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陳娟(2)
- 白云鎮少年
- 作家M72Gvi
- 3764字
- 2025-01-07 00:00:00
2
“陳娟你怎么哭了?”
正在教室里百無聊賴的紀濤濤,無意中看見陳娟正趴在自己的課桌上克制地抽動著身體,便小心翼翼地坐到對面,小心翼翼地湊近她深埋在臂彎里的頭,小心翼翼地問道。
陳娟沒有回應,繼續無聲的抽動著身體。
紀濤濤不甘心,又拍了拍陳娟的胳膊。他一開始想拍一拍她的頭,猶豫了一下,沒敢。
片刻之后,陳娟做了個深呼吸,穩定了一下身體狀態,抬起頭,迅速的用手把粘在臉龐和眼角的凌亂發絲抹到耳后,又迅速的用手背抹掉殘留的淚痕,慢慢的抬起眼簾看著紀濤濤,努力的笑了一下,說:“沒事兒。”
紀濤濤還不適應在這么近的距離跟別人對視,無論男生或女生。但是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于是開始左顧右盼。
說點什么呢?紀濤濤本來就屬于笨嘴笨舌的小孩,跟人吵架或者爭執,從來沒贏過。雖然心里有凌厲無比氣勢如虹的長篇大論,但就是說不出來。事后則會想著,如果我把這些話說出來,對方一定啞口無言羞愧難當,哼!
此時,左顧右盼的紀濤濤心里又在嘀咕著一大堆語句:肯定有事。沒事為什么要哭?其實你可以告訴我,雖然我也不一定能幫到你。你是不想說還是不方便說?是屬于女生的隱私問題?是來了那個叫什么“月經”的東西然后肚子疼?……
“你頭發的味道真好聞。是用什么洗的頭?”
陳娟沒料到紀濤濤冒出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愣了一下,皺了皺眉頭,確定他并沒有猥瑣輕薄的意味,忍不住“噗嗤”笑了出來,然后迅速的用手又抹了抹臉。
紀濤濤自己也沒料到怎么迸出來這么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但是看見陳娟破涕為笑,于是也跟著笑了,露出了標志性的兩個大門牙。于是,陳娟笑的更厲害了。
兩個人于是笑個不停,周圍的同學莫名其妙。
后來陳娟告訴紀濤濤,那天她哭是因為在中午來上學的路上,賈小海很過分。所謂的過分,就是賈小海硬要去摟陳娟的肩膀,陳娟不讓,推搡了幾下,最后賈小海從陳娟身后很壞的拽了一把她的胸罩帶子。這讓陳娟羞憤難當,到了教室以后委屈難耐,沒忍住就哭了。
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紀濤濤跟之前一樣,半天沒吭聲。然后來了一句:
“那帶子打在背上,會不會很疼?”
