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曠野銀原
- 慕士塔格MuztaghAta
- 塞若
- 15763字
- 2024-12-28 21:05:21
一
與璽宇在成都雙流機場告別,四個小時后抵達長春龍嘉機場。十月末早已過了旅游旺季,站臺上旅客打扮的行人星星點點,屈指可數。我無心停留,出了站眼看沒有能照顧上的生意便即刻約車去往松江河鎮。
沿途天氣并不理想,稀疏的小雨透過半掩的車窗伙同傷感一齊探了進來,兩個小家伙就這般冒失地闖進我悵惘的思緒中來,心里一陣空落,不禁開始懷疑婉拒璽宇陪同的請求究竟是對是錯。雨水終是結成片片雪花紛然落下,我伸手借它停靠,冰晶落在指尖只作片刻停留便卸去了固執的身形,萎靡的意志化作一滴清露浸透肌膚。慕的感到一陣刺痛,原是它們將那些遺憾融入了我的身體,而抓不住的終是要放手。
到了東三高官白是非去不可,一是十年之約,二是長白神池浩渺非凡,實乃人間仙境。何謂長白?答“長相守,共白頭”,便也不由得讓人想到詩仙李白在《秋風詞》中“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兩句開篇皆取“長”字一曰山盟海誓詠頌愛情;二曰漫漫長夜相思成疾,無不表達相思之情。
翻越長白西坡一千四百四十二級臺階便將天池之景盡收眼底,一想到腳下所踩乃是《山海經》記于大荒之中的不咸山,便不由得一陣心馳神往,遙想四千年前大禹治水途經此地,縱使是走遍神州大地,閱遍名山大川的他,在望著面前這一湖波瀾不驚的遼闊碧池時怕也難抑心中激動,便再不能守住心門,漾起的陣陣微漪便將那縈繞在心頭的家國愁緒短暫驅離。美景讓人流連忘返,便要做那一夜飛渡鏡湖月的仙人,彈指一揮間竟到了山下。
長白山下地脈蒸騰,仙氣縹緲,咕嘟冒泡的溫泉舉目可見,空包蘊蓄的力量在抵達地表時釋放,化作一團水汽四散開來,眉宇若是一不小心被霧氣拂過轉頭便要結成了霜。除卻溫泉當屬瀑布最引人注目,長白瀑布不如壺口氣勢磅礴、震耳欲聾,不似黃果樹那般闊大壯觀,不比九寨溝蜿蜒流淌,它既不喧鬧也不潺涓,遠遠望去,清澈透亮的乘槎河水如新生的血脈從被黑色巖壁包裹的大地之心中緩緩流淌而出,舒緩靜謐的溪流為萬物悄然注入生機活力。瀑布有時也似人般驚悸不安,心流不穩,微風一吹就偏離了既定的方向,便也不再拘泥于河流的束縛,于是飄向遠方天際。水滴如信徒般虔誠地追隨風的意志,沿著它的軌跡在空中分離擴散,化作一張銀色的網,網住過往游人的心,也得到了屬于它的那份自由。
隨著暮色降臨,瀑布的歌聲逐漸歸于寂靜,黑暗籠罩之下的山林更顯肅殺。黃昏將晚,借宿于雪鄉,整個村子傍山而建,身后依著山壁,面前便是百尺高崖,透過堆滿雪的窗戶向外望去,在綿延百余米外的老林子盡頭,耐不住清寒的大地顯得搖搖欲墜,于是一息尚存的天光忙接住最后這抹淡淡的溫柔。轉首北顧,飄飛如絲綢似的極光悠然升起,抖落下的粉彩飄落在各家屋頂上,將原本純潔蓬白的雪帽渲染成了五彩模樣,晴朗夜空中閃耀的璀璨群星成了顆顆鑲嵌在這織錦上的明艷珠寶,不消多時天空中又紛紛揚下起大雪,為今日拉上白色的帷幕。起身下炕,熱情好客的農家早將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碼放整齊,只待提筷,如是眼前此景不由得讓人想到汪曾祺老先生所言之“三餐四季,家人閑坐,幸福安康,燈火可親,便是人間好光景。”
翌日南下西向而行,一路途經草原,滿目望去盡是蒼茫便知無須停留,收起行囊毅然向西方奔去。駛入草原時巧遇暮冬來臨前的最后一個雨季,蒼茫大地、滾滾雷鳴,烏云攜閃電而來驚擾萬物,陣陣雷鳴是諸神宣泄的怒火使大地戰栗、黎明畏懼,身處天地之間只覺人類渺小如鼓面間跳動的沙礫碎石,是激蕩飛揚還是安如泰山全然聽天由命。而在天的另一邊則是橘紅色的落日海,云瀑從天際的一道縫隙舒緩傾瀉而下創造出一個給人以無限柔情的庇護鄉。雨過天晴,天光接踵而至,從那道孔隙灑下接續生命的傳承。在此之下,草原上的生靈如夏花般狂野生長,燦爛奪目。它們的生命如草場輕薄卑賤,經不住牲畜的踐踏,耐不住車輪的碾壓,一泡尿就能燒死一大片,可它們還是成片的連在一起抵抗著命運的不公。它們好過老樹的孤寂,老樹是那般的可憐,而我呢,好似比它們還要孤寂,只是單站在那里就足以被寒風吹得搖搖欲墜。
烈烈西風曠日持久,激情從不曾隨時間趨于平淡,那愛意反倒平添幾分濃烈。立于曠野,任由西風斜陽吻過裸露肌膚,激情不減的長風擺弄著額間青絲,一會兒嬉鬧地蒙住雙眼,一會兒撩起發梢劃過脖頸引得一陣酥癢。若張開嘴,風便像個牙牙學語的孩童般忙投懷送抱,從領口灌入直至胸懷穿腸掛肚。剎那間好似靈光一閃點醒夢中人,我憶起夾雜在風中熟悉的味道,那是我生命賴以維系的不盡源泉,是在回憶關頭迸發如泉涌的情絲,那是什么呢?哦,是鄉思!它總是能以最短的路徑在迷途中尋得歸家之路,又將遠方的氣息帶至游子身旁,我深知自己已經陷入思歸的無盡眷戀中,我高聲呼喊:“神勇的風啊!無形的風啊!你是這世間永恒的旅客,請在呼嘯中將我撕碎吹向世界四處的角落吧!”
