏,他大概在盼望著子女的歸來,看上自己一眼,一起做頓飯來吃吃,那更是美極了。
想到蒲研究母親,海子心里蠻不是滋味兒。這不由得讓海子想起自己的一位老同學來。那老同學的病似乎和蒲研究母親的病是一樣的。
兩個人在車里沒說什么話,海子的心思徘徊在蒲研究母親和那七八年不曾見面的老同學來。因為他們都生了一樣病,一種很難治好的病。一種聰明人才會患的病。
海子下了車,往池塘邊的一棵樹下的石頭上坐了下去,又隨手點起了一根紙煙,看著眼前的一汪不大的淺池塘陷入沉默中。他不由得想起自己遠在老家的一個一個姓趙的老同學來。回憶也不自覺被拉回青春洋溢的校園生活中去了。
在海子的記憶中,這位叫愛因斯坦的同學身材與自己相差無幾,也是個酷愛玩籃球的男生。礙于學校的校紀校規(guī),他沒能留著像愛因斯坦一般的爆炸頭,都是修了一個齊齊整整的小平頭,連后腦勺的細毛都被修理得干干凈凈,真是一副讀書郎的形象。說來,他本不見愛因斯坦,只是智商偏高,即使天天在班里睡大覺,數(shù)理化差個一分半毫的就是滿分,這讓海子欽佩不已。海子使出吃奶的學習勁頭,才勉強排到班級的前大半里去。海子喜歡高智商的人,因為自己的智商也差不到哪里去,否則他也不會憑借著全鄉(xiāng)第一的成績來到縣里唯二的實驗班里來。直到上了初中,海子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竟有如此多的聰明人。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個聰明的人,來到實驗班后,他才勉強承認和自己智商不相上下的人大有人在。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勤奮,班里比他勤奮的人自然多了去了。這倒是不會給他帶來什么別的困擾,只是一時半會兒分清誰才是班里最聰明的人。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不久一個姓趙的小子出現(xiàn)在自己眼中。
班里的男生不多,且他們都是經(jīng)過挑選的好苗子,小學畢業(yè)后直接進了縣一中的實驗班,不需要參加中考,等到初三畢業(yè)后直接到高中部讀高中即可。少了升學壓力,自然也有很多時間來浪費消遣。
那時遠離父母,都是一幫住校生,到了月底吃喝都需要同學間相互救濟。一來二去便和愛因斯坦熟識起來,他們一起在雨中打籃球,把僅有的雞腿分著吃,大口大口地喝著喝著營養(yǎng)快線,不分高低地比拼著考試分數(shù),在比誰跳得高的這個破事情上暗暗較勁。他兩或許還同時對班里的女生生了同樣的情愫。真是冤家路窄,不打不相識,最后也成了好同學好伙伴好哥們兒。
這大抵是初中高中的生活,一晃眼六年過去。隨著一場高考,海子與愛因斯坦便各奔東西,海子留守在昆明的大學,而海子卻不遠千里去了祖國的北方上大學去了。從此,命運的齒輪開始于無影無形中轉動開。
沒等海子陷入回憶深處,蒲研究在車里大喊了一聲:
“我們回去吧!”
聞了蒲研究的話來,海子收了煙頭三兩步跳上了車。
“要不要去整點烏蘇?”蒲研究沖海子問。
“行啊!雖然我已經(jīng)不怎么喝酒了。”海子說著,也正好合了他的意。
“買上幾瓶回寓所喝吧!你覺得怎么樣?”
“喝酒不利于我思考,影響我對事物的正確判斷,讓我喪失理性。還是算了吧!”海子一臉正經(jīng)地嘀咕。
蒲研究抓起眼鏡往自己的大鼻子上架去,隨即車子發(fā)出轟鳴來。
“要不我們去夜市,整點燒烤吃?”
