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說,剛知道賊匪襲擊時,劉珩不是沒想過跑。
里垣并不高,搭個梯子,健壯男子都能翻過去。
畢竟在他看來,家里的糧食、布匹、金錢等資財跟性命一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賊人明顯勢大,為了這些身外之物丟掉性命,很不值。
但劉珩能跑,他祖母這個將近五十歲的老人,卻是跑不掉。
就算她能翻過里垣,可是天這么黑,誰也不知道里聚外面究竟是什么情況,會不會也有賊匪。
萬一真有,還不如守著塢院呢。
當然了,如果劉珩只帶著門客家丁,逃走的把握自然高上不少。
可丟下至親,獨自逃命,他劉珩還算個人么?
逃不了,就只能拼了。
“少君,咱家捕獵隊的三十個人都到齊了,除此之外,還有十五個壯丁。”
銅鑼聲響起后沒過多久,皇甫威就帶著最后一批里民返回了塢院,緊緊合上院門后,稍一清點,就得到了上面的數字。
捕獵隊之所以能到齊,是因為這些人本身就住在劉家塢院周邊,跟劉家的關系也最為親密。
此時,塢院內總共有50個青壯男子,看起來不少,但實際上戰斗力良莠不齊。
最具戰斗力的,自然是周禮等五個上過戰場的人,他們要么是劉珩祖父劉震手下士卒,要么是劉珩父親的親衛。
這幾個人經歷過戰爭,武技、膽氣均遠超,而后者在白刃戰中尤為重要。
真正的戰爭不是游戲,對心理素質的考驗,甚至還在身體素質之上。
已經殺過人的兵卒和沒殺過的,差別非常非常大。
戰場上,前者一般可以發揮出自身八成以上的實力,狀態好的情況下,甚至有可能超常發揮。
而后者,可能連自身一半的戰斗力都發揮不出來。
一來一去,差距非常明顯。
一個老兵在戰場上的作用,遠大于十個新兵。
戰斗力稍弱的,是捕獵隊其他的二十幾個人。
這個年代,進山狩獵所面臨的狀況,跟后世可大不一樣。
后世由于人類活動范圍的擴張,只要不進大山深處,極少碰到猛獸。
可這個時代的蚩尤里,經常會有老虎豹子下山覓食。
由此可見,山林深處會多么恐怖。
捕獵隊的這些人,基本都跟猛獸搏斗過,能活到現在,自然有自己的倚仗。
他們大多都會一點刀法,射箭準頭也有一定水平,所以整體戰斗力雖然不如殺人如麻的賊匪,卻也不會一觸而潰。
戰斗力最差的,就是剩下的十五個壯丁了。這些人基本都是農夫,手里的莊稼把式別說對付兇殘的悍匪,就是體型稍大一些的野獸,都很難應對。
但不管怎么說,拿著刀的壯丁,總歸是能殺人的,也算有一定的戰斗力。
望樓上,眼見下面的賊人越來越近,劉珩心里其實很慌。
說到底,他就是一個普通人。
穿越者的身份,在這種場景下用處真不大。
前身雖然經歷過類似場景,可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現在腦海中與此有關的記憶畫面都已經模糊了,而且再危險的局面,跟小孩子也沒多大關系,根本無法感同身受。
但劉珩心里清楚,在場之人誰都可以慌,唯獨他任何一絲驚惶都不能表現出來。
不管是否愿意,此時他就是在場所有人的主心骨。
因為他是主家少君。
他都慌了,還有誰會相信,他們這群人能守住塢院?
“周叔你上過戰場,感覺下面有多少賊匪?”
劉珩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勉強維持平日里正常的說話姿態。
“天太黑了,很難分辨清楚。不過看這聲勢,恐怕至少在兩百人以上。”
“至少兩百!”
劉珩長出一口氣,“武器都發下去了嗎?”
周禮點了點頭:“都發下去了,每個青壯手里都有一把刀和一桿長戟。”
劉家塢院一直存放著一百把開過鋒的刀、劍,還有幾十柄長戟。
長戟的殺傷力,其實大于刀劍。
畢竟一寸長一寸強。
可長戟的使用難度,可比刀劍高的多,除了周禮這幾個接受過正經軍事訓練的人,其他人根本不會用。
最多也就是沖陣的時候,用那么一次。
拼殺起來,還是刀更順手。
大漢不禁刀兵,但是嚴禁私人擁有甲鎧、弩等軍用制式武器,包括戟,也在禁止范圍。
但現在稍微有點家業的人家,哪個不在家中藏些武器?
其實劉家儲存的兵器數量,遠多于正常水平,這是劉珩祖父劉震的要求。包括這座塢院,也是在劉震的堅持下建造的。
他死前還專門留下遺囑,若是發現兵器上有銹跡,就立刻替換掉,總之,要保證開鋒無損的武器不少于一百件。
這種做法其實很費錢,因為漢朝的鐵是很貴的。
平常人家耕種時鐵制農具的磨損,對整個家庭來說都是一大不小的支出。
更別提打造成品刀劍了。
“少君,賊人快到了,咱們不能干等著。”
一旁的周禮忽然出聲,借著火光,他已經能夠看到最前方賊匪的模樣,“院里的可用之人還是不夠。塢院雖然有一定的防御能力,但畢竟不是墻高六丈的安邑城。如果等賊人完全控制住局面,匯聚起來全力攻擊塢院,憑咱們這點人恐怕守不住。”
“周叔的意思是?”