單純的旅行是在體驗虛假的生命,而靈魂的放空必然要經歷風月的洗禮,唯有坦然承受負擔而后拋卻心中一切執念,袒露于天地,才能激發潛藏在自然深處那份獨屬于它的厚重,你將自己一覽無余地展露在它面前,得到認可后便也會以最赤誠的模樣面你,屆時你自當領略那份自由的代價。好在旅途一路常有山脈立于身畔相伴。在當地,每一座山都有自己的名字,也有著專屬于它們為牧民所津津樂道的故事。群山在牧民心中占據一席之地,牧民們未曾放棄過其中哪一座,于是山上的神明也給予同樣的期許,不曾拒絕他們的靈魂。牧民們生于斯,長于斯,受難于死,天葬于斯,最終魂歸騰格里,這是人與自然訂下的和諧契約。
車隊一路行進,開到一處隘口時所有人提心吊膽,大雪紛飛,山勢險峻,一旁便是懸崖峭壁,車上三人都替坐在駕駛位上的劉峰捏了一把汗。好在憑借其高超的技術終是闖過了這鬼門關,正當全隊要為他打的好彩頭歡呼雀躍時,車前白茫茫的風雪中突然冒出一個身影,說時遲那時快,劉峰忙猛打方向盤,車輪鎖死靠著慣性滑行,在撞向山壁前的最后一秒停下,忽兒一切又歸于平靜,唯有眾人怦然跳動的心臟表明剛剛發生的劇變。
“草!”劉峰破口大罵,“他媽的。”
“那是什么?”坐在我身旁的小齊不安地問。
“人!還能是什么”,劉峰是個暴脾氣,“不長眼的東西……”
“怎么還有個人?”坐副駕駛上的王生發出質疑。
“對啊,怎么會突然冒出個人?”我問。
“鬼探頭唄”,劉峰逐漸不耐煩,拉開車門就沖那人跑去,留下一句“神他娘的只有鬼知道”。
“快去看看”,小齊附和著。
“媽的……”劉峰一下車便被迎面而來的風雪堵住了咒罵的嘴,不時一陣妖風刮來令他如蜉蝣四處飄零,幾次險些跌撞進路旁的亂石雪窩,我借著遠光燈才看清前方光景,就見劉峰好不容易靠近那人,出于報復心理狠狠地拍著他的后背,不料那人重心極穩,自己倒是腳滑趔趄摔倒在地。少年忙將他扶起,二人交談著,沒多久劉峰雙手縮進兜里像個大笨企鵝一路蹩著腳跑了回來。
“甭管了,趕路的!”他一上車便忙抽出那雙凍得通紅的手哈著熱氣。
“這天氣,不要命了吧。”王生在一旁挖苦著說道。
“載他一程吧”,劉欣桐道,“這么大的雪,一個人走多危險啊”,我點頭表示贊同,劉峰嫌麻煩沒有吱聲,我不等王生表態便開門跳下車,隔著漫天飛雪望向那個約莫二十歲的少年,那張慘白的臉上除了絕望外寫滿了稚氣,一雙天真無邪的眸子透過包裹嚴實的層層衣履直達吾心。曠野銀原,兩個孤零零的人就這樣對視著,我們的孤獨好似打了個照面。我招手示意他上車,坐我與劉欣桐之間,他個子不大但顯得十分拘謹,被二人擠得不適也不敢挪動分毫,烏溜溜的眼珠偷偷地環視著眾人。
我嘗試找話題,“你怎么會在這兒啊?”
“我回家。”
“回家?”
“對!”
“你家在哪啊?”
他看了看我們,半天才蹦出三個字:科——爾——沁
“科爾沁!”四人異口同聲地驚呼道。
劉峰譏笑道,“科爾沁?你知道科爾沁離這有多遠嗎?”
劉峰一直透著后視鏡打量他,他見我們不信就有些焦急,解釋道,“我是偷跑出來的,我想上學可家里沒錢,跑出來打工”,說著逐漸哭紅了眼,“他們不讓我走,我是偷跑出來的,可沒錢回不了家。”在三叔多年的教導下我學會了他的猜忌與審視,可始終無法領會他一眼望穿人心的本事,我仍不肯放棄,凝視著面前少年,想透過那一汪清澈的雙眸讀出背后的真心,可我的內心卻漸漸陷入掙扎:載他,若行至半途心生歹念我定兇多吉少;不載,這孤苦的孩子何時才能回家呢?他定會死在這曠野銀原。最終善良壓倒了那桿良心的天平,其實倒不如說是三叔在天平那端擺放的有關人性之惡的籌碼太輕。他終究是走在了一條充滿偏見和惡意的路上,頭頂蒼天腳踩大地,踏實地走好每一步,可每一步都是如此沉重,鞋履在心頭刻下的足跡連大雨也難以蕩滌。起先,我順著他的腳步前進,可時常因禁不住人性之美的誘惑而抬頭四處張望,便發現了那些彌足珍貴的品性,忽覺這腳鐐沉重無比,毅然褪去,于黑暗之中奮然起舞,向光而行,終是守得云開見月明,驅散了心頭的芥蒂與隔閡。
路上經過停靠區,一行人下車吃飯,我收拾得慢,落在眾人后面,劉峰也故意放慢腳步將我拉到偏旁,“那小子一看就是在騙人,科爾沁在東邊,他怎么跟我們一個方向直往西走?”見我遲疑,繼續添油加醋道,“我們載他一程,等到了下個服務區就把他放下,或者交給警察,也算是好人做盡了。”車是我的,他不好定奪,語氣漸變平緩,原本的勸告變作商量,我嘴上答應著再說,可心里早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餐館本就狹小還被先到的牧民占去大半,我們一來讓空間更顯緊湊,牧民見狀忙擠成一團,留出片大空地邀請同坐,盛情難卻便半推半就從了命。人群中老牧民居多,說蒙語,我們聽不懂就全靠扎西做翻譯,可盡管如此扎西有時也是一知半解,懵懵懂懂,卻絲毫不影響席間歡鬧的氛圍,一群人有說有笑。同牧民相坐我們便也成了可汗的子民,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每逢酣暢淋漓處也要肆意高歌一首以抒胸懷,要問為何如此熱心快腸,拿當地的話講便是善良人的眼神總是不會撒謊。
扎西坐得離我近,席間我見他說起蒙語來磕磕絆絆,不由心生疑惑,問他是聽不懂么。
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有些能懂,有些不懂。”
我更加不解,“為什么說有些不懂?”
