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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錦江新雨

盡管三叔已離世多年,可那年初冬的落雪仍是歷歷在目。

那是三叔走后的一個月,在西安,我們草草地辦結葬禮,跟著三叔做活的伙計小伍按照他的遺囑將骨灰盒交由我處置。我接到手時發現那是一個鋁制的銀色方盒,比一包手紙要略大,卻是十分小巧,在沒有找到歸處前我時刻把它揣在褲兜。三叔生前我總是一刻不停地跟在他身邊瞎晃悠,是他形影不離的跟屁蟲,如今他卻將自己屈尊于這方寸之間隨我四處奔走,真稱得上是風水輪流轉了。

三叔有個習慣,只要是那些出現在他生命軌跡上并先他一步離去的親友,他都會把他們葬在自己早已買下的荒地之中。那是一片位于XA市陵園邊界尚未開發的土地,陵園管理處已經無心費力經營,園長索性便以一個友情價連賣帶送地交予了三叔,經過他幾年的悉心照料倒是有了出奇的效果。

三叔的自留地總是眾多陵園里最干凈整潔的一處,其實所有的陵園都是干凈整潔容不得一點灰塵與雜物的,可唯有他的那座獨受上帝垂青,似被披落了一道光,只消遠遠地瞅上那么一眼便能感受到它的與眾不同。自留地雖不大,但足以引起每個過路人的關注,倘若有大膽好奇者上前觀望,準會驚訝于陵園祥和靜謐的氛圍,覺得亡故者正安詳地朝他們微笑。自留地的環境之好讓我時常與小伍玩笑,說要看看到底是誰能先熬完這苦悶的一生好早日入土為安。

走近再走進這片自留地,那些被允許跨過鐵欄進入核心地帶的人定是會觸目傷懷、悲痛欲絕。安眠于此的是在這塵世間與懷家有著千絲萬縷羈絆的故交,他們不僅是牽絆三叔一生的劫緣,亦是我終其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心結,我母親的衣冠冢便位列其中,每每看到都不禁潸然淚下。

可三叔終是沒有選擇躺進自己親手掘好的墳墓,而是把何去何從的難題留給了我,我思來想去也難料他是何用意。也許那園子里有著太多讓他難為情的人和事,而人只有在活著的時候才有勇氣強撐鎮定去面對,可一想到死后種種就不免開始逃避。

西安隆冬的午夜十分蕭瑟,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終是心中暗生愧疚,這五年來盡管我與三叔朝夕相處,自以為成了除小伍以外最了解他的人,可事到如今還是難猜透他的心思。

看了一眼手機,1:30,決定起床穿衣。下了樓一推開單元門冷風便從縫隙中擠入,我打了一個激靈,把手揣進衣兜鼓足勇氣邁出第一步。

緣著二人飯后時常散步的街道漫無目的地游蕩,刻意翻修的仿古建筑鱗次櫛比地排列在筆直道路的兩旁,屋檐雕梁盤桓在一座座現代樓宇之上,街旁梧桐的高大樹冠遮天蔽日,將本就狹窄的小巷完全隱匿于蒼穹的注視之下,它們在炎炎夏日為匆匆行人遮擋烈陽,在凜冽寒冬為落魄的歸客提供庇護,而樹下停泊的老車任由干癟的輪胎肆意流淌向柏油路的另一端。

昏黃的街燈下,形影相吊,可我并未覺得孤獨,走在殘破的石磚路上,腳下踩到何物發出的聲響一清二楚:咔嗒的是枯枝、咣當的是碎石、綿軟的是開始腐敗的落葉、莎莎的是被風撕成碎片的枯葉……沉寂的是這人世,而作為路人的我卻始終難以抑制心中的躁動。

穿過鐘鼓樓再往老城的深處走去氣氛便漸漸詭異起來,街道兩旁的商鋪大都做著廣告印刷、殯葬服務一類門可羅雀的行當,走到岔路口才又看到曾最喜吃的老街蒸肉,卻見店里門窗緊閉,從發黃的玻璃與積滿灰塵的門框便能看出落寞破敗已是深入骨髓,不知是恰巧來得不是時候,還是“百年老店,屹立不倒”的傳說終成泡影。

越往里走離現代文明愈發遙遠,方形的透明玻璃門被一扇扇矮小的實心木門取代,鮮艷的朱漆在歲月的侵蝕下黯淡無光,門板下方靠近門檻處的景象最為慘烈,一道道刮痕破壞了原有漆料的保護,露出木的本色,那是從孕育生養它的大地母親那里繼承而來的膚色。

