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審言·五首
杜審言(約648前—708),字必簡,鞏縣(今河南鞏縣)人,唐高宗咸亨元年(670)中進士。他當過隰縣(今山西隰縣)尉、洛陽丞,因向朝廷上言,于武后圣歷元年(698)被貶吉州,后被武則天召用,但神龍元年(705)又因為與武則天的寵臣張昌宗、張易之等交往的嫌疑而被反對武則天及二張的人流放嶺南,第二年才被赦北歸,臨終那年當了修文館直學士,冬天就病死了。
在初唐詩壇上,如果說王勃等“四杰”由于大多沒有入過中朝而可以說是“在野”詩人,寫的詩未免有些跳蕩憤激的“野路子”的話,那么,杜審言及沈佺期、宋之問卻可以說是沙龍里的詩人,他們的詩比“四杰”的詩顯得整飭而且沉穩,明人鐘惺《唐詩歸》卷二就說過杜審言開了唐代“齊整平密一派門戶”。這“齊整平密”四字并非沒有根據的臆斷,一方面,杜審言及沈、宋等人的詩往往聲律形式都比較規范,在杜審言現存的五言詩中,有三分之二是律體,七言詩中,則全是律詩和絕句,雖然有些地方還不太合平仄調式,但基本上合轍中矩入了近體的格套,所以王夫之《薑齋詩話》卷二說“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于度”,合轍中矩的詩當然會給人以拘謹方正的感覺,翁方綱《石洲詩話》說他“于初唐流麗之中別具沉摯”,這“沉摯”二字恐怕有一半也是從語言形式上來的,就是說字詞不那么怪異譎詭艷奇,形式不那么放逸奇矯出格,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曾把近體詩律比為法律,說“天下無嚴于是者”,既然能規規矩矩地在五八四十個字和七八五十六個字里討生活,在平仄對仗里過活計,那么多少有些平穩妥帖的老實相;另一方面,杜審言作為一流文人在當時似乎已經躋入了文化貴族的圈子,他和蘇味道、李嶠、崔融被稱為“文章四友”,和沈佺期、宋之問等又是好朋友,同榮同辱,一道寫詩一道被貶,所以不免染上宮廷文人的毛病,寫些應制、酬和之作,詩里不少是平庸而淺陋的句子,為寫詩而寫詩,所以個性并不突出,力度也比較弱,像清人賀裳就在《載酒園詩話又編》里說他“作磊坷語”的時候也“略無攢眉蹙額之態”,意思就是他寫坎坷、寫悲涼有時仿佛東施硬學西子捧心顰眉,心里并不痛苦,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而已,因此并不能在詩里傾注濃烈激蕩的情感。其實說來杜審言并不是一個性格溫厚敦重的人,他也和“四杰”中人一樣自負,據說他曾輕蔑地嘲諷過朋友蘇味道“彼見吾判當羞死”,也曾狂妄地揶揄同輩宋之問“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均見《新唐書》卷二〇一),甚至覺得自己文章比屈原、宋玉還好,書法比王羲之還強,但這點自負自傲沒有使他養出一種郁悶激憤的不平之氣,卻好像“雪獅子向火”都化盡了似的,在詩里竟看不見半分,這可能是因為他的自負自傲敵不過他的功名利祿之心。據說武則天召見他并暗示要起用他時,曾問“卿喜否”,這個五十來歲的人竟“舞蹈謝”,并遵旨寫了一首《歡喜詩》,演了一場老萊子戲彩娛親似的鬧劇,所以他不免要染上官場上的習氣,而這習氣又常常會淹沒人的真性情,寫起詩來溫柔敦厚得好像真的“思無邪”似的,于是不免給人以一種富貴閑人的雍容態,清人李重華就把他劃歸“臺閣體裁”,并認為“翰院清華者宜宗之”(《貞一齋詩說》),這并不是沒有根據的亂點鴛鴦譜。
當然,這“齊整平密”四字也有不盡然之處,他的詩雖然缺少那種投入整個生命的慷慨悲歌,但也并非沒有一點真感情,他在放逐途中寫的山水詩中就常常有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在,只不過這種苦痛常化在山水景物之間,語詞意象之中顯得十分含蓄,而含蓄則給人以氣度雍容、涵養深厚而不那么心浮氣躁的感覺,所以有人說他“氣度高逸,神情圓暢”(《藝苑卮言》卷四),又有人說他“渾厚有馀”(《詩鏡總論》);他的詩雖然“句律極嚴”(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但也并不是死板呆滯,有時很能在句律的桎梏里翻筋斗變花樣,就像下面所選的《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首聯前句和尾聯前句活用虛字及動詞就極受后人稱道(《升庵詩話》卷五),而頸聯、頷聯又被王夫之《薑齋詩話》引為例子痛斥那些膠柱鼓瑟,非得一情一景的詩人,可見杜審言并不是死板地墨守成規的格律奴隸,后來很多人都指出杜甫的一些風格與技巧來自祖父,杜甫自己也說“吾祖詩冠古”(《贈蜀僧閭丘師兄》),雖然這種夸張的說法大半是出自孫輩對祖輩的尊敬和對家世的夸耀,但畢竟不是沒有根基的胡吹亂侃和捕風捉影的盲目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