“現在漢化普及說蒙語的人越來越少”,他說著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們說的都是老蒙語,還有口音……”
我恍然大悟,這才意識到先前的交談扎西都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語,不由得笑出聲來,難怪他這副尷尬模樣,可真是錯怪他了。
劉峰見我仍沒有趕扎西下車的意思反而相伴一路,便鼓動更多的人前來勸我,我不顧眾人的反對還是決定好人做到底,送“扎”送到西,便同車隊告別。車子漸漸駛離大部隊,心中的不安也愈發濃烈,一顆心懸在嗓子眼。人對人的信任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愫,它只存在于特定的人之間,安全不知何時起竟成為一種奢求。轉頭看向扎西,他臉上仍洋溢著燦爛笑容,目光如初,我長舒一口氣,看吧三叔我是對的,人不總都是壞的,還是有好人!
“你出來多久了?”我瞅著前路忽然轉頭望向他問道。
“五個月了。”
“五個月了!這么久啊!”
剛開始我們還有些生分,他話并不多,我追問著,“那你家里還有什么人啊?”
“阿媽,阿姐。”
“你爸爸呢?”
“阿爸走了……”
“對不起。”
“沒事,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不在了,我已經習慣了……”
我很高興他能多說幾句,但還是轉移了這個不合時宜的話題,“你為什么會想著往這邊跑?”
“蛇頭帶我來的,我們本身要去西安,但是太遠了,我想家,不跟他們一塊走了,就被拋在這兒。”
又是西安,每每想起那個傷心之地我就不住嘆惋,痛定思痛,又問道,“他們把你丟在半路就走了?”
“嗯。”
“這群混蛋”,我搖著頭,想不到這群人竟如此狠毒,轉而又想到,“你給媽媽打過電話嗎?”
“沒有”,他頓了一兩秒繼續道,“我給阿姐打過,但她沒接。”
“她在生你的氣嗎?”
“不知道,阿姐很好,她應該在忙。”
“那阿媽呢?阿媽對你怎么樣?”
“阿媽也很好。”
“你還記得阿姐電話吧”,說著我從一旁的背包掏出衛星電話遞給他。他的手彷徨許久僵持在那,我勸道,“出來這么久了也沒給家里人報個平安,我要是阿姐一準得著急死。”我又用電話的天線戳了戳他,強塞進懷里,他才鼓足勇氣拿起這歸家之匙,認真地按下每一個叩開家門的琴鍵。我聽不懂藏語,只記得扎西在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十分平靜,那是在自己姐姐面前強裝的不甘示弱,可電話一斷,那層無情的偽裝便悄然退去,接踵而來的是少年內心暴風驟雨般的懺悔與痛苦,我只能任由扎西掙扎在這無邊的苦海。
二
今日車行1600里,海拔升高800米,臨近傍晚時,眉宇之間已然有些腫脹發燙,我自知高反便招呼著扎西早早睡去。他不愿睡在車里,即便是經我再三勸說也無濟于事,“我用枕頭把兩邊隔開,我們一人一邊,地方很富余,還能翻身”,說著攤開雙手盡量讓鋪平的床墊和車內的空間顯得大些,讓他莫要介意。他看著我邊笑邊搖頭,看著他那純真的笑我知道自己終是要做出妥協,卻也消散了縈繞在心頭的憂慮。
“那你晚上有事就叫我嗷!”我給他指了指車門把,示意我不會關上,如果他愿意隨時可以睡軟床墊,他笑了笑,拿了靠在后輪邊的行李便去搭自己的帳篷。
我睡得很死,可還是被“砰砰”兩聲車窗的震動驚醒,打開掛燈適應著光線,透過車窗望見扎西神色慌張忙伸手去拉車門,他繞過車身嘗試側身擠入副駕,其間沒抓穩險些被大風帶倒。
“怎么了?”我竊喜,想這小子莫不是一個人害怕了。
他卻一本正經,“聽!”
“什么?”我還在愣神。
“不知道,可能是野狗。”扎西用手電向四周晃了一圈,可黑暗中似有一張巨口吞噬著手電的光線,從他口中呼出的白色霧氣為車里的我們籠上了一層死亡薄紗。見他這副正經模樣我不由得跟著嚴肅起來,突然憶起我們身處無人區,聰明的野狗是不會像我們這樣深入荒野腹地的,因為這里有著它們同宗同源卻是一生勁敵的手足致親——蒙古草原狼。
“狼?是白天那只嗎?”白天駛在無人區路遇一頭餓狼,皮包骨頭,搖搖欲墜,我實在不忍心,遠遠地從車上扔下一袋火腿和幾包餅干。
他搖了搖頭,“看不到,風太大了”,不過轉念又道,“不,應該不是,那頭太瘦了,跟不了這么遠。”
“怎么會有狼,我們出來那么多天也沒見到。”
“今天扎營的位置不好,是個喇叭口,一起風我們的氣味能被帶到很遠的地方,狼順著風就找上來了。”
“那怎么辦,我們收拾東西把車往公路那邊開吧?”
他沒有回答,我以為他責怪我偏離公路太遠。牧民眼中的世界總是那般單純,可在我的觀念里總有著比狼更可怕的東西——人性是被文明囚籠禁錮的野獸,一旦遠離了理性棍棒的加持便躁動不安,嘗試打開災禍的鐵鎖。那是一種深埋于內心,無論如何都難以消除的芥蒂。見他不吭聲,我起身拿起一旁的沖鋒衣套在身上,打算下去收拾帳篷。手剛放在門把手上就被他一把抓住,“太晚了,來不及了。”我十分不解,一只狼而已,我這城里人都不怕,倒是你這司空見慣的牧民這般顧忌。話還沒說口,就見他將我的手緩緩拽離車門又放在嘴邊做了個靜聲的手勢,我一動也不敢動,隨著他的目光將注意力向車外投去,可狂風呼嘯,飛沙走石,除了車身被碰撞發出的聲響外我什么都看不到、聽不到。
他見我一臉疑惑伸手作勢關燈,隨著旋鈕被轉動發出喀嚓一聲后世界再度陷入黑暗,面向前擋風,我緊盯他剛指的方向大氣不敢喘一下,只消片刻就見一對幽怨如鬼魅般的暗綠雙眸陰惻惻地凝視著我們,在黑夜的映襯下忽明忽暗。鼓點似的心跳敲打著胸腔欲要從喉中蹦出,但還是強裝鎮定道,“真的是狼!”
