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千大道，唯以劍道殺力最高；是故古來修士，唯以劍修斗法最強。

尤其是齊圳、齊瑛以及郭清淮這種合道境劍仙，已經到了劍道之巔，是當世強得有數的高手。

換作一位普通仙人來，無論這三位當中的哪一位對自己有所看好，只怕是都要誠惶誠恐、坐立難安起來，然后自然是要大獻殷勤，恨不得將其捧回山門內，當做老祖供奉著。

然而李訣在這短短一二十年內，明明和這三位大劍仙交際不少，對方也算是對李訣掏心掏肺，但他卻還得刻意躲著些對方，不愿與之更加熟絡。

并非是他李訣自命清高，不肯拉下面子與之結交。

何況這三人都是主動找上李訣攀“親戚”的，根本無需李訣任何主動攀附。

更非是李訣以為自己有逍遙宗做靠山、背景了，便小看了天下其余英雄，認為不必再和他們交好。

事實上，李訣自認處境從來沒好到哪里去，便是蘇翰這般令他難有半分好感者遞來的好意，李訣都得咬牙受著。

那么為何不與這些劍修走得太近？

當下這個又來給自己添堵的郭清淮，身上就藏著答案。

他們行走天下只倚自身道力，辨識善惡只憑心中感想，遭遇敵寇只信手中青鋒，又哪會管世上規矩人情？

李訣明明已經“警示”過郭清淮，莫要一錯再錯，給他自己的師父添堵，以至于讓師徒之間再無重歸舊好的機會。

然而郭清淮雖然當時聽的仔細，反思的誠懇，答應的爽快，但現在呢？

先威脅李訣與齊瑛提起此事，又在旁偷聽齊瑛講話不說，竟然聽得高興了，還要喊上幾嗓子不知羞恥的言語，這不就是自己找砍么？

即便被齊瑛當著清雪劍宗上上下下教訓了一頓，他竟然還猶不知趣，還要偷偷來尋自己，這又是要鬧什么幺蛾子？

郭清淮現身時，渾身傷勢都還未做處理，道軀上不少地方猶然可見齊瑛的劍氣殘余。

李訣原本還以為是齊瑛下手太重，以至于郭清淮這個合道大能都很難在短時間內恢復。但見到對方朝自己走來時，渾身上下都顯著小心翼翼，生怕抖落了師父留下的劍氣時，李訣便明白，這郭清淮是徹底沒救了。

或許在對方看來，師父的劍氣，也算是師父的氣息才對，哪里舍得就這么浪費了？

然而郭清淮一面強忍疼痛，感受著師父齊瑛的“氣息”時，卻還不忘對李訣傳聲道：“師父其實沒有生氣，還跟我說了幾句悄悄話。”

李訣無語，都砍到你家宗門里了，居然還能說是沒生氣？

估摸著所謂的悄悄話，也就是齊瑛傳聲罵了他幾句吧。

哎，如此看來，自己今后要是收徒，還是別收什么女弟子了。自己倒是沒什么，但萬一遇上個像郭清淮這樣五洲天下多少佳人都不入眼，單單只盯著師父的，豈不是又讓萱兒不省心？

但郭清淮接下來的傳聲卻是鄭重了不少。

只聽他道：“師父與我說，我如今已經不算齊氏之人，行事會方便些，讓我最近幫你干些事，李訣道友，你意下如何？”

李訣這下只能心道一句，這師徒二人看來都挺拎不清的。

如此看來，想必是齊瑛已經明白自己不愿拖累齊氏，所以才讓郭清淮這個送上門的便宜劍仙來相助自己。

郭清淮雖然是中洲的后起之秀，其清雪劍宗創立至今也一次更迭大劫都未經歷，屬于實打實的當代傳奇。盡管同齊圳、蘇翰這些人比起來道齡短了太多，但自己所需要知曉的上玄宗舊事，也不過才發生了千年之久，那么這郭清淮說不定還真能幫到自己。

于是李訣先行禮拜謝過，方才同郭清淮道：“那晚輩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郭清淮已是真心覺得，李訣在這兒女情長之事上得算自己的前輩，且李訣極有可能是他重得師父“青睞”的關鍵倚仗，故而他自不會跟李訣拿捏什么前輩架子，便直爽地答應道：“說吧，要我幫著做什么，若是砍人什么的，我還是很得齊氏真傳的。”

李訣搖頭道：“此次應當是無需前輩出劍的，我來中洲最大的一個心結之一，便是一樁舊事之真相，希望前輩能幫我探尋一二即可。”

