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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2)

當然,你也可以界定"趙匡胤時代"就是"大宋帝國"的邏輯起點,二者可以重合,或者你也可以說,整個五代史,從后梁朱溫建國開始,都可以算作"趙匡胤時代",等等,但這樣一來,那就是你的講述,而不是我的講述。我相信如果是你的講述,一定會有另外的邏輯或發現。千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它已經預先埋伏了無數可能性。但現在由我講述"趙匡胤時代",就有了絕大的自由,來確定一個起點,作為歷史邏輯的開始。

歷史的解釋因人而異--近代以來的歷史哲學已經說清了這個問題。不存在所謂"客觀的、真實的歷史",只存在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馬基雅維利的《佛羅倫薩史》、蒙森的《羅馬史》、勒費弗爾的《拿破侖時代》,以及孔夫子的《春秋》、司馬遷的《史記》、司馬光的《資治通鑒》、陸游的《南唐書》、徐中約的《中國近代史:1600-2000,中國的奮斗》等等。如果不是修昔底德,而是蒙森,來寫"伯羅奔尼撒史",今天的讀者看到的就會是另外的"歷史現場";如果不是徐中約,而是其他什么人,來寫"中國近代史",讀者也將會獲得不同的"歷史感覺"。

中國歷史文獻記錄中的"歧異",往往需要后人反復"考異""考辨",那原因,也是因為出自不同人(!)的記錄,而出現了歷史文本的不同。這是一個經驗事實。這一事實涉及一門艱澀的學問--歷史哲學。我想老老實實地告訴愿意讀我書的朋友:這是我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的"趙匡胤時代",顯然,這不一定是他人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的"趙匡胤時代"。但是假如你愿意并能夠理解、接受我的"趙匡胤時代",我會很愉快。千千萬萬的文本作者都有一點小小的虛榮:尋求自己的知音。我也不例外。

歷史,作為過去的事件,確實存在著"事件的外部"和"事件的內部"這樣可以感覺到的經驗事實。

我可以把這個看似艱澀的歷史哲學問題說清楚。譬如,凱撒大帝帶著一撥人馬渡過了盧比康河,或者,凱撒大帝的血在某一個時刻流在了元老院的地面上。這類可以用他們的身體和運動來加以描述的事務,就是"事件的外部"。凱撒大帝對羅馬共和國法律的蔑視,或者他與謀殺者在羅馬憲法政策間的理念沖突,則是"事件的內部"。而人物的"行動"則包孕了事件的內部和外部。

那個我所欽佩的歷史哲學家R.G.科林伍德先生,很早就解釋了這個關系。他在名著《歷史的觀念》中宣稱:歷史學家對凱撒大帝渡過盧比康河感興趣,實在是在于這件事和共和國的法律有關系;歷史學家對凱撒大帝流血感興趣,實在是在于這件事與一場憲法沖突有關系。歷史學家應該注意到"行動"背后的意義。但是這樣還不夠,還需要"把自己放到這個行動中去思想,去辨識出其行動者的思想"。意義,可以被講述者重新賦予。

"把自己放到這個行動中去思想",這句話預示了兩個重要意見:做一個"親歷者";這個"親歷者"要"重新思想"。

如果我的讀者看明白了這一段話,就會懂得科林伍德的著名論斷:"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關于歷史哲學問題,我還有機會慢慢講述,盡管也許還不過是零星的講述,本書不是歷史哲學專著,而是一篇"歷史大隨筆"。這個體裁限制了我,它適合于"講故實"而不適合于"講哲學"。

親歷者

"講述者"冒充"親歷者",源于根據"故實"而展開的想象。"故實"是這位"講述者"或"親歷者"的觀察對象。因此,"講述者"或"親歷者"更合適的"職務職稱"也許是"觀察者"。