“嗯!”
被扎西抓著的手不住顫抖,不知道是心跳太過激烈波及手臂還是恐懼襲擾心頭,竟逐漸蔓延至整個身子,我下意識地抽逃尋求光明。“等等”,他望著那邊入了神,聽得出來他的聲音也在顫抖,我止不住一陣亂想,好似已能預料到最壞的結局,遲疑許久才將頭又轉了回去,直視死神。月色籠罩下三兩點綠光在風中閃爍,月光將群狼的身形映在平整荒漠的影壁上,一雙雙冥冥鬼火審視著車中二人,是獵人還是獵物,當下一目了然。
風的爪牙在奮力撕扯著車身每一處縫隙,誓要撤去那道最后的防御,將我們暴露在鐵血獠牙之下。越吹越大,吹起了荒漠的碎屑,吹飛了浮華的生命,靈魂便悄然飄忽升天。
一連開了三天也未曾合眼,似那個歸家心切的少年不是扎西而是我。不知他有沒有向電話那頭的家人提及我這個好心人,可善良是一團有關人性的溫暖的火,它總是以其獨特的魅力吸引著信徒趨之若鶩,它發散出的光是那般奪目,將迷失在道德田野的眾人圍聚團結起來,我也甘愿燃燒殆盡心中的激情而無所回報。
歸途的最后一段路已被深秋半人高的蒿草覆蓋,隱匿蹤跡后只能全憑扎西的記憶指引,深入科爾沁腹地,車子蹚過條條淺溪沙地,跨過道道深溝裂谷,在翻越最后一座小山包后一幢潔白的蒙古包便如畫般浮現在眼前。
包外的空地前有一女子忙碌著,伴隨著距離的拉近扎西的呼吸逐漸急促,我猜想那該是阿姐無疑。便將車子停在遠處,不等停穩扎西便沖下車去,深一腳淺一腳越過草甸,阿姐自是早就察覺到我們的存在,她佇立原地遠遠觀望,發現來者正是自己離家多日的弟弟后,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扔下挎在腰間的篩簍亦朝著扎西奔去。我原以為兩人的重逢將會是一場天地大碰撞,爆發出不可估量的沖突,卻見阿姐將扎西呵入懷中,用那雙纖纖玉手輕柔地責打著面前的不孝子,既維護著少年那脆弱的尊嚴,又需讓他知曉自己棄家不顧的魯莽滅裂。這時聽到動靜的阿媽也從蒙古包中跌跌撞撞走了出來,奔走到扎西面前一把將他護住。如果說阿姐的責打尚未觸及扎西的心理禁地,那么阿媽的愛撫則擊潰了少年內心的最后一道防線,便聽扎西的哭聲從我耳旁穿過,傳向身后無盡的曠野。
眼前這一幕使我內心十分寬慰,暗自慶幸自己又做了一件好事,本該轉身離去可心中忽地涌起一股念頭,竟不由得產生了想要拜謁這可愛一家人的日常生活的沖動,不用走近,只消遠遠地看上幾眼便能使我心滿意足。我終是如愿——阿姐發現了在一旁觀望的我,快步走來將我手腕緊緊握住,她力氣極大我幾番掙扎都難以掙脫,便如雞仔般被提溜著向阿媽靠去。阿媽慈祥的目光落在我這個外來者身上,一靠近那雙暖和和、軟綿綿的手立刻將我冰冷的面頰包裹住,我俯下身子任由她親吻我的額頭,阿姐的手剛一松開便被阿媽接續,好似生怕我這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因盛情難卻背后忽地長出一雙翅膀就要飛走。我跟著他們一同進了蒙古包,邁過門檻之際突然想起自己未關車門,便回頭慌亂指向車的方向,“門,門沒關。”
阿姐突然開口道,“不要緊的,沒有的……人”,她結結巴巴,該是漢語不好的緣故,不過我還是聽懂了,遂也放心。
四人圍爐而坐,溫暖的火苗炙烤著冰冷的面龐融化隔閡在心頭的堅冰,酥油茶的香氣在升高的溫度鼓舞下氤氳開來彌散在狹小的蒙古包內,看著桌上大把肉塊,一連幾日車馬勞頓早就讓肚子沒了油水,便再也顧不上什么餐桌禮儀抓起往嘴中送去。
阿媽見我這副狼狽模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吃吧!吃吧!”