郭清淮耳朵微動，點頭示意李訣繼續說下去，顯然是對李訣如此請求既感到意外，又格外重視。

郭清淮到底是在中洲這般龍潭虎穴之地，自立了一座劍道宗門的老祖師，對于五洲山上的那些隱秘齷齪見過不少。故而在李訣這么個總是出沒于圣人、大能身邊之人說出，有真相需要探尋后，便立刻重視了起來。

有什么中洲秘辛，是李訣不能從圣人蘇翰，或者齊氏族人處得知的呢？

恐怕只是李訣礙于這些人的身份和立場，方才沒有向之求證。

李訣倒是沒有急于拋出自己的問題，反而是先試探了一番。畢竟郭清淮只是鐘愛于齊瑛一人，卻未必就真的和齊氏進退與共，故而他不得不在此事上有所防備。

李訣問道：“前輩如何看這五洲九天，是覺得松散，還是覺得壓抑？”

郭清淮一聽李訣如此發問，便明白了李訣的意思，便笑道：“李訣啊，你與我然可以隨意言語，但今后可莫要隨意跟其他合道境以上的修士這般發問，這是很容易犯忌諱的。

五洲九天之格局，天道與萬靈之間的平衡，對于尋常修士來說是遙不可及之事，只能憑借推衍和猜測窺得一隅。但對于我們這些已經合道的來說，卻是時時刻刻都必須直面的危機。

天道欲要補全缺漏、收束萬靈，萬靈想要制衡乃至傾覆天道，這是自太古一直延續至今的一場天人之爭。

你與合道境以下問五洲九天壓抑與否，彼此都看不真切，感受也不深刻，故而說起來還算隱晦不清；但你跟合道境問這個，可就是在直接審查對方的立場了。

郭清淮看向李訣，發現李訣明白自己的意思，方才繼續言道：“最早也最大的一場天人之爭，便是齊祖悟得劍道，分五洲，開九天，延緩了天道補全的時機。此時的齊祖距離徹底顛覆天道，其實只差半步而已，但齊祖以至于后續的齊氏族人，都不愿奪得天道權柄，將天下萬靈圈做掌心玩物，選擇對天道靜觀其變，從未有過將之掌握于手的野望。

但齊祖和齊氏到底已經沒落了，剩下的天地萬靈，可就未必都是這般心思。單單我所知道的，便有十多位道圣，曾經有過將這番天地劃做自家到場的想法。

盡管這些失心瘋的家伙大多都被天道和我人族鎮壓了，但誰又能知道，現在還有沒有這樣想的人。如果有，他們又是誰，又躲在哪里，在偷偷準備些什么。

這些莫說是你了，連我都看不出太多。故而你還是需得記著，不可隨意與其他大能談論天人之事。”

李訣默默點頭。

在他看來，郭清淮這番言語雖然是相當必要的提醒，卻并不盡然都對。

至少第一次天人之爭，對方就沒有說對。

那分明是妖族妄圖篡奪天道，從而創造出一位足可以執掌五洲九天的“妖神”。

只是這般隱秘，恐怕只有和齊祖同時代的圣人才能知曉，倒也怪不得郭清淮。

雖然郭清淮已經透露出自己對齊氏的認可，但李訣還是問道：“那前輩你呢，是如何看的？”

郭清淮并不認為這是李訣在試探或是冒犯，反而沉思了良久，方才道：“我的答案恐怕會讓你失望了，我對這天道同樣不信任，若是有人能取而代之，那是最好不過了。”

李訣聞言，只覺得仙人體魄都是一顫，本就殘破的道心此刻也地動山搖了起來。

這倒是不能怪他李訣不夠沉穩，實在是身前站著一位親口承認，自己想要對天道取而代之的大能，太過令人難以鎮定了。

然只聽郭清淮繼續道：“當然，前提得是我齊氏族人。這個人是齊圳前輩也好，是我師父當然最好，若是你的話，也還不錯，至少我是很認可你的。不過嘛，絕對不能是齊釗那家伙。只是可惜，歷來竟然沒有一個族人有這般想法，故而我即便有此想，卻也從未有什么作為。”

李訣聞言心中總算稍微安定了下來，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壞消息是，對方站在妄圖取代天道的陣營當中。