我似乎曾經置身于千年之前,曾經有過與那些人物的"溝通與交流"(這是一個社會學名詞),我就在他們之間,踉踉蹌蹌地跟著他們、看著他們、品味他們、評價他們,更主要的,觀察他們……觀察中,我能感覺到大將曹翰血洗江州時,空氣中散發出來的血腥氣;感覺到陽城大捷后,將士們抖動盔甲時,散發出來的濃重的汗臭味;江南和川蜀的深宮,隨風飄過了女人們特有的脂粉香,一直飄蕩到我的書案前。甚至有了幻覺:那個絕世美人小周后竟然投給我一個淺淺盈盈的微笑,而傳說中的花蕊夫人則用一種哀怨憎恨的眼光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契丹國主耶律德光的狂笑、后晉皇上石敬瑭的嘆息、南唐先主李昪(音便)臨終前的憂懼、后蜀偽帝孟昶(音廠)立于船頭悲悲慘慘的涕泣、后周大帝柴榮一身戎裝的英武之氣、趙匡胤酒后的黑紅臉膛,也都在我面前活靈活現。有一次夢里與老趙相見,他似乎戴了一個斗笠,正俯身拾起一部掉落的什么"法典"。我不知天高地厚,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卻發現他站起來,轉頭之際忽然凝固成一座石雕,變了模樣,很高大,如云岡石窟的大佛,帶著一種遙遠的慈悲一言不發。夢中的我有點驚愕……東京汴梁、南唐金陵、西蜀成都,遠在草原帝國大大小小的聚邑,暮色中老鴰的刺耳鳴叫,以及夕陽西下之后,夜色來臨,城市由嘈雜歸于寂靜,深邃而又蒼涼的星空下,更夫的慵困、哨兵的警覺,這一切,我都"歷歷在目"。契丹國的那些漢子,在鎮子里散落著的穹頂帳篷前,圍著篝火,用刀子切割烤羊的場景,在我眼里呈現為一幕幕絢爛多彩的舞臺劇,定格時,則像一幅幅濃麗的油畫;那羊肉,很香,很筋道……敲擊鍵盤時,我觀察著五代到大宋之際的一個個名將。投降契丹的楊光遠似乎很厲害(我感覺他不僅是個禿子,還是個胖子),但后晉大將李守貞比他更厲害(我感覺他似乎精瘦),后來的后漢大將郭威又比李守貞厲害(郭威似乎是個大個子)。李守貞用"長連城"(城外城)圍死了楊光遠;郭威依樣畫葫蘆,也用城外筑城的法子圍死了李守貞。后唐大將張敬達,卻沒有用"長連城"圍死石敬瑭;而趙匡胤,這位千古一帝,也沒有用"長連城"圍死僻居河東的小小北漢太原城。在這幾場城外城的圍剿中,我眼中的畫面就像幾萬人的挖河工地那么壯觀……趙匡胤部下有一位福將,他就是傳說中的黨進黨太尉。后來的文人墨客把他糟踐成一個吃貨,妖魔化一如韓復榘,有些傳統的相聲段子也在講"黨進黨太尉"的"糗事"。其實黨進卻是一員猛將,曾將傳說中的楊老令公打得屁滾尿流。而楊老令公躲藏到太原城壕的深草叢中之后,我甚至從草隙中看到他驚恐的雙眼,我還疑心他是不是崴了一只腳。寫到此處,感覺楊老令公也似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這事讓我想起民間傳說:羅貫中寫《三國演義》,寫到關二爺護送皇嫂過五關斬六將,試圖要歪寫淫色情節時,忽然飛來一片青龍偃月刀架在他脖子上。老羅知是關二爺顯靈,忙道:"關二爺刀下留情!"此時只聽房間內燭光下,響起一個聲音:"羅先生筆下留情!"于是,有了關二爺不進內室,秉燭讀《春秋》的段子。我以后可以用其他方式說說楊老令公……武事之外,還有文事。"趙匡胤時代"跟道義相關的故實,會在"觀察者"眼里,以一種更有意思的模式展開。在這一篇前言里,我不想占據更多篇幅,讀者如果愿意,會看到大約上百個文人故實,很多,都值得浮一大白。

五代之際,中國歷史是一個模樣,大宋之后,中國歷史是另一個模樣。這些,都與這類道義故實有關。

千年以來,中華帝國前所未有的變化,包括中國人的"文化品格""民族性格",很多都可以溯源于"趙匡胤時代"。這個時代是一個巨大而又豐富的"意義空間",是傳統中國很緊要的一次"歷史轉型期"。

我要干的活兒,就是經由"觀察",打開這個"意義空間",選擇并說清這個"歷史轉型期"一個個豐富而有趣的"軍政故實"。

這個"意義空間"和"歷史轉型期"有多重要?說出來可能有人不信,有個日本學者甚至認為大宋帝國才是中國"近代史"的開端。換一句話說,對于中國政制(政制,不是政治。你要注意哦,本書中的"遣詞造句"是非常考究的)制度性的架構,大宋是影響中國最重要的一個朝代。

趙匡胤之后,中國有了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自覺。而這種自覺,與趙匡胤自出生之后即經歷的亂世故實有關。

我說到了"自覺","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自覺"--漢唐間的君臣也有推演文明、天下為公的努力,但沒有大宋這般"自覺"。推演文明和天下為公的政治制度,有沒有"自覺"是不一樣的!

《趙匡胤時間》就是想說說我"觀察"到的(像"親歷者"觀察到的那樣)趙匡胤推演天下為公的"自覺",說說他為何是"自覺"的。做到這一點,需要我"重新思想"。

軍政故實

五十年間,幾十個皇上、成百上千的文臣、武將,以及地方軍閥、契丹酋長,打打殺殺,逐鹿中原,各色人物上場、下場,留下了無數令人眼花繚亂的軍事故實、政治故實。我就穿行在這些"軍政故實"之中,下酒,并"重新思想"。

它們是我這個"講述者"或"親歷者"或"觀察者"記憶中的一部分。我所做的,是按照我的思想,重新召回我的記憶。在這本書中,我來慢慢"回憶"這些故實……站在時光的這一面,可以看清楚,趙匡胤一生要面對如下四大難題--一、地緣政治方向的北境也即契丹(大遼)侵擾問題;二、藩鎮坐大,不斷叛逆或叛變,朝廷與地方的管理與節制問題;三、由于契丹與藩鎮,給中國帶來的民生苦難問題;四、由于契丹與藩鎮,給中國帶來的道德傷痛及恢復天下道義問題。"香孩兒"趙匡胤,就要在他的有生之年,以一種仁君氣象,直面這四大問題。他將不斷地看到地緣政治中的險惡、詭秘與莫測;藩鎮大員面對王權與財貨,那種毫不掩飾的鷹視狼顧;與死亡同在的戰爭,士庶的苦難,民生之艱;人性中難以捉摸的復雜與多變,以及天下道義的滅裂。