阿姐在一旁應和著,“快吃吧,多吃些”
于是我在扎西一家投來鼓勵的目光中放下架子,放開,被草汁浸染的綠色手指還未來得及擦洗就穿梭在粉嫩的鮮肉中大快朵頤,酥油茶、青稞酒一碗接著一碗灌入腹中傳來一陣溫馨火辣,嘴里塞得滿滿當當,不等下咽下一口便要續上。待到好不容易得了空當,吞咽的食物又化作一頓稀奇古怪的好奇發問層出不窮地從喉嚨里蹦出向扎西一家飛去。
原是一家四口姐弟二人,姐姐叫央宗弟弟叫扎西。我倒是覺得央宗更像男孩的名字而扎西卻顯得十分秀氣,更符合弟弟的個性。老阿爸不幸因病已離世多年,全靠阿媽將姊妹二人拉扯大。
閑談間酒勁上頭,不知怎的就昏睡過去,等到醒來已是傍晚,我竟睡了整整一天一夜。一睜眼便看見扎西一家端坐在對面,熟悉的熱情笑容仍如初見時掛在臉上,我的臉就比喝醉的時候還要紅了。不消多時又是好酒好肉又被擺滿席案,阿媽盛情難卻,可我是再也吃不下了,連連擺手,“吃不下了,吃不下了”,用手指著自己那圓滾滾的肚子引得大家一陣歡笑。
在草原體驗牧民生活的日子簡單又充實,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草原雖廣闊卻將牧民拘于這一方天地,牧民離不開生養的土地自是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一到晚上便借著青稞酒的微醺與扎西一家談天說地,其間我時常提起三叔,好似我的人生離了他便再也無法繼續,而對他的無盡思念也在這兒找到了歸宿。好在扎西、央宗、阿媽不倦于聽我贅述,三叔的故事倒是為他們喜聞樂道,每當三叔登場時總是引得扎西兩眼放光無限憧憬,我似在他身上找到了當初自己的影子。
成長對我來說是一件緩慢且艱巨的事,時常不得不做出割舍,有時代價大到要花費一生去實現,而有些人僅在一夜之間就能改頭換面像變了個人似的,從次日初生晨曦中走出的是昨日親手殺死本我的那個他。而我是自三叔走后意識到這一點,起初死亡激起的矮矮波濤無足輕重,可潮漲潮落便釀成洶涌海嘯,誓要吞噬一切。痛苦越是靜水流深便越靡堅不摧,時間成了滋養它的罪魁禍首,直到未來某天爆發出破碎山河之勢,而在濤濤浪潮之下又是一顆被悔恨澆灌的心。
我與阿媽、央宗住在一個蒙古包,扎西一人住一個,讓本就狹小的起居環境更顯擁擠。
“阿媽,我們這里有狼嗎?”我又一次憶起兒時臥在青海老家炕上姥爺講的驚悚睡前故事,說是故事倒不如說它是事實,盡管放在如今聽起來是那般不可思議。
姥爺說早些年間村子里蓋房沒有紅磚可用,大都是用拉來的石塊切著黃土夯成一面墻,大伙為了省事就把自家院墻起得矮,窗戶自然也跟著低下來,待到小孩長到大人齊腰高就能勉強翻過去。那年冬天出奇的冷,村里的王寡婦為了給屋子添些暖不讓自己襁褓中的嬰孩受凍,趁夜貓著黑跑去山下煤窯沿著鐵路撿拾落在地上的碎煤渣。王寡婦臨行前再三檢查門閂,確保萬無一失后才頂風踏雪出了門去,可不知她這一走還是埋下禍端。
前面說過院墻矮,別說是活物就是遇到旱天大風一吹,堆在墻角的枯枝敗葉都能給卷到院子里去,墻就成了擺設,起不到什么實質作用,便讓狼鉆了空子。那畜生能輕而易舉地跳過院墻卻被一道木門擋在屋外,狼在屋外望著唾手可得的獵物急得來回踱步,在雪地上留下一團凌亂的爪印。狼終究是狼,鬼精鬼精,不知是屋內嬰兒察覺到危險逼近的啼哭吸引了它的注意力還是獵物的氣息從窗戶飄出被它嗅到,挺起身子趴在窗沿上來回嘗試,不經意間竟用鼻頭唇尖將窗戶頂開,貪婪的嘴臉奸笑著,露出一排彎月般的鋒利獠牙,頓時兇相畢露,后腿一蹬輕松鉆過窗戶,直上了炕。狼嘴極叼,喜食內臟,因吃起來方便,用嘴一吸便統統滑入腹中,于是那男嬰難逃此劫,被開膛破肚,五臟六腑全給活生生拽了出來。大快朵頤一番突然狼毫一豎,想是王寡婦要回來了,便不緊不慢地舔舐著唇間血跡悻悻離去。狼前腳剛走王寡婦便進了門,就見孩子被開膛破肚僵死在床上,不時還有陣陣白氣從血淋淋的肚子里飄出。看到這般場景王寡婦胯里別著的煤籃一下子就掉在地上,煤塊散落的到處都是,她想哭卻哭不出聲,想叫也叫不出來……后來,王寡婦就變成了王瘋婆子……
央宗母女二人聽過我的復述之后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我心里暗自嘀咕這就是彪悍的蒙古民族嗎?見我仍是惴惴不安,央宗就笑著躺得離我更近了,“放心,我們有狗,就算狼把狗咬死了闖進來,我睡在你前面,要吃也先吃我。”我看向她心里一陣感動,牧民一諾千金,此刻我自當將這份友情的種子深埋心田。
次日天不亮就聽見扎西家的狗狂吠不止,美夢驚擾,睡眼惺忪,前腳剛邁出蒙古包便被兩盞亮如白晝的大燈晃得睜不開眼,伴隨著“噔”的一聲車燈逐漸熄滅,雙目逐漸適應了月夜的昏暗才看清來人,就見一男一女從停靠在不遠處的一輛中型貨車上跳下,朝這邊走來。
我小聲地問央宗,“他倆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應該是養蜂人”
“養蜂人!”第一次聽到這種新奇的職業不由心生好奇,“他們怎么會到這來,我們這里已經沒有花了啊,早都入冬了。”
“不知道,興許是因為什么原因晚了,沒趕上花季”,低語間二人已走到阿媽面前,男人先是對著阿媽鄭重地欠身鞠了一躬,“他賽拜努”,說著又轉向我們挨個微笑點頭問候,等到了我這時,他顯然是被面前突然出現的漢人弄得措手不及,不過遲疑片刻后又立馬恢復了之前的熱切,那女人則在一旁一言不發,重復著丈夫的動作。
經過一番交談后得知夫妻二人遇上道路塌方,搶修誤了時機,一連困在路上多日,這才被南下的寒流趕上了腳步。款待行路人是蒙古族的傳統美德,無需擔心會在大草原上吃了閉門羹。來了客人我們自然不能繼續酣眠,便將早飯的時間順延,席間我好奇地問:“蜜蜂沒了花蜜豈不是難活?”
紅臉漢子先是點了點頭,又道,“也不全是,我們會給蜜蜂喂蜂蜜。”
“蜜蜂吃蜂蜜!”