“行吧!反正我快要走了,喝一次少一次。往死里喝吧,一醉千古愁。下次喝酒不知道要到了什么時候去了。說不定再也喝不著了。”
海子一聽蒲研究嘴里說要去夜市,改口便去了。他雖然不怎么會喝酒,但是喜歡喝酒的那種氛圍,說不定夜市里還能見到什么有趣的人來。能聽陌生人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對海子而言也是一種享受,他已經(jīng)很久沒去人多的場合去了。他很懷念一群人碰杯時發(fā)出的那種清脆聲。如果有什么美麗的女人陪著,自然會拉滿氛圍。他可以隨意地侃侃而談,說一些女人聽不懂話。這在很大程度上能顯示出他作為一個男人的優(yōu)勢來,從而滿足自己對事物的控制欲。
汽車往身后噴射了一溜煙的工夫,海子與蒲研究二人到了夜市。說起這夜市,全天下都是大同小異的。在老家的夜市中賣一些豬大腸之類的,而遠在祖國的大西北,情形也并非多么特殊,把你能想象的所有食物置之彌漫的炭火油氣中,加一些烤羊肉和面肺子,這便是大西北的夜市了。如果非要再加點酒水飲料,那就要上幾瓶烏蘇啤酒,或者是伊犁特曲,這就足夠XJ特色了。
海子從不在乎什么吃喝玩樂,因為遠比有吃喝玩樂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他還算是有些自己的小情趣。比如在酒桌上大放厥詞,這是他在人多的場合喜歡干的事情,也算是一種顯擺。
酒足飯飽,二人隨即回蒲研究的住處去了。順手還捎上幾瓶讓人多了些頭疼腦熱的烏蘇啤酒。說來也真是怪哉,很多年過去了,當初與海子一同工作的小年輕早已經(jīng)依靠自己那雙勤勞的手發(fā)家致富,成了有車有房、有男人有女人的存在,他們大多生了自己的小孩,姑且算是繼承了他們并不怎么優(yōu)秀基因,而像海子和蒲研究這樣的老實人來說,終究擺脫不了單身漢的可怕命運,成了別人眼中沒本事的廢物。從生物進化中優(yōu)勝劣汰一說,海子與蒲研究果真是被同類淘汰出局的低階生物。這科學真是可怕,它會揭示無情的生命真相。細細咀嚼,到底是厚黑學的忠實走狗成了人上人,而海子與蒲研究只得成了夾起尾巴老實巴交的鄉(xiāng)下土狗罷了。
車子穿過黑色的夜,海子無時無刻不在構思自己的世界。在車子不斷刺破黑夜的無數(shù)個剎那,那些騎著電瓶車的人被不斷甩到了身后的世界里。偶爾能見到電瓶車上的青年男女,他們大抵是處在自己所擁有過的幸福里,或許前方黑夜漫漫,倘若那小伙子足夠擁有智慧,加之必要的勇敢堅毅,他們定會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平凡來。海子陷入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很多令人感動的畫面不停地在他腦海中輪播。他為過往的每一個人,每一盞路燈都成了海子海子的詩意,只可惜是惆悵的詩意。
海子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可能即將永遠地離開這片熟悉的土地,這片土地索取了他最寶貴的五六年時間,他幾乎從一個浪漫主義的夢想家成了喪家之犬,未來在何處,除了做一些與類人猿哺乳動物打交道的工作,自己又能做些什么,自己到底又會些什么?種種實實在在的、荒誕縹緲的的想法沖入他的腦海,簡直成了一鍋燉不下的爛菜湯,喝下去定會鬧出什么人命來。