移步近前,細致端詳,便見門上的鎖具銹跡斑斑,殘破不堪,好似輕輕一捏便會化作塵土隨風而去。龜裂的木板上蔓延著拇指寬的裂痕,透過這縫隙在那片隱秘的黑暗之中我捕捉到了一雙袒露著的好奇目光,便也不由得想湊近窺探門里的另一個世界。

我沉溺在這幽靜的氛圍里,逐漸走進了回憶的陷阱。周身似有無數雙冥冥鬼眼凝視著暗巷中孑然一身的我,竊竊私語聲在耳畔響起,那靡靡之音好似魔咒,徘徊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我終是耐不住這凄冷,撥通了小伍的電話。

“喂?睡了嗎?”我明知故問。

電話那頭靜默許久才傳出小伍不耐煩的聲音,“什么事?”言語里帶著一絲怨氣,看樣子是我驚擾了他的美夢。

“沒,我只是……不知道……”

“還是三爺的事嗎?”

“嗯。”

“害”,電話那頭又一次陷入沉默,“你打算怎么處理呢?”

“我不知道。”

“時間過得好快啊,我們認識有多久了?”他話鋒突轉。

“emmmm”,我心里盤算著,“大概有十年了吧?”

“十年啊,一眨眼就過去了。還記得當年你來西安嗎,那副生瓜蛋子模樣,滿臉好奇……”說到這他笑了起來,卻又很快止住,似乎自己本不該打翻這五味瓶,酸甜苦辣咸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如硬巴巴的鍋盔饃饃一般,干澀地堵在喉嚨里,讓他說不出話來。過了許久才繼續道,“不如去太白山逛逛吧!”

“太白山?”

“順著當年我們住的那個景區往上走,秦嶺的主峰就是太白。三爺沒帶你爬過,可在之前他年年都去,有時我也跟著。”

“嗷!”我似想起三叔有著登山的愛好,卻從來都是一個人。本還想繼續問些有關他的事卻被打斷,“時候不早了,外面冷,轉轉就早點回去吧。”

我的思緒早因他的話語飛向那年夏日的回憶之中,對于他如何知曉我在外面已是無暇顧及,見我不再應答,手機一震,電話便被掛斷。小伍對于三叔的死早已釋懷,似乎很久以前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不知是鋌而走險的行業覺悟,還是同我一樣,無時無刻被三叔灌輸著死亡的觀念,以至如今才能表現得這般淡然。

隔天一早二人在三叔的老茶館碰了面,一進門,我便看到數十個大包小包整齊地擺放在柜臺一旁,看樣子他是一早就準備好將我引向太白山。見我一來,便從外衣內襯中掏出一本發黃的冊子,開始交代其上記載的有關登山的各種細節。我有些不解地打斷他,“你不去嗎?”他的眼里閃過一絲猶豫,片刻后又恢復了先前的冷淡,“不了,我還有事要忙。”

換做以前只要是聽到與我有關的事情,小伍是巴不得往上貼,可如今話一開口卻顯得這般生疏,一句直截了當的“有事”成了阻隔二人最蒼白無力的借口。以至我仍是驚嘆連連,未覺間二人的嫌隙竟化作一道深溝裂谷,而那些我本無所顧忌便能說出口的話也硬生生遏在喉中,截留在了懸崖的另一邊。可他為什么要刻意疏遠我呢?

他見我不語又繼續道,“姓張的那小子不是做導游的嗎?你可以去找他,路上多個人作伴多個照應。”

他字里行間都在將原本屬于自己的位置推給璽宇,“這也是三叔的意思嗎?”我不由得心生懷疑。

小伍的臉上浮現出一抹難以察覺的苦笑,不過又很快褪去。我越來越看不懂三叔,卻也只能無奈照做。只有身在他的局里,才能明了他的意圖。

于是我與璽宇計劃從關中腹地西安出發,翻秦入蜀,最終抵達目的地四川成都。璽宇的老家便在那里,我還未曾設想過今后何處心安是吾家的問題,便只告訴他是去散心,幾經商討,二人最終選擇了最具挑戰的鰲太線。

小伍給的大部分裝備都是用來攀登雪山的,十分專業,對于太白山這種經過景區多年開發經營,早已規劃成熟的路線只需要跟著一路上設定好的標識前行即可。于是在璽宇的指導下我只挑了一些衣物、手電、頭燈和登山杖。在翻查背包時我發現了三叔早年間做過的旅游攻略,褶皺紙上遍布歪歪扭扭的字跡,看著一筆一畫的標記心里不由暗嘆老家伙屬實是用心了。可眼瞅著清單上羅列出屈指可數的物品,尤其是食物那一欄只有巧克力和壓縮餅干兩樣東西,我陷入不解,便打電話給小伍詢問其中緣由。

“哦,是這樣的,三爺頭兩年爬山的時候還是會準備很多東西,可到后來去的次數多了,他嫌東西太多占手麻煩就開始減負,最后就帶那幾樣了。”

“那他喝什么?怎么連水也沒有,還有他住哪?睡袋也沒有。”

“山上有山泉,渴了就用塑料瓶在路邊接些,每隔幾公里都有簡易工棚和石頭廟,三爺他不喜歡跟游客擠在一起,晚上就睡在廟里躲風。”

“他這樣能行嗎?身體怎么吃得消?”

