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老年武師撐著降魔杵，搖搖晃晃從尸堆中掙起身子。

只是他現在的模樣，與剛趕到戰場時截然不同。

傷口從嘴角裂到耳根，半邊臉皮肉翻卷如綻開的石榴，白骨在月光下泛著青釉色，那道裂口隨著說話的動作翕張，露出沾血的臼齒。

“呼……”冷風中，老頭吐出一口白煙，充血的眼睛斜視過來。

“是你......破的封印？”老者聲帶像被砂紙磨過，混著血沫的喘息聲里，周身氣機雖如風中殘燭，只有那桿刻滿梵文的銅杵仍在嗡鳴。

“是。”

碎石在陸遠靴底碾成齏粉，他指節扣住袖中飛刀。

老者忽然嗤笑，傷口里溢出的血泡在胡須上炸開。

他望著土龍虬結的鱗甲，瞳孔里映出漫天血雨，搖頭笑道：“天數，天數……”

破衣爛衫突然無風自動，裂紋遍布的金身法相自背后浮現，卻似金漆剝落的古佛，裂縫中滲出瀝青般的黑霧。

降魔杵上的梵文逐一亮起，又在黑氣侵蝕下迅速黯淡，金黑交錯之下透出詭異的光芒。

靠……

陸遠瞳孔快速放大，當即調轉方向，向另外一個方向竄去。

他萬萬沒想到，這里居然還有人埋伏一波，他或許有六七成把握從靈智未開的土龍手下逃生，可面對這種實力強橫的武者，即便對方身受重傷，他也絕對無逃脫辦法。

轉身的瞬間，身后掀起滔天氣浪，幾乎將他掀飛出去。

“走！”

老者暴喝如驚雷炸響。

跑不了了！

陸遠咬牙在半空中轉過身，握住最后兩把飛刀橫在胸前。

瞬間，老者渾身燃起烈火，擎起降魔杵，化作裹挾著業火的隕星，拔地而起。

如天罰般轟向土龍。

不是沖我來的……

陸遠愣在原地。

土龍似乎也察覺到危險，狂叫一聲立起身子。

“嘭！”

兩股力量對撞的余波在耳膜上撕開尖銳鳴響。

撞擊產生強烈的氣浪掀翻殘磚碎瓦，陸遠催動風力擋開殘渣。

“啪嗒……”老者的殘軀砸他的身前，屁股以下的軀體則掛在不遠處的樹梢上。

鮮血從老者的七竅涌出，他斜眼看著陸遠，含糊不清地吐出意義不明的字眼。

他在說什么？

喉嚨發出的聲音透過口中的血沫，只剩下爆裂的血泡。

可從口型上來看，他是不是在說：“跑？”

正有此意。

陸遠抬頭望向妖獸，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寒毛倒豎。

土龍妖獸豎起身子僵在夜空中一動不動，如開水般沸騰的山寨忽然沉寂下來，氣氛奇詭怪異。

這是怎么了？

似乎是聽見了他的疑問，土龍在下一刻便做出回應。

“咔嚓……”

第一聲碎響之后，無數碎裂聲音緊隨其后。

土龍身體不停顫抖，那些堪比盾牌的甲胄正在龜裂，裂縫中流淌的金色光芒宛如巖漿。

陸遠的目光轉向只剩半口氣的老者，這老頭子居然這么強？！

看來自己不用逃了。

剛剛涌上心頭的喜悅在下一刻化為烏有。

土龍山巒般隆起的血肉軀體突然劇烈痙攣，青灰色舊甲迸裂的脆響如同百具棺木同時炸開。

粘稠的琥珀色漿液從甲殼縫隙噴涌而出，在月光下泛起詭異光澤。

新生的柔軟甲殼正從粉白色軟膜下鉆出，泛著黑曜石般的幽光。

“這是……蛻殼？”

“開什么玩笑。”陸遠喉結滾動。

他萬萬沒想到，土龍居然憑借蛻殼化解了老者灌注真元的一擊。

不僅如此，妖獸蛻皮本該是蜷縮在巢穴里的脆弱時刻，像土龍這種強大存在更是如此，漫長的蛻殼過程往往需要十幾天的時間，而土龍卻憑借這次攻擊，將擺脫舊殼的時間大大縮短。

土龍嶙峋的背脊突然弓成詭異的弧度，伴隨著令人牙酸的撕裂聲，舊鎧甲如風化千年的陶器般片片剝落。

裸露的鮮紅肌肉纖維瘋狂增殖，用不了半個時辰就會板結成新的甲殼。

渾黃的毒霧從肌肉縫隙中排出，飛快向四周蔓延。

土龍似乎因為蛻殼而進入僵直期，一動不動地挺立在夜色下，就和所有蟲子一樣，這只妖獸剛剛褪去堅甲外殼，新生的外殼還沒有硬化，現在正處于最虛弱的階段。

用毒霧來保護自身，避免在沒有甲胄的脆弱時刻遭遇襲擊。

現在絕對是逃脫的最佳時機。

陸遠剛剛邁出步子，忽然覺得腳下一沉，低頭看去，只剩半截身子的老頭居然死死扣住他的腳腕，指著不遠處的降魔杵，嘴唇如垂死的魚兒般開合。

這次他終于聽清了老頭說的是什么。

“上。”

這個世界的老頭子，好像都很愛開玩笑……

他費力掙脫開老頭的的手掌，精神鏈接中傳來金雕無比狂熱的信號，急不可耐地催促靈主盡快動手。

陸遠抬頭望向高空，金雕盤桓在毒霧上方，正四處尋找進攻方向。

只有一米長的普通土龍不可能凝聚成妖丹，進階的希望就在眼前，金雕當然不愿就此錯i過。

或許……可以試試。

就試一次，不行就跑。

這……是魔氣，錯不了。

陸遠遲疑片刻，走過去撿起降魔杵，在觸碰冰涼手柄的剎那，陸遠手背青筋暴起。

佛光與魔氣如同兩條相爭的巨蟒，順臂膀攀咬而上：左半邊身子如沐梵唱，右半邊卻爬滿蛛網狀的黑紋。

克制邪魔的佛光與陰沉血腥的魔氣糾纏在一起，相互克制又彼此吸引。

他的目光瞥向已然斷氣的白發老者，一直被他拋在腦后的疑問再次浮現心頭。

這山寨，為什么要擄掠人口來豢養這種邪魔妖物？

“嗷——”

深沉幽遠的嚎叫打斷他的思緒，土龍的身軀并未如他料想一般膨脹變大，反而向中心急劇收縮。

蛻皮失敗了？

不，不對。

妖氣如實質化的瀝青漫過廢墟，腐肉與檀香混雜的詭異氣息瞬間涌入鼻腔。

絕不能讓它順利完成蛻變過程。

陸遠眼中殺意涌動，他舉起降魔杵，短暫的助跑過后，瞄準隱藏在毒霧中的龐大身軀全力投擲而出。

降魔杵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在數十道風刃的裹挾下，驅散濃郁毒霧，正中土龍肉軀。

毒霧被氣旋撕開的瞬間，他看見土龍身上生出一張熟悉的臉孔，正是剛剛被吞噬的女道士正用半張殘破的臉嘶吼，眼眶里爬滿螢綠色肉芽。

銅杵貫穿擊碎女道士的臉孔，土龍山岳般的軀體驟然弓起，每一塊痙攣的肌肉都凸起人臉浮雕：貨郎驚恐圓睜的雙目、獵戶斷裂的下頜、婦人被酸液腐蝕的半邊頭顱......

千百張人面在土龍肉軀上競相浮現，他聽見萬千冤魂的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