“不會說話你就不要說了,把你的大門牙齜出來就挺好。”陳娟對紀濤濤翻了個白眼。
賈小海是陳娟和紀濤濤的同班同學,是白云鎮中學里的一個混混、刺頭、學生痞子,這些稱號都成立。家在白云鎮上,開麻將館。父親老賈和哥哥賈大海買了貨車跑長途運輸,賈媽媽每天打麻將同時管理維持著麻將館的經營。對,還要帶著賈小海念書。
麻將館這種地方,是社會閑散人員的聚集地。紋身的大哥、浮夸的富婆、自命不凡的地癩子、還有得過且過的小三。牛鬼蛇神云集于此,抽煙打牌消磨時光。賈小海就是在這種烏煙瘴氣的環境里茁壯成長。
小時候賈小海跟他媽要錢,他媽不給,他就偷偷的跟打牌的客人要。三塊、五塊客人也無所謂,他媽不但不制止,反而覺得自己的兒子挺會占便宜。這個市儈的女人居然引以為豪。
有一次老賈出車回家,看到賈小海在跟客人要零花錢,晚上吃飯的時候說起這件事,賈媽媽便眉飛色舞地夸自己兒子機靈。結果老賈默默的放下碗筷、捋起袖子,一巴掌把自己的小兒子打倒在地,反手一巴掌把老婆也打倒在地,碗盤飯菜撒了一地。然后端起飯碗,就著桌上幸存的飯菜安靜的繼續吃飯,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
賈媽媽從地上爬起來,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和打掃。這個可憐的女人雖然市儈,但并不愚蠢。在丈夫的拳頭面前從來低眉順眼。也許她意識到了自己在教育子女方面的某種偏差,但卻死不悔改。她覺得這個男人在教育子女方面也不怎么樣,除了拳頭硬一點。所以,在未來的日子里,她依舊縱容著自己的孩子,用著一種荒誕的方式來對抗自己暴戾的丈夫。
大海端著飯碗,面無表情,就著桌上幸存的飯菜安靜的吃著自己的飯,好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大海的姿態,像極了他的父親。
挨了打的小海沮喪地走出門外,這就是他從小接受到的教育。父親的鐵拳也好,母親的縱容也罷,他都可以接受,只是想不明白背后的原因。因為鐵拳僅僅是鐵拳,縱容也僅僅是縱容,但是沒人告訴他是非對錯。野蠻生長的小海,像極了曾經的大海。
但是賈小海喜歡陳娟,發自內心。
拽了陳娟的胸罩帶子,賈小海很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做出如此舉動,這讓他非常沮喪。雖然他常常陷入沮喪,比如挨了父親的打,但是這次又有點不同。
但賈小海的后悔與沮喪對于陳娟來說沒有什么意義。類似的冒犯雖不能說是司空見慣,但對于陳娟來說也并非從未發生。陳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耿耿于懷,因為他賈小海還不配。最多不過是對賈小海,以及類似的男孩子多了一分厭惡罷了。
陳娟對爺爺曾經講過的一個故事記憶猶新:
在非洲的荒原上,有一種生物叫吸血蝙蝠。它們總是瞄準野馬的腿部,無論野馬如何暴躁狂奔,都無法甩掉這些小東西。于是很多野馬在無休止的奔跑和掙扎中漸漸體力不支,最終悲慘地死去。其實這些蝙蝠吸食的血量非常有限,根本不足以導致野馬死亡。所以野馬是死于自己之手,它們是被自己的憤怒和狂奔所擊敗的。
有人想做惹人生厭的吸血蝙蝠我管不著,但我不要做無能狂怒的野馬。
這是陳娟一直以來能夠做到對此類事件無動于衷漠然置之的理論支撐和力量之源。這要歸功于爺爺。
陳娟的曾祖父當年在一個地主家當長工,吃住在東家。這家地主還算不錯,讓陳娟爺爺跟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一起讀私塾,既算是個學伴,也算是個使喚。但無論如何,陳娟的爺爺是念過書的人,且寫的一手好字。
解放后因為念過一點書會寫一點字,就在村里小學當代課教師。后來學校停了,就回家務農。再后來學校又恢復了,又被喊回去當民辦教師。讀過私塾的人多半比較迂腐古板,所以幾次轉正的機會都沒能輪得上自己。正好被供銷社相中,于是便干脆利索地離開了學校去當了一個有非農業戶口的會計。
陳娟從小跟爺爺奶奶長大,幼年時期所受到的家庭教育就很不同于鎮子上的同齡人。