“起初我也擔心,三爺每次一收拾東西,我也得開始悄悄準備。他一上山,我就偷偷跟在他后面,后來被他發現就給我罵了回來”,說到這小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總之你就別多想了,大膽去做吧。記得一定要把衛星電話拿上,有事打給我就行。”

看小伍如此信誓旦旦胸有成竹,我自是心安,便掛了電話。轉過頭便跟璽宇商量,如果按照三叔的方式我們能否成功登頂。璽宇點了點頭,覺得問題不大,我索性也學著三叔的模樣,扔了背包,兩人輕裝上陣。

等坐過了景區的盤山大巴和長空索道步入自然保護區后,我們才發現小伍所言不假,每隔幾公里的山路便有工棚,商店還有零食售賣。一路上又有稀稀落落的游客,只要你肯出價,是不愁買不到物資的。哪怕是走在半路實在難以為繼,便是遇到好心人,只要肯放下臉面,總是會被施以那么一兩口吃食,根本無需操心。

我們本是要效仿三叔睡在搭建于山腰緩坡上的小廟之中,可事到臨頭,三叔的話便在腦中回響,“有些廟時間長了沒人祭拜少了香火,讓山里別的東西奪了正主的位就成了陰廟,而陰廟中供奉的不是正神,盡是些妖魔邪祟,人要是在里面過夜,準要被啖肉飲血,抽筋挫骨……”他那引人入勝的故事讓我至今仍是心有余悸,便不敢冒險,與同行的游客擠在大通鋪里過了一晚。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海拔3000米以上的山峰,高海拔缺氧讓身體有些許不適,好在有璽宇悉心照顧。晚上睡在簡易的工棚中就聽山風猛烈地搖晃著墻角單薄的鐵皮,窗戶則在風的鼓動下哐哐直響,好似要收走我們最后的庇護獻祭給山間的神靈。

我頭疼一夜未眠,凌晨四點與眾人同起,穿衣裹靴,準備登頂。璽宇與我一同混在上山的游客中,待到所有人起程,便見漆黑的山腰掛上了一條明滅可見的燈帶,點點燈火在黑暗中緩慢攢動。霧氣只有在日出后才會散去,面前的能見度不足三米,我們漸漸迷失了腳下小徑,被第四紀冰川遺跡造山形成的巨大火山巖取代,巖塊棱角分明的表面上附著一層灰綠色的苔蘚,在晨霧的浸潤下光滑無比,環顧周身,由碩大碎石壘砌而成的死灰般寂靜的山嶺更像是巨人們玩鬧過后留下的一片廢墟。

起先我們還能直立行走,走在草甸與碎石夾雜的路上,到后來找不到路,就手腳并用地爬行著。我與璽宇吃的都是干糧,已經很久沒吃熱東西了,兩人漸漸體力不支,就坐在巨石上看著從身后冒出的眾人繼續莽著往山上闖,可按照這樣的走法是要花費個把小時,一準是要錯過日出,更不用說其中耗費的體力和風險與收益遠不成正比。我實在難忍寒露與清風,就沖璽宇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放棄,二人便又戰戰兢兢地下了山,看著那條燈帶向山上移去,縱使心有百般不甘卻也無能為力。

下山晨曦初照,東方天邊泛起紅暈,可霧氣仍遲遲不肯退去,我與璽宇迷失在大霧之中,在原有的小徑上來回折返,走上了一條條岔路又一次次無功而返,我實在撐不住就坐倒在地,任由璽宇折騰。在所有方法都于事無補的情況下他做出了一個冒險的決定,不走小徑而直接下山,我是見過突然出現的斷崖致使探路者粉身碎骨的,便趕忙告誡他不要冒險。那一刻我是害怕失去他的,我從未有過如此感覺,不是出于僅剩一人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不愿失去的依賴。他用那一如既往的燦爛笑容撫慰著我,又毅然向云霧深處走去……終于在他不懈地努力下我們重回大爺海旁的營地。剛到營地,便在其后的小石廟處看到一個不起眼的木樁,木樁的背面標有“拔仙臺距此900米路程半小時”的字樣,心中懊悔頓生,原是一眾人南轅北轍、苦苦尋覓的入口就在來時路上,只要稍加留意便會發現這條終南捷徑。可蕓蕓眾生一心逐夢,便匆忙地踏上了那條在觀念中“理所當然”的路,可這條路上擠滿了人,大伙疲于奔命,怨聲載道,躑躅滿心卻又勸誡自己勿要輕言放棄,一路辛勞只不過是為了博得他人的一個眼羨,實屬不值得,想來也實在可笑。