好消息是，對方這算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想要扶著齊氏上位？

不過李訣轉念一想，自己若是調查起上玄宗之事，并妄圖幫助師父復仇，那自己豈不是也站在了十八通玄那一方？

而這十八通玄，可是齊祖都認定的天道和人族的最大威脅。

李訣心中一嘆，何謂世事無常，人心難料？

自己是決然不肯讓某些人篡居天道和萬靈之上的，但卻因自身道脈傳承，被迫暫時和十八通玄有所聯系；

而這郭清淮則是恰好相反，對天道不滿已久，卻又因喜歡齊瑛，從而選擇站在齊氏這一方。

還是師父說的好，修行路上需得清靜無為，清靜無為。

這些因果和糾葛一旦剖開了看，根本就是牽扯不清的，著實讓自己頭疼啊。

李訣收回思緒，問了一個有點好奇的問題：“不知我能否問一問，為何不能是齊釗前輩？齊釗前輩明明是五洲九天的最強者，也是平衡天道和萬靈最關鍵的人物，更重要的是，齊釗前輩道心堅韌，性情淡泊，最是適合成為執宰天地之人……”

郭清淮連連搖頭，開口道：“今天之前，我也是這樣認為的。但今天之后嘛，我就得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了。”

李訣眼神詢問，等待著郭清淮的下半句，想要看看他能說出來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言語來。

郭清淮則是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后，方才開口道：“因為齊釗必須死。這世上只能有一個劍道道圣，故而只有他死了，我才能成為下一個劍圣，才能娶得我師父回來。”

李訣吃驚之余，身形卻是不慢的，立刻就與郭清淮拉開了距離。

他是真怕了，齊釗或許有可能忍住不出劍，但他怕齊瑛突然出現，再把這個言語無忌的家伙砍一頓，到時候自己站的太近，容易被誤傷到。

郭清淮在原地站了一陣，確定不會被砍后，方才與李訣笑道：“李訣啊，你即便成了一洲齊氏家主，也半點不像我們齊氏族人。而我呢，即便暫時未入我師父的門，卻要比你了解齊氏多了。

齊釗前輩即便聽到了，也不會在意我這些胡言亂語的。因為歷來我齊氏都是這世間的強者，何況齊釗還是最強者，那么他便必須直面那些，敢于向他挑戰的弱者。

李訣，你當記著，我齊氏劍仙，不敬天道，不尊強者，唯有敢于向我出劍求死之人，需得正視之。”

郭清淮自然說得慷慨激昂，但李訣卻半點未受其感染，甚至有些想要潑冷水的沖動。

他想讓郭清淮看看，想讓天下所有齊氏劍修看看，他們這么多年毫無敬畏，到底換了怎樣的凄慘下場。

天道大劫都還未降下，九澤洲一洲齊氏便自取滅亡，死得只剩齊萱一人。

都到了齊祖隕落，齊釗隱世的萬年以后了，還要以一家一族去違逆天道秩序，對抗人間規矩。

這就是所謂的劍仙意氣，就是所謂的俠士肝膽？

劍鋒之下固然眾生平等，且無往不利，但持劍之人倘若不修德行，不辨真偽，那便是劍在馭人，而非人在御劍。

偌大齊氏，恐怕只有齊釗一人看透了這個道理，至少在李訣看來，只有齊釗一人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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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五洲九天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內，齊釗當真聽到了郭清淮這番言語。

到了圣人境界，只要有人口呼其名，他們便會心有感應。

畢竟大道無處不存，而圣人本身，就已經得算是大道的部分延展了。

齊釗確實如郭清淮所說那般，并不在意對方的冒犯，他甚至有些沖動，想要給這個明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傳道一場，好叫對方以后來接替自己。

至于何故有此想法，大概是因為，齊釗從他身上看到了某個故人的影子。

兩人分明都是不羈狂傲的本性。

奈何一個為情所誤，一個被自己定下的禮儀規矩所束縛。

兩人都曾經希望自己到那個位置去，可是后來卻都對自己失望了。

齊釗的那位故人，便是儒教的那位老夫子，如今世間凡人盡皆敬重仰慕的至圣先師。

一個不忍見世間疾苦，試圖為天道萬靈設立規矩的老先生。

齊釗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對方才是最好的人選。因為對方或許才是這世間，最有資格說一句心中無私之人。

想至此處，齊釗又收回視線，不去多看李訣如何。

在齊釗眼中，李訣暫時對五洲九天并無威脅，且已經成為了道祖的某個答案。

既然道祖曾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那么他的這份答卷，便值得齊釗期待。

至于齊釗自己，卻是需要同天道一樣冷眼旁觀，當一次審閱之人。

一旦人族不能給出徹底解決天人之爭的辦法，或是再有類如“妖神”的存在出世，以及天道有補全毀滅大道的跡象，那方才是齊釗需要傾力出劍的時機。

大不了就是劍開天地，再當一次天道罪人。何況他齊釗孑然一身，與齊祖不同，日后身死道消便一了百了，甚至都不需要牽連于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