一是說話走路穿衣吃飯都有規矩。說話不許喊叫,不許呢喃細語,不許吐字不清,不許出口成臟。走路不許含胸駝背,不許瘋跑亂跳,不許拖腳擦地,不許東張西望。穿衣不許敞懷,不許衣冠不整,不許捋袖子卷褲管,不許亂扔亂放。吃飯不許挑肥揀瘦,不許筷子敲碗,不許灑飯菜,不許剩碗底。
二是讀書寫字要求十分嚴格。讀書必要正襟危坐朗聲念誦,寫字也要正襟危坐一筆一畫。所以陳娟一直學習優異勤奮用功但始終沒有近視可能正是得益于此。而且幼時陳娟還跟爺爺練了一段時間的毛筆字。在被打了很多次手背之后,爺爺覺得陳娟實在不是這塊料,于是便悻悻地放棄了把陳娟培養成書法家的念頭。但是童子功的底子畢竟是打下了,陳娟的字寫得一直很漂亮。
三是認真嚴謹的做事風格耳濡目染潛移默化。爺爺是個古板的老人,但爺爺也是個認真的老人。有著追根究源的好奇心和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倔強。當年因為民辦教師轉正的事情,把校長堵在辦公室追問,那個胖胖的大嫂連“釣魚”都能讀成“勾魚”,她憑什么可以轉正而自己卻不能。校長苦笑著說老陳,她為什么能轉正你還不知道嘛。爺爺當然知道胖大嫂能轉正是因為她是教委副主任的小姨子,但知道歸知道,你校長要給我一個說法。校長說我給不了嘛。爺爺說那不行,必須要給說法。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學校把倆人的材料都報了上去,結果是雙雙駁回,結論是都不合格。爺爺很高興,覺得是自己的斗爭維護了公理和正義。但爺爺高興地太早了,因為胖大嫂很快便調去另一個學校,并于次年順利轉正,而自己的轉正則遙遙無期毫無希望。
后來有一次喝了酒說了心里話:人情世故我并非顢頇不懂,我只是覺得如果人一輩子只講人情世故,沒有一點脾氣,活得也沒有多大意思。她雖然轉正了,買毛線不還是跑來客客氣氣地陳老師長陳老師短的套近乎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是這樣不講道理。
“娟兒,塞翁失馬是什么典故,說來聽聽?”
這種隨口而出的考校經常讓陳娟猝不及防又尷尬無比,因為大多答不上來。但就是常年養成的這種習慣,讓陳娟在念書的時候不自覺地深挖拓展而成績優異,以至于不經意地在跟紀濤濤的聊天中表現出來。
比如有一次考試前夕,看著班里同學都不太緊張的樣子,紀濤濤不無賣弄地來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么多干嘛?陳娟順口就說下一句是什么?紀濤濤目瞪口呆,說還有下一句?
“下一句是‘明日愁來明日愁’,唐,羅隱,《自遣》。你明天不過了?”陳娟笑瞇瞇地看著紀濤濤。紀濤濤露臉不成反露腚,只好灰溜溜地跑去復習。
這就是陳娟幼年時所接受的家庭教育。雖然嚴苛,卻終身受益無窮。這是多年之后陳娟才深切體會到的。
但爺爺又不僅僅只是嚴苛。
許多時候,陳娟覺得爺爺教給了自己許多很有意思的道理,比如非洲草原上的野馬與吸血蝙蝠。
有一次陳娟回家說起學校的事情,說到班里有兩個同學打架。爺爺問為什么打架,陳娟說不知道,反正一個巴掌拍不響,肯定雙方都有錯。爺爺放下飯碗,認真地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什么一個巴掌拍不響?哪來的歪理?說完自己用力“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說你看一個巴掌能不能拍響?陳娟臉紅得飯都吃不下。
五年級的時候,陳娟哭著回家。因為此時已經開始有不良少年不時地騷擾糾纏陳娟了,而班里的女生不但不幫陳娟,反而陰陽怪氣地說風涼話,傳到了陳娟的耳朵里,陳娟受不了。
“怎么說的?”爺爺憤憤不平。
“她們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陳娟抽泣著說。
“屁話!蒼蠅什么不叮?蒼蠅就是蒼蠅,別說無縫的蛋,無縫的金元寶它都不會放過!”
那一刻,爺爺在陳娟的心里像佛陀一樣閃閃發光。
與今日許多跟著爺爺奶奶野蠻生長的留守兒童相比,境遇相似的陳娟無疑是幸運的。
無比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