在回程路上經過一處山隘時,遇到了人生中最美的日出,輕籠天穹的薄云像被火紅的烙鐵燙過一般,斜陽照在山石草木上,為萬物披上榮光。遠處的群山溝壑中水氣翻涌,云卷云舒,山嶺深處瀑布激起的水霧幻化成一條出水蛟龍,乘云而上,似要做那吞吐明日的天之驕子。那一刻我突然明了,一切都不再重要:我不必再登頂,人生中那些不可求的,必然不是非要不可,還是讓它成為緩存在心底的遺憾吧!

“就這吧”,我隨即決定了三叔的歸宿——用他生前最喜愛的方式來祭奠這位早逝的老人,將他葬在秦嶺——這個夢最初開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打開他休憩的罐子,讓他重見天日,鄭重地擺放在風口的石堆上,任由四面而來的山風將他拋灑向身后的無盡荒野。

秦嶺山脈縱橫交錯,數不盡的山頭上坐落著數不盡的廟,有些廟大,如大文公、小文公、藥王廟,里面分別供奉著韓文公韓愈、其侄兒韓湘子、伏羲、神農、皇帝、孫思邈、韋慈藏……有些廟小,小到僅容一人置身其中,只是由幾塊石頭簡易搭成。我想三叔這般精明狡猾,雖比不過前面幾位,可就算是成了孤魂野鬼游蕩在這荒山野嶺,他的靈魂也自是會自己尋得一處安身之所,便也心安不再多想。

有些人僅憑一面之緣便可給予對方終生的欣喜,而另一些,雖朝夕相伴、事事殷勤,卻也只能惹人厭惡,祈求早日逃離。我時常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讓三叔心生厭惡之徒,而他則奠定了我一生的歡喜。此話怎講,在遇到我之前三叔的日子本是一帆風順,可待我一出現,麻煩也接踵而至,于是無奈又得接續了他那苦悶的人生,而在其死后也不得安生。我花起他的遺產從不手軟,旅途一路裝備、食宿全挑貴的,遇到有價無市的便托人從國外代購再寄回國內,老家伙要知道我這般奢靡一準是要氣歪了嘴,破口大罵懷家一脈怎出了我這么個敗家娘們,其實我也并非理所當然如此,這樣做是有自己的苦衷。

三叔說過姥爺臨終前的那一晚曾托夢給他,在夢中姥爺孤身一人站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樹下,梧桐葉隨風擺動,姥爺佝僂著腰身同老樹相伴而立,一人一樹就那樣孤零零地矗立在這無盡的原野上。那是三叔第一次離家遠行時的情景,那時姥爺與他的關系已經鬧得很僵,可老父還是執意走出家門將孩兒送到村口。三叔漸行漸遠,不經意間回顧卻見姥爺仍駐足原地不愿離去。他停下腳步揮手示意讓他莫要再等,可父子二人的脾氣好似一個模子倒出來般,又臭又硬,儼然兩頭勸不動的倔驢,互相對峙著。

三叔見姥爺無動于衷便扯開嗓門大喊,他心里本就有怨言,這下更不舒服,便跟姥爺較起勁,沿著小土路往回走。可小路的兩頭好似被兩只手捏住,拉扯著無限延展開來,無論他怎么走都走不到頭,三叔一急索性邁開步子跑了起來,姥爺這時也轉身向樹后跑去,四周起了霧,等他跑到樹下姥爺早已沒在霧中不見蹤影。喘氣之余察覺樹后立有一人,那道身影雖瘦弱但卻站得筆直,顯然不是姥爺。他本想叫住那人問有沒有見到一個老頭,可當他走近卻發現此人身著古袍,而袍下似有什么東西在蠕動,定睛一看竟忽地鉆出一條長滿絨毛的纖細猴尾,嚇得他作勢掉頭要跑,可還未來得及拔腿那東西就猛地轉身跟他對上了臉……之后他被嚇醒,至于看到了什么卻是打死也不說。如今,我是多么期望他也能托夢給我,讓我再見他那熟悉的面容。