“哈哈,當然”,這時先前幫前忙后的女人終于開了口,笑著答道。
“那你們怎么不繼續喂?還這么拼命趕路。”
“蜜蜂有毒,吃多了蜂蜜會死。”
“啊!”我十分震驚,自己的認知又一次被刷新,原以為是他們準備的蜂蜜不夠,不想竟是這般。
看向男人,他一臉無奈地搖著頭,聳了聳肩,額頭上那道盡顯愁緒的八字眉解答了一切,“沒有花蜜的時候我們會喂蜂蜜吃,但也只能一點一點來,不能多給。”
后來我才知曉這是自然的保護機制:適量的食用可以保護種群與自身安然無恙地度過每一個寒冬,可一旦有蜜蜂只顧自己貪婪地占據著整個種族的資源,食用過量的蜂蜜,將會導致那些嗷嗷待哺的幼蟲無法存活,從而招致整個族群的滅亡。自然是如此的偉大,哪怕是將供養之食變成慢性自殺的毒藥做出傷害生靈迫不得已之舉,也要誓死將那延續生命的亙古不變的真理捍衛。不禁感嘆連蜜蜂都有維系社會延續生命活力的生存之道,可在我們那至高無上的人類社會中卻不乏無才無德之人,他們身居要職卻畏首畏尾、止步不前,用自己消逝的茍且年歲扼殺著新生代借以青春創造無限可能的機遇。可思來想去錯又不在他們,他們不過是想在辛勞一生后的垂暮之年里能安詳地靜風暴中心,在一個靜謐的午后憶起來路苦澀時回味一下當年親手釀出的甜蜜尋得慰藉。對于探索創造與保守鞏固終是人性在作怪,不同的時代成就了分屬于不同境地的兩類人,不同的使命不同的信念,唯獨共有一事——守護賴以生存的安樂鄉。
在日后的交談中我獲悉夫婦二人采花逐蜜竟有十余年之久,如是他們已經做了十年春天的守望者。十年間一成不變的日夜堅守讓我不禁心生好奇夫妻二人是如何相濡以沫又是如何度過灝溔歲月,當我問及他們是否幸福時,兩人笑著擺手說不知何為幸福也從未考察,可他們臉上洋溢的幸福笑容早已回答了一切。其間我曾問過女人過這樣苦的日子可曾后悔過?她答道,“討生活嘛,哪有什么苦不苦的,都得受著,有他就夠了。”
夫于妻如蜜蜂于蜂蜜,亦如呼吸于生命,如是我們不曾呼吸便再也不會老去,胸前的每一次起伏都是親手將自己驅離人世、推向死亡深淵的過程,可也正因生命有限,不期而遇的一切才顯得那般珍貴,如蜜如餞,人間私藏。
有了養蜂夫婦帶來的蜂蜜酥油茶的味道更加香甜,夫妻二人見我問東問西,好奇心如此濃烈,便允諾明日一早卸下一箱予我研究,我眉開眼笑,連連叫好。夫婦走時給我們留了幾大罐蜂蜜,我問都給我們你們的蜜蜂吃什么啊,他笑著說不礙事,總歸是要死一些的,這樣蜂群的負擔也會減輕不少。
二人走后沒多久大雪如期而至,我便要留在科爾沁的草場過冬,心里暗下決定來年開春定要離去,不為別的,深知自己要是再不走就再也走不掉了,等到春忙起來便要為阿媽趕牛放羊,接生牲畜,我真怕那時的自己會愛上腳下這片熱土,將自己的心同冰雪般融化,浸透土壤、深入地心,最終同它合而為一。
雪蓋在春暖花開時融化,點滴寒露匯成涓涓細流滋養著貧瘠的草場沙地,此時我便知自己是真的該起程了。走時我信誓旦旦地答應阿媽一定會回來看她,可誰曾想一晃三十年,直到我長成她的年紀才終鼓足勇氣兌現這多年前輕易許下的諾言。
自私地容許我如劫匪般闖入他們的生活,索要他們的苦難,如看客旁觀著他們的辛勞生活而毫無負擔,那時的我還沒有加入這場賭注,仍來去自由,可三個月過后一切都變了,我成了最不可能也最不應該離開的那個人,我傾注了太多的感情作為這場游戲的籌碼便不再容許匆匆離場。我做不到三叔那般果斷決絕,也正是出于此才讓我踏上追尋他的旅程,這也是我永遠不可能成為像他那樣的人的原因……可我最終還是走了,徹底地告別了科爾沁綠油油的草場和那滿天星河。
車開出科爾沁的那天內我還是十分有勇氣回去的,我不怕見到阿媽的尷尬,我大可說我怕了、后悔了,一個女孩子不敢去了,我想通了——再在科爾沁待幾個月就回大城市里去好好地生活。我想阿媽一定會報以微笑將我擁入她溫暖的懷中,撫摸著我的頭和后背寬慰我,說留下來好啊、回去生活也好啊之類的話,畢竟不論怎樣都是我自己做出的選擇,阿媽便只能給予世間最美好的祝福。可人一旦踏上旅途勢必會遺忘很多,駛出科爾沁四天的一個午后我再度夢見阿媽,夢中她雙目緊閉,眼角遍布的細紋和我遠行時充滿了期盼的臉龐一如往日安寧祥和,干癟瘦削的軀體被平放在一張破竹席上,在她身旁蹲著一位僧侶,僧侶背對我,身體有節奏地晃動著,似在跳一支死亡之舞。正當我上前查看之際,他突然揮舞手中大刀砍下阿媽右腿,掄圓了胳膊向遠處山坡拋去,山頂盤旋的禿鷲立刻俯沖而下分食殘肢,我欲阻攔,卻被一只無形的手臂擋住去路,此刻僧侶也停下手頭工作,緩緩轉了過來,一張驚悚的面具赫然顯露面前——頭戴金冠,一張黝黑的臉上竟長了三只眼睛,白的瘆人,血盆大口中生出一對血紅的獠牙直沖面門,我驚聲尖叫,從夢中驚醒。
荒誕的夢境更加堅定了我心中篤信阿媽“已死”的事實,隨著距離的增加時間為未來蒙上了一層薄紗,年輕時的我曾渴求這份神秘所帶來的新鮮感,可等到后來有了太多難以割舍卻被迫放棄的人和事,就好像窮困潦倒時當初的心愛之物,這些東西一旦轉手成了身外之物,再也贖不回來了。我承受變故的概率越來越大,阿媽生的希望越來越渺小,我怕這一次的離別之后天人兩隔,已經有太多不辭而別的人無情地把死亡的噩耗拋給脆弱的我。
我愛的阿媽啊別怕變老!勇敢的曦瑤啊定要回來!
