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贊最終還是沒有立刻答應下來,負氣而走。
不過,當數日內又有十余家豪族找上劉珩,并且拿出與屈贊一般無二的說辭時,劉珩方才真正意識到,那一百畝鹽田他保不住了。
說保不住好像也不準確。
這種事情,只要他愿意,總是能找到解決辦法的。
劉珩真正需要考慮的問題是,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這一百畝鹽田上,與旁人角力,是否真的有必要?會不會有性價比更高、對他更有利的處理方式?
答案顯而易見,沒有必要。
鹽田所帶來的經濟效益,至少要兩年以后才能體現出來,可問題是,黃巾馬上要來了啊!
對于劉珩來說,黃巾、流民、賊匪橫行時,什么東西最重要?是糧食,是武器,是值得信任的青壯,總之不會是鹽。
甚至,連金子和銅錢都要排在糧食、武器、兵卒后面。
換句話說,有了后三者,還怕沒錢?
所以,劉珩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順水推舟出手名下鹽田,但條件始終未改,還是兩萬五千石糧食。
想要鹽田,很簡單,拿糧食來換。
兩萬五千石糧食,絕對是一個讓屈贊等人覺得肉疼卻又不甘心放棄的敏感數字。
而且有這么多人盯著,他不怕賣不出去。
現在覺得肉疼不算什么,再過幾個月,當他們發現今年的災情遠遠不止眼前這種程度時,不知道心里又會是何種滋味。
......
另一邊,屈贊找到了如今解縣屈氏的家主,也是他的兄長,河東守相府倉曹掾屈鑠。
后者大約三十四五歲,面容儒雅,身穿素色直裾絲袍。
此時正在婢女的侍奉下,獨自玩著投壺游戲。
屈贊匆匆走了進來,揮手趕走仆役們,說道:
“兄長,已經有足足十二家豪右,去找過劉珩了,而且安邑衛氏、猗氏吳氏,好像都有意購買鹽田。”
屈鑠捏著箭矢的手臂微微一頓,轉瞬間恢復正常,輕輕用力,箭矢便被投入高壺:“那就別等了。事不宜遲,你立刻去找他,答應他的條件,盡快把事情定下來。”
“可是兄長,你為什么非得要那一百畝鹽田呢?”屈贊很不理解,“兩萬五千石糧食啊,不管怎么看這筆交易都不劃算啊。”
“不是這么算的。”
屈鑠說了同樣一句話,從身邊的紅漆幾案上翻出一張寫著文字的縑帛,遞給對方。
后者接過一看,瞬間大喜過望:“阿棠好樣的,竟然真說通了張公子!”
“當初費盡心機把阿棠送入張府,所求不就是這個嗎?”
屈鑠淡笑道,顯然也很滿意親妹的成果。
“五百畝鹽田,換一個大縣縣令的位子,賺了!”屈贊無比興奮,在房間里不走動,“咱家原本有三百畝,又從楊毅那買下的一百畝,這就是四百畝,怪不得兄長這么看重劉珩那一百畝鹽田,原來如此!
兩萬五千石糧食雖然不少,可比起一方縣宰,根本算不得什么。幸虧程氏覆滅了,否則想要湊齊張公子的要求,還真不容易。
張公子可是張常侍的長子,他既然答應下來,說明事情基本已經成了!”
他連續說了一大段話,情緒本來已經稍微穩定了些,可忽然想起什么,又變的激動起來,“關鍵是有了這層關系,假以時日,兄長未必不能像孟佗孟伯郎一樣,一躍而為州刺史!”
二人所說的張常侍,自然就是張讓了。
而孟佗這個人,則更有意思。
此人家財富足,仕途卻不順,便傾盡家財結交張讓的監奴,以此狐假虎威。
后來借著這層關系順利巴結到張讓,給后者送了很多珍寶,沒多久便被任命為涼州刺史,還留下了“一斛涼州”的典故。
孟佗還有個名叫孟達的兒子。
沒錯,就是后來在魏蜀兩國之間反復橫跳、最終被司馬懿斬殺的那個孟達。
等到屈鑠有些不耐、出言催促時,屈贊才冷靜下來,問道:“兄長,阿棠就寄過來這一封信嗎?也沒說說她在張府的近況,過得好不好?”
“張公子的嫡妻,可是皇后之妹啊。”屈鑠嘆了口氣,“阿棠區區一個侍妾,日子怎么可能好過呢?”
屈贊默然,片刻之后又問道:“兄長,咱們要不要在糧食上做些手腳?”
屈鑠看了一眼幼弟,瞬間明白了后者的意思,皺著眉頭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沒有必要。劉陶在清流士人中名望很高,不好惹。咱們根基太淺,雖然親近宦官,但對于那些清流,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這樣能行么?”
“當然能行,汝南袁氏這幾十年來都是這么做的,沒道理咱們做不得。如果以后遇到什么事,必須要選擇一方投靠,那到時候再說!至于那個劉珩,”
屈鑠淡淡道:“等劉陶死后,想怎么收拾都行,就憑他的出身背景,還能突然起勢不成?”
屈贊想想也是,點點頭走了出去。
......
交易沒有出現任何波折。
劉珩用一百畝鹽田,順利從解縣屈氏那里換取了兩萬五千石糧食。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在整個商討、交易的過程中,楊毅始終沒有出現。
原因可能有很多,劉珩懶得猜測,也不準備把糧食換成錢,去還那一百二十萬錢的債款。
公正來講,這種做法其實有些不妥,畢竟他跟楊毅約定的是,用鹽田的產出償還債款。
借雞生蛋借雞生蛋,是借不是拿,最后總歸要還的。
但現在直接把借來的雞又賣掉了,還不準備還錢,算怎么一回事?
因此,他直接帶著皇甫威用黃金換來的二十萬錢,在鹽官署內,跟自己這位頂頭上司見了一面。
先還二十萬錢,承諾剩下的一百萬錢,明年年底前結清。
楊毅反應很平淡,只點點頭算是應了下來,沒說其他。
劉珩也不在意。
不管他是否早就清楚有關鹽田的潛規則,也不管他許諾鹽田時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無可否認的是,劉珩能夠順利獲得這么一大批糧食,楊毅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君子論跡不論心。
如果以后有機會拉楊毅一把,劉珩不會吝嗇。
如果沒機會,那就算了。
時間來到六月底。
劉珩親自帶著最后一批糧食,離開解城返回蚩尤里——對于劉珩拿鹽田換糧食這件事,祖母表示非常生氣,命令他立刻回去一趟。
一路上,劉珩都在思索怎么解釋,就連道路上稀稀疏疏的流民都沒怎么關注。
然而,當他不經意間聽到一段吟唱聲時,卻驟然抬起頭,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循聲望去,發現吟唱者竟是一個帶著黃色頭巾的黃袍人,臉色更加難看。
他立刻縱馬靠近黃袍人,拔出鐵劍架在對方脖頸附近,厲聲喝道:
“你剛才唱的是什么?再唱一遍!”
那黃袍人無比瘦弱,兩頰凹陷,膚色蠟黃,聞言看了劉珩一眼,停下腳步。
一手杵著一根九節木杖,一手扶著腰間懸掛的葫蘆,面容悲憫卻沒有一絲懼意,緩慢吟唱道:
“蒼天已死,黃天當道,歲在甲子,天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