翻越秦嶺便再也沒有回到西安,而是跟隨璽宇前往成都。他見我一路郁郁寡歡便辭去工作,為我打造了一套量身定制的西南之旅。

旅途不僅是一次放松自我、救贖自我的機會,更是一個打破原有認知、重新塑造自己并再度融入世界的過程。出發后的見聞讓我了解到先前心中所謂的世界是如何以及它該以何種狀態呈現在我們面前去迎合所謂的理所當然的印象是一種十分自我、充滿偏見與狹隘的想法。自然就是自然,它可以不依賴于人類而獨自絢麗綻放,感慨欣賞之余莫要讓陳舊的觀念先入為主,在心里烙印下一副呆滯刻板的圖景,畢竟總有些新奇的際遇。

盡管璽宇做過導游可我們還是選擇報團,他解釋道當領隊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東西,如是這樣便沒有精力好好欣賞沿途一路的風景和身旁的愛人。我倒是并未拒絕他這個曖昧的玩笑,轉過頭用一個白眼告訴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在想什。

車隊在川藏公路線上飛馳,時常見到一群群斑羚如颶風過境般從圍欄上空飛越而過,它們跨過了生命的界限,延續著生命的界限,又奔向生命的彼岸,一只接著一只,旁若無人地奏起這生命的壯麗樂章,似水中驚鴻、浮光躍金,留下道道殘影讓人好生羨慕。坐在車中沉浸于面前這生命躍遷的軌跡,便也深情吟唱這首自然的贊歌,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同它們一般尋求著屬于自己的詩與遠方。

川西巧若天成的美景是一場關于視覺的盛宴,是戴維萊費爾筆下光與影的和諧融合,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杰作,又像是上帝的無心之作,在這隨手丟一坨顏料,又在那輕抹一筆,一幅瑰麗的畫卷便無聲地在眼前舒展開來。

走到魚子西上,一條湍急的河流橫亙面前攔住去路,其上有兩座橋,說是橋其實是兩根木頭,一根粗壯的圓木看起來十分結實,可表面被河水打濕,光滑無比;另一座小橋則由一片木板搭成,一靠近耳邊咆哮的河水便似要將它吞沒,顫顫巍巍顯得那般單薄,踩上去不禁讓人膽寒,生怕還未行進一半就要墜入那冰冷刺骨的水流之中。

我曾與璽宇一同行走在高原之上,一面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尸首無存;另一面則是嶙峋密布的寬闊原野,而夾在兩者之間的小徑便顯得尤為耀眼。

“為什么之前的人非要走在這么危險的地方?”我問道。

他笑答,“因為能看到更好的景色。”

我不解,可還是決定躬身踐行一番,于是轉而向塬面的無人之境大步邁去,盡管穿著厚底軟靴,可沒過多久便被腳下銳石膈應地難以忍受,且其間暗坑遍布,一不小心就要崴腳,如此一來得不償失。

我將所見景色兩相對比卻覺并無明顯差別,此刻走在平穩小徑上的璽宇問道,“怎么樣,是不是這邊視野要好一些。”

“嗯,是好一點。可為了這一點冒這么大風險,值得嗎?”

“值得,當然值得,我們所做的一切不正是同當下的生活搏那一點點嗎?”用這一點點的美好裝飾著原本平乏的人生。“人生的路有兩種,一種是尋死的,而另一種要相對安全些,可風險永遠不會消失。置之死地而后生,在這樣的路上行走是容不得半點差池的,可它是一條捷徑,反之,那些看似的一路坦途有時卻也并不舒服。”

于是,如今面前這兩座橋就好似那兩條人生路,腳下的路是你認知的世界范圍,跋涉是獲取它的唯一的途徑,它可以是看似平庸卻暗藏玄機的無畏坦途,又或是藐視死神、燃燒生命的邊緣之行,而如何體驗人生一路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選擇,我們無權干涉他人的信仰,更不能嘗試侵入他人心靈,我們要做的是尊重所有人但絕不低聲下氣,面對左見和謾罵時平靜視之,不喜不怒。

草原將她曼妙的一面呈現在世人面前,而在那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則蘊藏著殘酷的自然法則。車隊在曠野中行駛不免要途經無人區,無人區是自然動植物棲息的天堂,而人跡罕至處皆有奇景,于是我們便幸運地遇到群狼圍獵的難得場景。說是群狼其實屈指可數,但對我們這些平日里連狼毫都見不到半根的城里人來說三頭已是極盡之數。就見三頭體型壯碩的灰狼亦步亦趨跟在頭年邁牦牛的身后,正當所有人屏氣凝神,聚精會神地投入到這場捕獵的驚險時刻中時,同行的一位女游客突然叫嚷起來,“誒呀,誒呦,我的媽呀!”導游連忙熄了火,將車停在原地,轉過頭看向后座的一眾人,安慰道,“無人區經常會碰到這種事的,大家不要害怕。”話音一落她接道,“我們怕什么啊?我們當然不怕啦,是那牛啦,你快幫幫那牛啊!”