三
而后我一路途經山西、陜西、甘肅、寧夏直至XJ,一路走來閱遍名山大川,可心總覺得空落落的,說不上靈魂的哪一部分在旅途中丟失,可我的身體確已不再完整,我知道那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科爾沁。
早在6月23日璽宇就已經坐上從成都飛往喀什的航班,不過他并不想因為自己的提前抵達而影響我閑庭信步的愜意計劃,便沒有告知于我,與此同時我還開著自己那輛坦克300優哉游哉地行駛在河西走廊上。
在抵達喀什的那天他發了條簡訊給我:這里很舒服!并在結尾處附上兩張照片,其中一張的拍攝內容有關于當地的風土民俗,就見他盤腿臥在炕上,屁股底下則墊著一條繽紛艷麗的毛毯,潔凈的光線透過身后的毛玻璃由外而內射入,而由內而外望去是掛滿院落如寶石般晶瑩透亮的飽滿果實,碩果累累的枝條被規整地懸掛在晾臺上,等待熱烈的西風將其催熟。在另一張照片中,他刻意地顯露著自己手上那塊表,細細看去表盤上映出一行數字:1300。看到這我心領神會,海拔1300米相較于高原確實要舒服許多,更何況還有日思夜想的手抓飯和漂亮的維族姑娘相伴左右。于是璽宇臉上洋溢的笑容便要同熟透的葡萄撐破皮,露出鮮嫩多汁的果肉,仿佛在對我說:你莫著急,我也不會催你,最好路上能再走慢些,這樣我們就可以晚點會合,我就能有更多的時間一個人獨享有關喀什的一切!“這個見色忘誼的家伙”,打翻了醋壇子的我暗自嗔怪道,可臉上不知何時也掛上了彎月似的笑容。
待我一路驅馳趕到喀什已是一月之后的事情,兩人一相見,他便迫不及待地問到一路旅途是否順暢,其間有沒有結識幾個投緣的朋友,又或碰到什么有興趣的事。我都一一地耐心作答,說我遇到了許多人人,其中有我也有別人,我是舊的我,那些人是新的我,我說得云里霧里,到最后連自己也迷糊了,他卻聽得聚精會神,最后一副茅塞頓開的表情。閑聊間無意提起那張照片,我便問他是在哪里拍的,他卻一反常態,搪塞許久,我再三詰問下,他竟然難得地臉紅起來。我心說,好啊,璽宇,這才半年不見,你小子都學會撒謊了,該不會真是跟哪個異域風情的少數民族美麗女子墜入愛河。在我的威逼利誘下他才回答,那是位于伊犁的一個小小村落,村名瓊庫什臺,我言,“就去哪里玩吧!”
XJ很大,村子距喀什城區有1400公里,兩人一路走走停停,三天后才抵達。村子不大,人口稀少,倒是牛羊牲畜遍地跑,云山霧罩,如詩如畫,我們欣然走入這片隱匿于大山深處的秘境。落腳已是傍晚,我們租下牧民的一間空房便安然入眠,次日被璽宇的洗漱聲吵醒,推開沉重的木門就見晨光肆意揮灑在綠油油的草甸上,為整塊清冷寂靜的山嶺蓋上一層暖融融的金色地毯,晨風微拂又蕩起一陣金色麥浪。邁過散發著松木幽香的門檻,拉璽宇坐在磨盤大的樹樁上,凝望著腳下幾滴垂掛在碧草尖端的晨露,遠處一排排的松林似守護草原的衛士,巍然佇立在河岸一旁,它們站得那般挺拔筆直,宛如把把立于大地的鋼刀插進敵胸膛,讓人肅然起敬。
山坡另一邊的太陽抬起頭,和坐在林子這邊的我們打了個照面,萬束光如穿云箭直抵心窩,兮兮匆匆,溫和柔美。那光束在被風吹動枝丫的攪動不斷變化著身影,光落在哪里,便在那里造就一片虛幻,影忠心追隨,平添幾分真實,此刻道道模糊的光影成了一場流動的盛宴,置身事內,我們行走在時光的斑馬線上感受萬物在身旁川流不息,料想白駒過隙也不過如此罷!
璽宇突然大呼,“達爾文的光!達爾文的光!”我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拍著他就說:“那叫丁達爾效應,笨蛋。”他傻笑著,“管他什么丁達爾,達爾文的,我還達利園呢!美就對了。”
是啊,美就對了,還管它叫什么又為何呢?
