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北的雪一旦下起來,就停不下來。
往往這個時節最適合忙里偷閑,溫上一壺驅寒的小酒,在被窩里做一些握云攜雨之事。
不過今年秦府上下并未溫酒,而是人手捧著一只用竹筒做的杯子,里面裝有一種口感獨特的白色漿水。
是府上年輕公子用兩個碩大的石盤子,把清洗干凈的“菽”反復打磨出來的汁水,只要在其中加上一些蜂蜜,就會變得美味無比。
此時漸急的雪花,落入偌大的秦府,府上的鶯鶯燕燕們早已換上各色錦緞的冬衣,提著紅燈籠在院里嬉戲打鬧。
好像自從那位年輕公子從遼東回來以后,偌大的府邸都變得熱鬧了起來。
而遠離嬉鬧的偏遠柴房內,一對身著單薄的落難兄妹,正捧著一杯名為豆漿的飲品爭論不休。
男人笑容純真,只是剛到而立之年,卻盡顯老態,枯黃的皮膚,干裂褶皺的眼角,讓男人看上去有些狡黠:“來小姝,快喝!他們說這叫豆漿,甘甜無比,說是喝了對身體好,快嘗嘗。”
幾日前,剛因落水被一位年輕公子救回的小姑娘趙姝,眼眶微潤:“哥,你又去偷人家東西了?”
小姑娘有些膽怯,畢竟一路從趙國武安逃到這里,兄妹二人可沒少遭人毒打欺負。
有一回餓極了,跑到地里撿人家不要的草根,結果被人放狗追的滿山亂竄,哥哥的屁股上,現在指不定還有那只兇狠惡犬留下的一排牙印呢。
“小姝知道哥是為我好,但人家好心收留咱們,萬一讓他們抓到哥偷東西,少不了又是一頓毒打了。”
這個精通律法,寫得一手好書法的趙氏男人連連搖頭,依舊掛著一副燦爛笑容道:“無礙,都是他們喝剩下的,哥看倒掉可惜,便偷偷順了回來。”
“當真?”趙姝將信將疑的看著滿滿一大杯豆漿,沒忍住咽了咽口水。
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奇怪的飲品,以前祖上還算風光的時候,府上便有專門的漿人負責釀制一些果漿。
只是那些果漿大多是涼的,一旦加熱便會失去口感,像這種溫熱的漿水還是頭一次見。
“哥什么時候騙過你,快喝吧。”
趙姝被吹進柴房的冷風凍得縮了縮脖子,這四面漏風的柴房對于兄妹二人,已經算是極好的庇護所了。
而手中這杯溫熱的豆漿,此刻無異于是比任何金銀珠寶都要寶貴的東西。
趙姝最終還是忍不住腹中空空,恩了一聲,便大口喝了起來。
“怎么樣,好喝嗎?”
仿佛能看著妹妹吃飽喝足,對于男人而言,就是頂天大的幸福了。
“好喝!哥也喝!”一臉滿足的趙姝笑著將杯子推了過去,又被對方推了回來。
“哥剛才喝過了。”
男人笑了笑,不過嘰里咕嚕的肚子卻出賣了他。
兄妹二人相視傻笑著,可與此同時,破爛的房門卻被人一腳踹開!
“好啊!我就說這兩天庖房怎么總是丟東西!敢情是公子救了兩個賊回來!看乃公今天不打死你們!”
秦府庖人食虎,總攬府上伙食,這兩天,他總感覺有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趁半夜無人溜進庖房里偷東西。
每次拿的東西倒是不多,可卻如何能瞞得過他這雙眼睛?
今天故意留了一鍋豆漿放在顯眼處,果不其然,讓他抓個正著,這才手持燒火棍,一路尾隨而來,果然就是這個可惡的趙人。
燕趙兩國雖然只有一水之隔,但兩家相看兩厭,誰也瞧不起誰,甚至彼此仇恨,尤其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鄗代之戰以后。
當年,趙國在長平之戰中被秦國大敗,武安君白起整整坑殺了四十五萬趙軍,致使趙國國力大損,之后又經歷了邯鄲之戰,雖然在信陵君竊符救趙下得以保存社稷,但也開始走了下坡路。
于是燕王喜便派遣丞相栗腹以祝壽為名出使趙國,實則是為了刺探趙國虛實。
可栗腹輕慮淺謀,回國后告訴燕王喜趙國的青壯年皆死于長平之戰,現在國內盡是孤兒寡婦,軍力衰弱,正是攻趙之良機。
可昌國君樂間,大夫將渠,大將軍秦肆都認為唇亡齒寒,助秦擾趙是取禍之道,況且趙人善戰,若興兵攻趙,燕軍一定會大敗。
可燕王喜卻認為幾人是在危言聳聽,于是堅持集結督亢腹地二十萬大軍興兵伐趙,發起了鄗代之戰。
最終不出意外,趙軍以少勝多,老將廉頗率軍直入燕境五百里,圍困燕都薊城,殺死燕人無數,最終迫使燕王喜割讓五座城邑求和,才解了滅國之危。
而那一戰,燕人的鮮血染紅了冰涼的易水和督亢沃野,只是這場燕人自食惡果的絕望哀嚎,卻不曾在歷史上留下多么濃墨重彩的一筆。
畢竟剿人不成,反被人剿已經夠可笑了。
但戰爭本就是肉食者們的游戲,最終吃苦的卻是他們這些藿羹者。
燕人自然不能憎恨自己的國家,所以只能把這種仇恨傾瀉到易水對岸的那個國家。
而祖上也曾參加過那場鄗代之戰的趙國男人,見一臉兇神惡煞沖進來的食虎,頓時大驚,一個飛躍死死的抱住了對方大腿,朝妹妹扯著嗓子喊道:“小姝快喝!”
小姑娘終歸只是小姑娘,遇到這種場面哪還有思考的勇氣?滿眼驚慌如一只瑟瑟發抖的幼貓縮在墻角,不知所措。
只是聽到哥哥讓自己快些喝,便大口灌了起來,接連被豆漿嗆了幾口,也不敢停下。
“碩鼠碩鼠,偷人食黍,看乃公今天不打死你這個腌臜的趙人!”
食虎一邊罵著,一邊狠狠的打向男人!
一會兒功夫,男人便被堅硬的燒火棍砸的頭破血流。
“乃公讓你偷!讓你再偷!”
曾經在武安擔任邑司寇的贏姓男子趙高,被揍得在地上打滾傻笑,凌亂的頭發像個瘋子一樣,還不忘沖妹妹做起了豬頭鬼臉。
小姑娘邊笑邊哭,嘴角掛滿著不知是甘甜還是苦澀的豆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