那牦牛好似聽到了車中這一番爭論,錯當成它生命的救贖計劃,欲要緊抓這救命稻草不放,便筆直向車子跑來。透過滿是泥漬的車窗瞥見老牛雙眸,想到不久后便要淪為魚肉任人刀俎,一瞬竟心生憐憫。老牛邁著碎步跑到吉普車旁,隔著鐵皮僅有方寸之距,從它嘴中噴出的鼻息便也夾雜著死亡的味道,在陣陣白霧中生成又退散。身后的狼群站在不遠處虎視眈眈,似在等待人類作何打算,是伸以援手還是熟視無睹,牦牛見我們無動于衷越發焦躁不安,開始繞著吉普轉圈。狼群也慢慢放下戒備靠了過來,于是生死之戲經過短暫的插曲后又再上演。狼牙勾掛、撕咬著牛腿,不時撤下一團毛發露出血淋淋的大片生肉,原本沉寂的婦人又一次激動地說道,“快幫它啊,那肯定是牛需要我們的幫助!”她滿臉天真期待,弄得導游十分尷尬,導游看向我們,那無辜的眼神似乎在為自己辯解:“不是我不想救,我也是個心善之人。可是,你看吧,這是大自然自己的事情,我們是不能插手的,就連你們也不行,她不懂,你們該是會體諒我的吧!”于是趁牦牛繞到車后一腳油門駛離這是非之地,空出的位置被狼群一擁而上迅速填補,女人仍不肯放棄,“你快按喇叭,按喇叭啊!幫幫那頭牛啊!”導游無奈地搖著頭將目光別向遠處山巒的天際線。

等我再看時老牛左右兩腿上已各掛一頭灰狼,剩下的那頭頭狼則在身前驅趕著它行進的方向,讓它朝著遠離我們的絕路奔逃,老牛似知自己回天乏術,便將心頭憤恨怨念化作一股怒氣,提起后退直沖狼頭踢去,狼來不及躲閃被這蓄力一擊掀翻在地,騰空翻轉數圈后重重地跌落在三米開外的銳石上,揚起一陣灰塵后又抖擻著身姿重新站立。老牛自絕地反擊后再也無力掙扎,最終倒在絕望的死海中。

生死注定便再無新戲,看客懸而未決的心終是塵埃落定。可一旦歷史未按設想的救主般的情節上演,當事者便要聒噪起來,“他好沒有良心”,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原先激憤的吶喊轉為批判,婦人向坐在身旁的一位乘客說道,企圖從對方身上尋得一絲共鳴,可好在天底下講道理懂是非的人還不至絕跡,眾人沉默不語便是對她無理取鬧的最好答復。此情此景,像極了自私任性而慘遭孤立嫌棄的孩童,哼地一聲別過頭去,只顧做個孤兒,獨自幻想那本該的結局。

等車子再度回到公路上,路過牛尸我才瞥見牛角下端系有一縷紅綢,想是寺廟里放生,此刻像極了一位悲壯的使節,慷慨赴死,紅旗隨風飄揚,血腥彌散,尸骨未寒。可縱使天底下的使節都有著蘇武那般不屈的氣節,終究還是要屈服于戰士的刀下。

西寧老家村口也曾有頭牛,是頭老黃牛,兒時省親每每遠遠地望見那黃牛就心生膽怯,母親起先還是會耐下心來勸導我說有她在身旁不必害怕,可我仍是抑制不住心中恐懼,后來她便不再管我獨自徑直走過。而每當我一靠近,那頭“通情達意”的老牛好似能從我身上嗅出一股生人畏怯的氣息,立刻就變得耀武揚威起來,鼓起它那對漆黑的鼻孔朝我呼呼噴涌著無盡的怒氣,宣泄它的不滿,好似被拴在那里全然都是我的過錯。我無奈只得繞遠路,經由村子背后轉一大圈跑上約莫一刻鐘才能邁入家門,等我氣喘吁吁地來到姥爺面前母親就免不了挨他一頓數落。