“主動出擊!”
周禮狠狠錘了一下墻面,“下面這伙人很明顯是沖咱們來的,我仔細看了一下,差不多只有一百個人。出其不意的情況下,還是有機會沖散的。如果真能沖散這群賊人,首先能狠狠打擊一下他們的囂張氣焰,其次咱們也能有機會聚攏更多的青壯,到時候憑借對地理位置的熟悉,我有把握拖住他們。只要拖到天明,他們必然會退走!”
“不行!”
正當劉珩仔細衡量周禮的提議時,旁邊與后者關系一直極好的皇甫威,突然表達了明確反對,“太冒險了,萬一無法沖散賊人,你們又被纏住無法返回怎么辦?”
“我有把握!”
“十足的把握?”
周禮抿了抿嘴,沒立刻回答。
戰場上的事,怎么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呢?能有七八分勝算,就已經足夠下定決心了。
他能理解皇甫威的擔憂,就如后者所說,萬一他們沖不散又回不來怎么辦?這種可能性的確存在。
到時候,沒有塢院作為屏障,他們不可能贏得了那群悍匪。
但眼下卻不是爭執的時候,敵人不會給他們多長時間,戰機稍縱即逝。
周禮越過皇甫威,直接將目光鎖定在劉珩身上,懇切道:“少君,不能再等了。等到他們殺完塢院外的人,咱們就再也沒機會了!”
話音落地的一瞬間,望樓內的所有人,無論正在眺望敵情的,還是擦拭兵刃的,亦或者因為恐懼導致思維昏亂不堪的,均默契看向了劉珩。
就連剛剛出言反對的皇甫威,這次也沒吭聲,只是同眾人一起靜靜盯著劉珩。
該提醒的,他剛剛都已經提醒過了。
兩種舉動,都有其優勢和劣勢。
但世間諸事的詭譎、奇妙之處,就在于此。在事情剛剛發生時,任誰都無法預知結局。
每條路,好像都能到達終點,但又都被重重迷霧所遮掩,看不清楚。
但是,看清前方的道路,在隊伍產生分歧時做出正確的抉擇,難道不就是人主最重要的責任么?
當然是。
這本身就是人主也好首領也罷,所存在的意義。
成功了,享受最燦爛最輝煌的榮耀。
失敗了,承擔最激烈最刻薄的謾罵。
所以說一千道一萬,究竟是固守待援還是冒險出擊,最終都只能是劉珩親自決定。
這一刻,劉珩感覺落在身上的目光猶如一座座大山,壓的他喘不過氣來。
他不怕被人罵,他怕自己親手把所有人送入地獄。
劉珩雙手死死抓住窗沿,十指泛白。
此時望樓內無比安靜,他可以清晰地聽到外界傳來的哭喊聲、怒吼聲、肆無忌憚的笑聲。
這些聲音,如同利箭般沖擊著他的耳膜。
他很憤怒,也很無助。
心里既膽怯,又有一股子莫名出現的沖動。
種種情緒,像是要把他撕碎。
劉珩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稍微調整情緒后,看向了周禮:
“有幾成把握?”
周禮臉色一喜:“七成!”
其實,他說謊了。
他最多只有五成把握,敵我雙方的數量、戰斗素養擺在那里。能有五成把握,還是他看在長戟和己方出其不意的份上。
但他真心覺得,固守的存活幾率更低。
劉珩不置可否,又問道:“如果能在接戰之前,殺了他們的首領呢?”
“那我有八成把握沖散他們!”
周禮一愣,隨即說了一句真心話,然后看了眼停在不遠處的賊匪,表情十分懊惱,“少君是想射死他么?恐怕不行啊。這些賊匪肯定是慣犯,竟然知道停在弓箭有效射程之外!如果有張弩多好,可惜了!”
“周叔,拜托你了,去準備吧。還是注意聽銅鑼,鑼聲一響,立刻沖陣。”
劉珩沒有解釋,只平靜做出決定。
等周禮帶著所有人離開后,他獨自一人留在望樓上,默默拿起了角落里的一張硬弓。
這張弓比一般的硬弓要大,入手也更沉,據說比普通弓射的更遠。
是他祖父留下的,他父親死后又留給了他。
劉珩找到一個合適位置,在蚩尤里數百里民的哭泣掙扎聲中,沉默著張弓搭箭,瞄準了賊匪隊伍中明顯是賊首的身影。
他只有一次機會。
但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劉珩反而徹底平靜下來。
他吐出一口濁氣,用盡全身力氣拉滿弓弦,然后毫不遲疑地松開了捏著箭矢末端的手指。
“嗖!”
這一箭仿佛將他心里的膽怯、不安、憤怒、無力,一齊射了出去。
一箭即出,賊首應聲落地。
而劉珩好似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用尚有余力的左手,一拳錘響了銅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