"香孩兒"趙匡胤,是傳統中國為數不多具有"仁君氣象"的大帝。這種格局的形成來源于歷史上的圣賢教誨,來源于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到孔夫子形成的圣賢道統。老趙不同于歷代君王的地方很多,堅守圣賢道統,推演文明邦國,是老趙特別明晰的"天下目標"。"天下目標",不是政權目標(如大唐,如大明),不是部族目標(如大元,如大清),不是寡頭目標(如北朝,如東吳),不是個人目標(如嬴政,如王莽)。"天下目標"是以"民生所需"(而不是以一人貪欲)為核心考慮,以"民族共同體存在利益"(而不是以皇室眷屬利益)為基本訴求,以"天下為公"(而不是以維系政權)為價值方向的政治目標。

黃仁宇《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論趙宋一朝說,"……在這三百多年里,中國有了一定的國家之目標,朝廷成為一個帶競爭性的機構。"所謂"帶競爭性的機構",是不確切的。春秋戰國以降,諸侯間、各國間已經開始有了明確的競爭性。三國魏晉南北朝,更是典型的競爭國際。但"中國有了一定的國家之目標",此說有理。不過我更愿意將"國家目標"稱為"天下目標"。換一句話說,此前的朝廷除了"統治"之外,"國家目標"即"天下目標"并不明確。有些朝代有一些目標,但也不過是"休養生息""山河一統"之類,與我所說的"天下目標"還有很大距離。

大宋的"天下目標"與此不同。大宋的"天下目標"是什么?如果用一句話來表述,我傾向于認為:在文化自覺的基礎上推演文明天下。大宋的文明,不是建構的,而是推演的。

建構,往往需要"歷史從我開始""萬丈高樓平地起";推演,則需要在接受舊有底盤的基礎上,也即接受經驗傳統的基礎上,不斷注入文明因素和酵素。

國家要長治久安,且須在文明中推演--這就是趙匡胤實現"天下目標"的邏輯。不放棄政治家的責任倫理和目的方向,盡可能地恪守手段的光明,成為趙匡胤向"天下目標"漸進時,最內在的緊張。

以此考中國史,光武帝劉秀建構并推演的東漢帝國之外,當推太祖趙匡胤建構并推演的大宋帝國。

帝國軍政,可以是道義的嗎?

大宋帝國的一切"好看"與"不好看",皆源于此。

公元927-976年軍政故實,將在這種內在的緊張中展開。我愿意將"趙匡胤時代"講述為一代圣君率領他的文武同道,實現"天下目標"的艱難踐履和心路歷程。

歷史記憶

我愿意負點責任地說:看懂這五十年間各色人物故實,就會看懂大宋來之不易的文化光榮,看懂老趙"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圣賢大義,看懂吾土吾民的傳統中,那些帝王將相,不僅有種種邪痞邪惡的權謀、陰毒,也有光明光榮的公道、仁德。中國,無可規避的千年命運,就藏在"趙匡胤時代"的故實中。

"趙匡胤時代",這"轉型期"五十年,是老漢我的"歷史記憶",往大了點說,也可以是現代中國的"集體記憶"。

"記憶"中的故實很多,聽著,(如俗話所說)我給你"娓娓道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跟我一起端起杯來,故實下酒,浮一大白。

這里說到"五代",對這段歷史,一般讀者的印象是"有點亂",其實所謂"五代"就是"梁唐晉漢周"--不過要在每一代的前面加個"后"字,史稱"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你只要記住"梁唐晉漢周",就建構了基本的"五代譜系"。譬如,說到"后晉",就知道:這是"梁唐晉漢周"的第三個中原政權,在它之前,有"后梁、后唐";在它之后,有"后漢、后周"。而"后周"完了,就是"大宋"。"梁唐晉漢周",是不是一下子就記住了?

另外還有與"五代"差不多同時,參差錯落著的所謂"十國"。我把它們的國名和興亡順序略作調整,你也可以一下子記住它們:南唐、南平、南楚、南漢、前蜀、后蜀、吳國、吳越、閩國、北漢前面四國的名字頭上都帶"南"字;后面兩個帶"蜀"字、兩個帶"吳"字;最后兩個單記。一分鐘,也可以記住。這"十國"都不是正式的中原王朝,可以統稱為地方政權。

我編一個順口溜,你來記:

五代梁唐晉漢周,唐平楚漢南在頭,前后蜀國兩個吳,閩國北漢十國休。

這就是"五代十國"。用心記,兩分鐘內可以搞定。趙匡胤時代,跨著五代和大宋,記住這些亂世中短命王朝的名稱,有助于你讀懂幾百個"故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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