后來長大了卻仍是怕,不過不是再怕牛,因為我知道它被鐵鏈拴在埋入土中數米深的石墩上,就算是火燒尾巴它也掙脫不了,只能吹胡子瞪眼干著急。如今讓我忌憚的是滿地臭氣熏天的牛糞,我怕臟,心里膈應,所以還是要繞路。母親永遠都是熟視無睹,猶入無“糞”之境,大步流星。讓我嘖嘖稱奇的是她腳上的鞋亦是萬“糞”叢中過,不沾身一“坨”,依舊那般干凈整潔,不染俗塵,便不由感嘆真不愧是圣潔的白衣天使啊!這些年過去姥爺見我還是慢母親半拍,就不再責怪母親轉而開始絮叨我的不對,說我個子見長步子怎得還是這般怠慢,真是個天生的懶貓。在聽得母親訴說原委后便轉過頭對我又道鞋臟了可以洗,怕些什么麻煩事啦,你媽不給你洗我給你洗嘍……

如今面前一望無垠的草原上遍地是牛羊,威武雄壯的牦牛流亡在曠野并不多見,可牧民們散養的本地肉牛已是司空見慣,你不去刻意探尋它們也自會找上門來。不時就會有那么一兩頭膽大的家伙密謀著悄然脫離族群前來探索我們的露營地,將那顆毛茸茸的腦袋探進帳篷中繼而伸出軟乎乎、黏膩膩的大黑舌頭靈巧地卷走你藏在枕頭下的面包。較體型而言它們雖稱得上龐然大物,可卻蘊含著膽怯穩重的心性,成長已經讓我見識過更為可怕的東西,于是如今對于這些可愛的生靈我不再擔驚受怕、心懷忐忑,況且草原那么大,它們的糞再怎樣該都不會靠近我了吧!

幾天后我們進入ALD區,自當不能錯過拉昂錯。拉昂錯位于XZ三大圣湖瑪旁雍錯的西向,因其湖水咸澀而無用于牲畜灌溉,湖岸寸草不生,時見骸骨,被人以鬼湖命名。

車子駛近藍色的湖面漸寬,拉昂錯的全貌便盡收眼底:灰色的沙灘在腳下浮現,向身后無限延伸。跳下車踩在上面頓感一陣松軟虛浮,瞬間抵消一連幾日的辛勞疲憊。沙礫在靠近湖岸的近處被浸染成墨色,成群的海鷗在此駐足休憩,而后振動潔白的羽翼起身翱翔于天際,俯仰間劃破長空,在太陽耀眼光芒的透射下展露出五彩幻光。駐足湖邊,狂風呼嘯而過,吹起了岸上旅人的傷懷悲憫。近處的湖水在烈烈西風的裹挾下變得洶涌無比,白色的浪濤與幽藍的湖水相互激蕩,交織出一幅詭異絢麗的自然畫卷。波濤翻涌的湖面之下是無盡的深邃與未知,似有無數怨靈幽魂被禁錮在黑暗的湖底。佇立在遠山上的吉吾寺逐漸被日暮吞沒,在靠近納木那尼峰山腳下,目力窮盡的鬼湖荒涼邊緣,那一片無限延展的湖面化作一抹青黛色的羅裙,靜靜地垂掛在雪山纖細的腰間,為她梳妝打扮。

立足湖岸,久久不能忘懷。黑云籠蓋愈顯環境壓抑,拉昂錯的澎湃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曠然悲感,它直擊觀者內心最深處的隱秘,褪去塵世羈絆,徒留天地一人,而你便只需沉湎于自然流露所帶來的心靈感觀震撼。

傍晚時分,遠處的雪山依舊是雪山,可近處的拉昂錯依然不近人情,那冷峻的黑暗似乎要將所有熱情奔赴而來的旅人拒之門外,鬼湖的美是一種無法靠近,難以言說的心之距離的神秘感傷。鬼湖贈予天穹一份特別的禮物,有了那一筆紫紅色云霞的勾畫讓ALD區的天成了世間最美的天。他得此殊榮激動萬分,便愿為她傾其所有,于是以漫天的晚霞作為回禮,想為她梳妝,欲將點亮她塵封已久的心,可那份霞光卻被婉拒,炫彩只能打動淺灘,卻始終無法穿透、浸染深處的拉昂錯。血紅的落日逐漸被遠方黑山吞噬,獨留那片暗紫色的晚霞仍在癡情等待,卻也顯得尤為可愛。

面湖許愿,我將所有的心事都托予久居拉昂錯湖底的魔鬼,與它訂下了一份無言的契約。湖岸的風愈發凜冽,我自知不能久留,只因白晝將盡,長夜難明,仍需奔屣萬里抵達群星泯滅處方可止息。

