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人雖然個個面黃肌瘦，卻個個提刀配槍，衣襯帽鞋和土龍山的匪爺一般無二，看起來頗為滑稽。

若是平時見到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景象，難免取笑一番，可他現在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

尤其是這群人圍攏在活閻王身旁。

小二偷偷瞄向向大堂角落靠窗的位置。

陸遠已經坐定，正掐著筷子望向窗外出神。

“店家？”鐵鍋李見店小二愣神，貼近一步問道。

店小二被驚的一哆嗦，慌忙道：“啊，有的，有的，這邊請。”

說完，便引著鐵鍋李和趙二上了二樓。

大堂里的其他旅客見狀也都面如土色，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低下頭去不敢吭聲。

陸遠聽著店小二踩在臺階上的沉重腳步聲，尷尬地壓低聲音說道：“大伙兒把東西都收一收，別嚇著人。”

眾人面面相覷，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身土匪打扮有多嚇人，紛紛摘下武器堆在靠墻的角落里。

“我去端水。”

瑤瑤很懂事兒地捧起一落破碗，向水缸走去。

其他旅客見這伙人并無惡意，大堂里的氣氛這才稍有緩和。

不多時，鐵鍋李走下樓梯，擦拭起鐵鍋說道：“趙公子已經躺下，但樓上只剩一間房，后堂還有半鋪草席。”

“晚上讓陸兄弟上樓休息，咱們咱們大伙就在后堂將就一宿吧。”

眾人無不點頭，他們都曾在亂世中風餐露宿，能有草席住已是天大幸事，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我不用，讓清舒上去住吧，他腿傷還沒好。”陸遠的目光轉向端水而來的小妮子，繼續說道，“瑤瑤也上去，還能照顧一下他們兩個。”

話音未落，二樓忽然傳來一聲不耐煩的呵斥。

“聒噪！哪來這么多泥腿子，擾大爺清凈！”

一高一矮兩個歪斜人影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晃下來，玄色皂靴踏過的地方，酒漬在青磚上洇出深色水痕。

“叮——啷——”

高個差役的雁翎刀擦過樓梯鐵扣，佩刀穗子早被油垢糊成團。

兩人踉蹌著栽倒在靠窗的木凳上。

“上酒！要最烈的燒春！”矮個差役把刀鞘往桌沿重重一磕。

“來咯，來咯，差爺！”店小二連滾帶爬撲下樓來。

“哐！哐！哐！”矮個差役用配刀輕敲桌面。

店小二的身子隨之一哆嗦，整個大堂瞬間寂靜如水。

“我說，你們幾個，打哪來？奔哪去？”矮個差役頭也不回地問道。

“問你們呢，啞巴啦！”高個差役狠狠拍打桌子，恰到好處地接上話茬。

眾人的目光一起投過來，陸遠耷拉著眼皮說道：“我們都是西溝村的獵戶，去縣城趕集賣貨。”

“哼……老實點。”矮個差役冷冷說道。

陸遠連連稱是，他不想招來沒必要的麻煩。

店小二捧來酒壇，為兩個差役滿上，他們這才沒繼續追問下去，開始自顧自地閑聊。

“他娘的，這荒山野嶺的鬼地方，也就咱兄弟倆愿意接這苦差事。”

“哼，你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叫苦差事？多少人打破腦袋想要搶這肥差！”

高個差役搓著手指嬉笑道：“還不是仰仗哥哥照應，這次怎么著也得讓土龍山寨出出血，小弟初來乍到，不知那土龍山寨還有多遠？”

聽到這四個字，眾人立刻緊張起來，偷偷交換著眼神。

差役們還不知道，雄踞一方的土龍山寨就在昨晚已經化作一片廢墟。

“快了，往西二十里就是，晚上好好睡一覺，明兒一早出發，用不上一個時辰就到了。”

“哎，上次讓山寨多交幾個人頭不就成了，還特意讓咱多跑一趟。”

矮個差役蘸著酒水在桌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廿二】，壓低聲音說道：“別提了，我聽說呀，是許師爺算錯了賬，這個月應該砍二十七個腦袋交差充數，山寨只給咱交了二十二個，差五個人頭。這個事兒你可別往外傳，可別害了哥哥。”

“哥哥放心，弟弟哪能那么不懂事，來，喝酒！”

人頭，砍了，二十二個……

幾個字眼落入耳中，陸遠突然心里一空，舉起水碗的手僵在嘴邊。

“咣當。”大門被推開，狂風趁機涌入。

斑駁的窗紙被暮色浸透，蘇家姐弟倆剛剛綁好馱馬，相互攙扶著走進門。

“誰他媽……”矮個差役正要開罵，卻在看到蘇清茹的面容之后將后半句咽了回去。

暴躁的眼神逐漸淫邪。

兩個差役對視一眼，頓時達成默契。

姐弟倆側身經過時，高個差役突然伸腿一絆。

“嘩啦。”

蘇清舒本就摔傷了腿，經這一絆，當即重心遷移向前摔倒，砸翻板凳木桌，從牙縫里擠出呻吟。

蘇清茹驚叫一聲，忙上前扶起弟弟，嘴里不停念叨著：“差爺饒命，是小人不長眼，沖撞差爺。”

對于顛沛流離的流民來說，四種人最為可怕。

兵、差、官、匪。

差役動輒生殺流民，危險程度僅次于兵爺。

對于差役的恐懼已經深深刻在蘇清茹的骨子里。

她正要跪地求饒，胳膊卻突然被矮個差役一把攥住，只是用力一扯，蘇清茹瘦弱的身子便倒在差役懷中，抬頭看見一張黑毛遍布的丑臉，咧嘴一笑便露出黑黃牙齒。

他掐著蘇清茹的臉蛋笑道：“小丫頭身板太瘦，但模樣不錯，今兒晚上陪我們哥倆喝兩杯，有你的好處！”

逃出龍潭，又入虎穴，怎么就沒完沒了！

蘇清舒的眼眶瞬間紅了，他撐起身子，嚎叫一聲撲上去。

“放開我姐姐！”

高個差役怒罵一聲，踢翻瘸腿少年。

躲在柜臺后面的店小二見到這一幕，幾乎昏死過去。

這一幕怎么這么熟悉！

他僵硬地轉過頭，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活閻王身上，心里一遍遍祈禱。

“大爺，祖宗！”

“這次可是縣衙差爺，您這尊大神可千萬別沖動，給我們這小店留條活路吧！”

似乎是回應了店小二的祈禱，陸遠靜靜放下水碗，并沒有立刻采取行動。

他抬起頭，迎上眾人的目光。

他們的眼神中有膽怯，畏懼，還有慌張。

可在這復雜的眼神背后，陸遠看見了隱藏在最深處的情緒。

憤怒。

他輕輕點頭，然后看見鐵鍋李拎著鐵鍋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