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選注
- 葛兆光
- 1406字
- 2025-01-06 17:26:24
駱賓王·三首
駱賓王(約619—?),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人。年輕時任道王李元慶府中的屬官,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前后曾從軍到過西北、西南,后任長安主簿,但又獲罪下獄,貶為臨海丞。光宅元年(684)徐敬業從揚州起兵討伐武則天,他代作《討武曌檄》,一時傳遍天下,徐敬業兵敗后,駱賓王也不知下落,有人說他被殺,有人說他出家當了和尚。在“初唐四杰”中,他名字排在最后,但年紀最大,如果傳聞中那首“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詠鵝》真是他七歲時的作品,那么他在詩史上應當比其他三人幾乎早了一代。不過從他現存的作品來看,他真正的創作生涯開始于中年之后,不像其他詩人那樣少年成名,所以人們仍然習慣把他和盧照鄰、楊炯、王勃視為一代詩人。
在《全唐詩》里收有三卷駱賓王的作品,他的歌行如《帝京篇》《疇昔篇》慷慨悲壯、音節瀏亮,《艷情代郭氏答盧照鄰》《代女道士王靈妃贈道士李榮》深婉纏綿、情韻悠長,在當時都是上乘佳作;而五言古、律也多寫得蒼勁而精巧,既有魏、晉古詩的氣格,又有六朝詩律的詞采,像“谷靜風聲徹,山空月色深”(《夏日游山家同夏少府》)、“草帶銷寒翠,花枝發夜紅”(《初秋于竇六郎宅宴》)、“露下蟬聲斷,寒來雁影連”(《送劉少府游越州》)的組句下字和《渡瓜步江》《至分水戍》《送費六還蜀》等詩的句型音律,都標志著古體詩向近體詩、六朝詩及唐詩演進的軌跡。但作為一個承上啟下的詩人,他在詩歌形式語言上起的變革作用似乎并不如后來的沈佺期、宋之問、杜審言,而在詩歌主題內涵上的變革意義則與盧照鄰、楊炯、王勃一樣重要。按當時人的說法,“四杰”是幾個“浮躁淺陋”的人,這“浮躁淺陋”四字在今天看來剛好說明這四個人不夠安分守己,情緒不太穩定,個性過于倔強,屬于多血質性格。像王勃陵藉同僚,年輕氣盛;楊炯諷刺朝士是“麒麟楦”,恃才憑傲(《唐才子傳》卷一);盧照鄰自傲又自卑,一會兒學煉丹到處討乞藥值,一會兒入仕當官還想當大官,終于在理想破滅與病疾纏身下自殺了事;而駱賓王則極端自負,似乎不通世故,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少年識事淺,不知交道難”(《詠懷》),長大了又“嗟為刀筆吏,恥從繩墨牽”(《敘寄員半千》),雖然他“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從軍行》),但卻仍然“淹留坐帝鄉,無事積炎涼”(《疇昔篇》),因此滿腹牢騷、一腔悲憤,更加上他運道坎,四處碰壁,便積了一肚皮不合時宜的幽怨憤懣之氣。那個千年前獨身刺秦王在易水邊慷慨悲歌的荊軻的幽靈似乎總纏繞著他,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到“徒歌易水客,空老渭川人”(《詠懷古意上裴侍郎》)、“不學燕丹客,空歌易水寒”(《送鄭少府入遼共賦俠客遠從戎》)、“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于易水送人》)。他以垂暮之年參加討伐武則天的冒險行動,恐怕不僅僅是“不忘故君”的理性抉擇,而更多的是出自一種類似賭徒性格的心理沖動。不過,恰恰是他們這種富于個性的氣質、不平則鳴的性格加上一肚子牢騷與悲涼,使他們擺脫了初唐詩壇那種百無聊賴地搬運詞藻的慵懶和平庸,使詩歌多了一種剛健、悲涼而飽滿的情緒,恰恰是他們這種坎坷而豐富的生活經歷,使他們的詩比起千人一面千篇一辭的應制、酬和、同詠、奉題少了一些無聊與空洞,多了一些生機勃勃的主題與內涵。像駱賓王的幾首邊塞詩,就有親身體驗的感受和親眼所睹的意象,絕不像那些身居都市華堂的人寫邊塞詩,從書本里拾來幾個烽火、胡笳之類的詞語和著淚、血、風、霜就捏出一首邊塞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