海子掏出煙心事重重地抽了起來,那些他看過的詩句不斷從被雜菜湯占據(jù)的縫隙中冒出什么氣泡來: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知道自己需要用這黑色的眼睛尋求什么光明來,可寫下這句詩的詩人并不知道的是,在金燦燦的太陽底下,有的人天生就是瞎子,這光明的人世間有太多選擇性失明的人在,完全不顧只有真正的瞎子才需要光明,那來自腳底下的人性的光明。
車內的煙絲到了夜晚竟也像剛懷孕不久的新媳婦一樣喜怒無常起來,白天里青色的紙煙氣到了此刻也虛偽地穿了如黑夜一般的黑色。不知何時,逃竄到車窗外的黑夜中去了。人在倒霉的時候,放個屁都會生了痔瘡,非得到醫(yī)院挨刀子不可。
想著想著,在玩弄文字游戲的縫隙里,海子的四分五裂病又犯了,他的腦袋被自己稀奇古怪的想法判了重刑,他今晚似乎要在失業(yè)中死去了——他那該死的偏頭痛又光顧了。
海子在心理和身理極限逼迫下往往會生了什么智慧和輕松,智慧之神會在他絕望中贈予他非凡的勇氣。事后,海子才知道自己生了妄想癥,好在情況并不嚴重,卻也比想象中嚴重,這便是醫(yī)生說的妄想,反復無常,像白無常接了黑無常的夜班,第二天黑無常又在白晝里接了白無常的白班,如此往復。可事實確是黑白無常就像鬼閻王的左右手,都是一起出差的。車子很快停了下來,海子的偏頭痛正大鬧天宮,海子隱約今晚便是他的死期,他微微睜開眼來,車子已經(jīng)停在兩棟用鋼筋水泥堆砌成的建筑間,樓頂?shù)恼彰鳠舭l(fā)出淡黃色的微光,在微光背后,海子似乎看到黑白無常正笑嘻嘻地磕著瓜子,還喝著啤酒,把勾魂攝魄的鐵鏈掛在脖子上。那黑無常喝得醉醺醺的,卻不見臉紅,心臟估計跳的,而那白無常卻喝紅了眼,整張白臉都泛起酒紅。海子收了眼色,那黑白二鬼差便消失去了,等海子下了車,他不堪忍受自己糟糕的偏頭痛,右手成了鐵拳,使勁捶打自己的腦門,卻不見什么效果,他抬頭瞥了一眼樓頂?shù)恼彰鳠簦莿偺又藏驳暮诎谉o常把鐵鏈把在手中,正向海子跳將下來。
忽地海子癱倒在地,昏死過去,他嘴里還叼著一根六塊五的小紅河。熄了車火的蒲研究見情況不妙,取了海子口中的半截紙煙抽了起來,在驚懼中撥打了他媽媽的電話。并向他母親匯報了自己為了弘揚正能量,本著不浪費的精神,便取了海子嘴邊的半截煙,置朋友的生死于不顧。
“海兄,我們到了!”
蒲研究喊醒了在副駕酣睡的海子,順手提上三五瓶烏蘇啤酒,那酒瓶在黑色的袋子里發(fā)出釘釘鏜鏜的聲響來,海子睜開眼,那黑白無常也隨著被驚醒的夢而遠去了。
睡了個小覺,海子的偏頭痛去了,只剩了又麻又重的一個腦袋頂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抬頭往樓頂照明燈背后的黑暗中看去,往前走,借著身后那樓頂?shù)牧硪槐K照明燈光,他看清了黑白無常的真身——兩座高矮相配的信號塔,其中一座被涂上了熒光劑。從此,海子便恨起了移動、電信,抑或是聯(lián)通這樣的公司來,至于恨哪個,他到多年后也分不清,他只是索性恨了起來。他的緣由是,沒有經(jīng)過他本人的允許,那兩座鋼鐵堆成的信號塔成了跑到海子夢境中的黑白無常,這于他是決不可饒恕的事情。倘若是鬼他也認栽,終究是人類發(fā)明的一個沒有靈魂的物件把他嚇了個半死,雖然只發(fā)生在夢境中。
“這么快就到了。”海子從樓頂信號塔那兒收回了自己的眼球,叼著半截煙尾隨著蒲研究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