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朗家正堂,幾道身影安靜坐著。除了劉鈞,主脈和另外兩條支脈的主事者都在。
堂內氣氛沉凝。
“我絕不同意!”
一聲憤怒的低喝聲,打碎了房間里的平靜。
劉預猛地一拍幾案,憤怒起身,目光直直盯著劉朗:“祖父,我絕不同意把小妹送給那韓康做妾!”
劉朗淡淡道:“那你當如何?”
“我......我這就去殺了那狗賊,然后再去縣寺自告,絕不連累家里!”
“你說不連累就能不連累?”劉朗嗤笑一聲,“這么大人了,也做過幾年小吏,怎么還如此天真?”
這會兒的劉預顯然沒剩多少理智,依舊梗著脖子叫道:“大不了我自告后直接自戕于縣寺外,無非一命換一命而已!”
“你死了,事情就能了結?!”
劉朗勃然變色,怒罵道:“真正的要害人物是韓康么?是趙謙!是大長秋趙忠的親侄兒!你是把咱們一家十幾口都害死么?!”
“是他韓康作惡在前!”劉預臉色漲紅,“不管怎么說,公道都站在咱家這邊,就算趙謙勢大、宦官強橫,就能不顧天理了么?”
“公道?天理?”
劉朗怒極反笑,一時間卻又懶得花力氣解釋,停頓了會兒,說道:“只要你殺了韓康,你信不信那趙謙定然把咱們一家都關進縣獄,然后等風頭過去,隨便找個理由盡數斬了?韓康雖然死了,但他身邊又不是只有韓康一個心腹!就算是為了安撫收買其他依附于他的賓客,他也一定會作出姿態,將咱家屠戮殆盡,替他心腹報仇。”
劉預欲言又止,最終卻只能頹唐癱坐于地。
他知道自家祖父說的沒錯。
一縣之令長,對于治下普通百姓來說真的就像皇帝一樣,擁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利,這是不容置喙的事實。
如果趙謙真想處置劉朗一家,連理由都不用找,直接派兵過來把人砍了,整個安邑縣誰敢管?又有誰能管?
能管的,除非為了邀名,否則怎么可能為劉朗一家出頭?
大漢朝自然有剛正執法、為民請命的良吏,可這種人多么?
不多,百里無一。
剛巧就被劉朗他們撞見了?
想什么呢!
真到了那種時候,劉朗如果不想等死,只有一條路可以走——躲進中條山當野人!
孔子過泰山側,聽到一個婦人在墓前大哭,問了才知道,婦人的公公之前死在老虎口中,丈夫后來又被老虎吃了,現在就連兒子也被老虎咬死了。
孔子問婦人為什么不離開,仍然要繼續生活在老虎出沒的地方?
婦人說:這里沒有苛政。
苛政猛于虎。
可是,比猛虎更兇惡的難道僅僅只有苛政么?
魚肉鄉里以盈其欲者,又豈止韓康一人!
劉預胸膛里的熱血慢慢冷卻下來,悲涼絕望充斥心間。
此時,他的父親劉盛忽然開口道:“阿翁,總聽說宦官強橫,勢力滔天,當真如此么?”
“比你想象的更可怕。”
一直沒有開口的劉昱忽然開口說道:“十多年前,我在洛陽待過一段時間,所見宦官之跋扈,已經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你們聽說過侯覽這個名字么?”
“兗州山陽人,也做過中常侍!”
不等劉預等人回答,劉昱緊接著解釋了一句,繼續道:“他曾先后奪去將近四百所他人宅第、一百多頃田地。給自己建造的宅邸,甚至僭用了宮室的形制!關鍵是,即使這么做了,即使被人檢舉上奏朝廷了,他竟然還一點事沒有。”
“為什么,因為他中途直接把奏疏截留下來了!能中途截留臣子上奏給天子的奏疏啊,這是何等權勢?!”
見劉預面色神色不安,劉昱卻又冷笑一聲:“如果我再告訴你們,在當時的那些權宦里,侯覽其實并非最頂級的呢?”
“什么?”
別說劉朗、劉盛,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劉珩都有些震驚。
“當時最厲害的五個宦官并稱‘五侯’,其中一人名叫徐璜,因兇橫殘暴也被稱為‘徐臥虎’。徐璜有個侄兒叫徐宣,任職下邳令時,要納一個已故郡守的女兒做妾,被拒絕了,你們知道這件事情的結局么?”
說話時,劉昱眼神里滿是匪夷所思、震撼,“徐宣派兵到太守家把女子帶走,然后直接在縣寺里奸和諧殺了,殺完之后尸體就地掩埋!那可是郡守的女兒啊!”
劉珩目瞪口呆,被驚出一身冷汗。
劉昱喘了口氣,目光掃過屋內眾人,在劉朗、劉盛、劉預三人身上一掠而過,卻在默不作聲的劉珩身上多停留一會兒,意有所指地道:
“現在明白那趙謙是何種人吧?動輒破家滅門啊!做任何事情前,一定要思慮周全,否則......”
劉昱其實并不擔心劉預,因為后者就自己一個人。
他真正擔心的是劉珩!
因為劉珩手下有周禮那伙人,而且經過對抗賊匪之事,他敏銳覺察到,劉珩俊朗溫雅之下隱藏著一股無所畏懼的莽氣。
劉珩是真有能力做出讓整個蚩尤里陷入萬劫不復的舉動。
沉默良久后,劉珩嘆了口氣,安慰道:“諸位都振奮些,事情并非完全沒有轉圜空間。”
接著,他把自家和現任河東郡守董卓之間的淵源說了一遍,又道:“趙謙在郭里停留,是要查看賊匪襲擊之事,而董府君卻不會在那里停下巡視河東郡各縣春耕的腳步。咱們里處于安邑縣通往解縣的必經之路上,董府君明日定然會經過。到時我會前去拜見,說不定就能扯上關系。”
劉預等人的神色立時緩和不少。
如果劉珩真能跟郡守建立起聯系,那確實不用擔心韓康區區一個縣令主簿。
但不可避免地仍舊擔驚受怕、提心吊膽。
河東太守是何等人物,當真會顧念舊情么?
如果他不愿庇佑,那他們又該如何是好?
是含垢忍辱,逆來順受,親手將親人送入火坑?還是將全家人的生死置之度外,奮起反抗?
哪條路都不好選。
但無論如何,這種身家性命操于他人之手的感覺,都讓劉珩極其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