伊犁罕有高山,目力所及盡是些起伏的小山丘陵,可正是這一座座丘陵成就了它童話般的美麗,勾畫出書中的故事世界。在丘陵的那一邊、村子的外圍草地里有一棵樹,樹長得十分繁茂,郁郁蔥蔥的枝丫是以大地為鏡的另一簇根系,曲曲折折地盤桓在大地之上又將生生藤蔓伸向天際化作回憶,在這平凡的日子里攀緣上心頭,為我注入惆悵哀情。
就是這樣的一棵樹讓我想起兒時那棵守護青海老家院落的無花果樹,它們是一樣的繁茂卻又一樣的孤寂,煢煢孑立在一片蒼茫的曠野中,風一吹滿樹的葉片沙沙作響。樹的生命比花兒的生命更加沉寂卻又綿長無比,我無法形容,因為那是自然所賦予的難言的意義。夏日映出影影綽綽的光斑創造著另一個世界,有了那些比我高大的樹冠擋風遮雨自可酣然在樹下享盡無憂之樂,在樹下度過嚴寒酷暑,一棵樹便是一方天地,可奈何桑蔭不徙,待到成年之后再次回到院落,大樹早已奄奄一息,槁如死灰,她再也無法憑借曾經健碩豐滿的軀干結出那些兒時記憶里甜蜜的果實。如是偉大的生命就要告一段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是“可惜流年,憂愁風雨”,又道樹猶如此,人何以堪——老院沒有人住便缺了人氣,雜草叢生,殘垣斷壁間流露的破敗之氣不禁讓人膽寒,鄰家頹圮的院墻早在風雨飄搖中垮塌殆盡,透過殘缺的院墻向里望去,只見滿園高的雜草蓋過門眉屋宇,料想不肖幾年自家便也要淪為這幅光景。
父輩們曾經奮力付出以求維護的這一方天地也終要走到盡頭,在這片陪伴過祖先的土地上辛苦耕耘、休養生息,用最原始的方式供養著自己對生活最單純最美好的追求,可終是無人能敵歲月之殤,于是他們連同自己創造出的溫馨家園終是化作黃塵歸于這承載了萬千生靈的百年大地之中。
出走伊犁走回喀什走在帕米爾高原上,聽導游介紹才發覺眼前的連綿不絕的巍峨高山便是即將攀登的慕士塔格,不由得心生畏懼,面前大山如同一道難以逾越的障壁,宣示著自然的權威,又如萬年神獸玄武肅然持守著這道開啟另一個世界的大門,而慕士塔格儼然成了佇立在玄武龜背上的一處仙境。
一路途徑塔莎古道、盤龍古道、卡拉庫里湖,直到海拔2000米的塔爾鄉才做休整,次日再度啟程駛往慕士塔格國際登山小鎮,一到地吃了頓午飯馬不停蹄地換乘大巴,經過五小時的跋涉終于在日暮時分抵達204營地。在此后的半個月里我與璽宇在當地專業登山向導的培訓下學會了更換踏雪板、高原緊急課程等一系列戶外探險技能。
期間隊員陸陸續續從全國飛來,隊伍隨著窗口期的臨近日漸壯大。出發前最后一晚舉行了動員大會,團隊成員齊聚圍坐在慕士塔格峰山腳下的篝火堆旁先聊些有的沒的。一伙人有說有笑,我的目光卻始終落在石磊手中輕輕搖晃的不銹鋼酒杯上,“你杯子里裝的啥啊?”我佯裝好奇實則饞得要死。
“石榴酒,自家釀的!”他驕傲地仰起頭,我仍目不轉睛盯著手中杯子,“好喝嗎?”我抿著嘴。他瞥了我一眼,那挑逗的眉毛仿佛在說真是服了你個饞貓,于是轉過身去從包里掏出一個大號的不銹鋼壺,“我本想等登頂回來慶祝的時候再拿出來……”說著他擰開壺蓋,酒香一下四溢開來混同著冷氣鉆入鼻腔,四下便又多了幾雙覬覦的眼睛,“來,大伙都嘗嘗,我媽的拿手絕活。”話音未落我就搶過璽宇手中的馬克杯,不顧他臉上無聲的抗議又將自己的小紙杯塞入他懷中,連忙湊上前去生怕落下自己。果然還是討來的酒好喝,甘洌清澄的石榴酒從壺口倒出灌滿酒杯,濺起的酒花落在臉上頓感一陣清涼,入口甘甜回味無窮,我咂巴著嘴伸手還要,“滿上,滿上。”
“欸,都給你一個人喝了怎么行。”
“欸,帶出來不就是要喝完么,怎么你還留著打算背回去,人生得意須盡歡,快快快。”我伸手作勢就要奪,被他一把攔下。
“這樣,一杯酒一個問題。”
“屁事真多,問吧!”
“你為什么要來登山?我看你這么拼命,為什么?”
“為什么?”我心里自問,一時找不出個合適的答案。
“我是說冒著風險登頂除了一覽眾山小、山頂風景絕好這樣俗套的說辭外你有什么新的見解?你的故事……”石磊不急不緩地解釋著自己的問題,同時又把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抽離,環視一周后拋給眾人,一時間營地陷入沉寂。我的心里并非沒有答案,可是它讓我想起了一個被刻意疏遠,拋棄在歷史角落的人,而現今又不得不面對,“我從來都沒有選擇的權利,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回憶一下被拉到了很久以前,想起曾看到過這樣一條動態——覺得人生的悲哀是什么?16-18歲在對各個學科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要求選擇專業;22-25歲在對社會的運行機制毫無概念的情況下被要求選擇工作;25-28歲在對人際交往一知半解的情況下被要求選擇一生的伴侶。這么看來,人生出錯是個極大概率事件。那時的我正在讀大學,很顯然已經錯過了人生的第一大悲哀,蒙在鼓里如夢方醒,而在未來的幾年即將面臨第二大悲哀。我自以為深諳感情奧秘、能夠找到一個如意郎君成為我的人生伴侶給我幸福,從而避免第三大悲哀的盲目自信也將在不久被自己無情葬送,被出現在人生軌跡上的三叔無情摧毀。當然我并不因此而記恨他,相反,我總是能把他從我身上去除的加倍從他那里習得,三叔像本殘破不堪的史書,以史為鑒讓我學到很多老輩人才有的智慧,也讓我深刻感受到身處時代交替所承受的價值沖突與矛盾中三叔的痛苦。我像懷揣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去閱讀他,嘗試揭開過往的每一頁,有些地方因為太過久遠而粘連,那是他的痛處,我不冒險,只有等他自我消解,來講給我聽。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三叔才是那個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的人——他干預我父母的感情,讓我險些不能來到世上,后來木已成舟,抵不過母親的執拗只得接受父親。我出生后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他,那時父親在海外經商路遇臺風,不能及時趕回,三叔扮演著父親的角色,守護照顧母親和我,直至半年后父親回來接手一切。他是那個從我生命起點就一直存在的人,可我卻沒能陪伴他走完匆匆人生的最后幾年,在他生命的終點一定相當孤獨,孤獨地老去,一個人面對死亡。
“嘿,想什么呢?”
“沒……沒什么。”
石磊笑了笑,轉頭又去照顧他人的話題,看著眼前的歡快場景我突然意識到生活其實可以很簡單,簡單到我們的一生只需要那么幾個朋友,帶著包容與忍耐去了解接納一些人、一些事,已然可以感到十分充實。無需再多費精力去謀求什么,倘若一切事物都能從容取得便失去了珍惜的快感,越是這樣越覺得生命短暫,嘗試去做更多在這短暫的人生里看似活得充實、忙碌的事,陷入惡性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