自然風光陶冶情操,而人文景觀更是生動活潑。我們有幸受邀加入牧民的盛大活動,同他們一起搭建經幡木塔,一行人先在地上挖出一米見方的大坑,就地取材,找來巨石將木樁砸入坑中,此刻便有家中主事者端來一碗牛奶、白糖、蜂蜜的混合物倒入其中,又被人們用碎石塊層層掩蓋,好將主心柱護住。整座木塔如搭積木般經由一根根木桿壘砌而成,直到手中木桿的長度再難企及那直入云霄的尖端,便有大膽的牧民爬上木塔,用手勾住,待到眾人合力將最后一根木桿歸位,臺上、臺下一片歡騰,尖叫聲、歡呼聲此起彼伏,笑容掛在臉上也隨歌聲飄揚。其后家中老者緩身蹲在火堆旁,用手中那捆青翠枝葉將其撲滅,一陣青煙裊然而起,事先捆好的經幡經由眾人被傳遞至家族的話事人手中,在神圣夕煙的熏陶輕撫后完成了重生的儀式,騰格里借長風將贈與人間的福祉烙印其上,后生們小心翼翼地接過經幡將其展開,魚尾似的彩旗在瘋狂舞動,道道經幡四散開來,化作一道道優美的弧線。我們在這頭拉,風在另一頭扯,經幡如同被拉滿的弦,在風的大合唱中演奏著和諧的樂章,又如條條縱橫交織的羅網,盛住了天下所有的美好,眼中的世界被分割成條條塊塊,手捧圣潔的藏文密書,迎面而來的是風雪,是漫天黃沙,是人間的煙火氣。

此時有牧民提來一桶汽油,大喊著呵退眾人,孤身赴焰,傾倒的液體讓那火苗躥起數丈高,火紅的烈焰驅散了日薄西山下逼近的寒霧,更加助長了眼下的瘋狂,人群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我們臂挽臂,手拉手,肩并肩,聞火起舞,曾經的我們因自然饋贈而跳起一支謝忱之舞,如今為了心中歌頌的自由再度舞動。人群之中不乏翩若驚鴻的天賜舞者,也有像我這般笨拙的,平日里看來再生硬忸怩的動作在四肢夸張地舞動下都顯得這般合理。在這里,所有人都徜徉在自己歡樂的海洋中,只有那些自以為尷尬的人才會陷入一個人的尷尬,將自己的歡樂與他人阻隔。生性灑脫的牧民扭開隨身攜帶的白酒,一股腦倒入火堆,一簇焰火旁逸斜出,撩到本就稀疏的眉毛便用袖襟一抹,狼狽的模樣惹得眾人前仰后合,四處洋溢的喜悅隨著熱浪傳遞到天邊盡頭。我們在風雪中起舞,在山巔狂奔,面湖吶喊,與周身的生靈融于天地之間,用最原始的方式釋放著被城市壓抑許久的天性。抬頭望去,漫天飛舞的龍達是夢的碎片,是對未來的期許,奮力灑向天際,任由風將這份祈求帶向長生天。狂歡過后,周身一切成了銀裝素裹的世界,唯有火堆中的灰燼表明這里曾燃起一場自由的盛宴。

夜晚來不及回去便住在牧民家中,蒙古包內厚重的羊毛毯散發出的古老味道勾畫出時光的輪廓,草香味伴隨著酥油茶的香氣在小而溫馨的帳篷里氤氳開來。我將地圖攤開擺在桌上,看著上面標注的一個個精致五角星,不由感慨竟已將這大好河山丈量近半。就在俯瞰天下大勢時璽宇緩步走來,我連連揮手,“愛卿,快來。”

璽宇見我一副戲精上身的模樣便逢場作戲,“主公,這‘西南邊陲之地’臣已帶您云游一番,不知圣意明日欲移駕何處?”

“這河山朕看得甚是歡喜,是真看不夠啊!”我戲癮上頭,有樣學樣,擺出《康熙王朝》中陳道明老師扮演皇帝老兒的架勢。

“臣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他手指地圖兩角,“赴西北?還是下江南?”

“朕幼時便已賞盡煙雨人家,如今西闖北疆以震我王家之雄風。”

“陛下圣明,陛下打算何日起駕?糧草已所剩無多。”

我看向他,奪過手中杯一飲而盡,“璽宇啊,這次朕要御駕親征,你且留在錦城處理朝政,替朕分憂。”

我的回答讓他出乎意料,原本嬉笑的臉頓時僵在那里,十分難看。他見我笑得胸有成竹才緩過神來,“陛下三思啊!”

“朕意已決,無需多言。”

“可是……”

“好啦,我能照顧好自己的!謝謝你陪我這么久,真的很感謝,我已經好啦……”,我不是一個善于表達自己的人,走上前將他擁入懷中,顫動的胸腔在兩具溫暖的軀體間找到共鳴,他緊繃的身體在依偎中逐漸放松,“我的女孩,次仁拉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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