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瑛去過一趟清雪劍宗后,猶然覺得殺心未褪,她再出現于李訣身前時,便再問道:“可還有什么想砍的人?”
有啊,那必須有。他恨不得現在就叫上齊瑛,將那百花洞天徹底打碎。
李訣心中雖然這般想著,卻并未開口。
一則李訣也不愿齊氏因自己與圣人蘇翰結怨;二則如今蘇南枝已是偽圣境界,齊瑛去了恐怕也討不了好。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自己身邊還站著個,剛剛被周政和吳姨送過來的李扶疏。
如今的李扶疏,已經出落為一位大姑娘了,便是與李訣、齊瑛這兩位駐顏有術的仙人站在一起,都很難單以容貌身段分辨出他們是兩代人。
“見過齊瑛前輩?!?
直到李扶疏這一聲問候響起,齊瑛方才注意到李訣身邊還有旁人。
她自是意識到自己有失前輩風范,便瞪了李訣一眼,暗怒他并未提醒自己身邊還帶著孩子,卻又立刻轉過身去,兩眼笑瞇了起來看向李扶疏。
無論齊瑛對蘇南枝觀感如何差勁,卻也都不妨礙她對眼前這個見到陌生人后,滿臉羞怯渾身拘謹的姑娘討厭不起來。
齊瑛一把拉過李扶疏,上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方才開口笑道:“都快長成大姑娘了呀,這模樣真俊俏,可比你爹爹討喜多了……”
在等著李訣接受傳承的這些年里,吳姨帶著李扶疏尋了一處山林開辟道場,幾乎從未在中洲行走太多,即便偶爾外出,也都是回百花洞天里。故而她哪里見過什么山上前輩,更別說是像齊瑛這般一見面就無比熱情的。
李扶疏被齊瑛問這問那,一時間搞得羞不自勝,面紅耳赤了起來,只好低下頭去看著衣角。
兩位道齡相差足有萬余的女子聊過一陣,齊瑛越發覺得這個明顯還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可愛莫名,便自袖中取出一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開口道:“扶疏啊,這還是你我第一次正式見面。我這個當長輩的總不能不表示表示。這件法袍便送你了,也不是多貴重的物件,只是單單好看而已。”
李扶疏未得李訣允許,自然不敢隨便接下,她便看向了父親李訣。
李扶疏如今修行不過十載,練氣期都未圓滿,哪里看得出這件法袍的不凡之處。但李訣卻一眼便知,這法袍定是一件仙兵無疑。
于五洲山上,尋常修士斗法,所用的最多不過法寶,到了仙人和長生境的,靈寶方才用得多些。
至于這些仙兵,往往隨便拿出來一件,都能徹底左右仙人之間的斗法局勢。
且即便對于合道大能和圣人來說,有無幾件趁手的神器仙兵傍身,那都是大不一樣的。
若真放到太古時期,齊氏一家獨大,五洲萬靈俯首,齊瑛送給自己女兒一件仙兵也就罷了,但如今更迭大劫將至,齊氏式微已久,這樣一件法袍對于齊瑛來說,也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故而李訣不可能答應收下此物,他便對李扶疏輕輕搖頭,示意她拒絕收禮。
但齊瑛決定送出來之物,又豈是旁人勸得住的?
齊瑛只是對著李訣輕輕揮了揮手,一絲劍氣便裹挾著他朝著后方倒飛而去不知多遠。
李扶疏推脫不得,但她再看向父親求助時,竟然已找不到李訣身形。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暫時收下了這件仙兵法袍。
齊瑛這才笑道:“如此才好,此物是當年老祖斬殺一頭妖后時的戰利品,雖然早早賜予了我,但這般衣裙實在太過花哨,且不能改變形制,我便一次都沒穿過……”
李扶疏只當這是齊瑛為了讓自己安心收下的托辭,并不如何當真。
但剛剛自千里外趕回來的李訣聞言,卻立刻信了大半。
因為齊瑛當真就是這般女子,滿心滿眼都只有劍道,不愿為任何外物累及心神,故而這類過于“俗氣”之衣裙法袍,即便品相再好,也都著實難入齊瑛之眼。
李訣不禁感嘆,下一輩的起點更高,這修行路就是不一樣。
想他自己都到了金丹境,偶然間得了劉舒月賜下的一件靈劍,都要偷偷開心上許久。
而李扶疏呢,修行不過十多年,只是個練氣期,居然如此輕而易舉就白得一件仙兵。
只是可惜李扶疏到底是那妖女蘇南枝為了償還因果,方才強行給自己的后代。
即便李訣愿意拋開對蘇南枝的成見,以父女關系與李扶疏相處,卻也很難自然親近如尋常血親。
想到此處,李訣竟然難得的心虛了起來。
自己果真要帶著這么大個閨女,回九澤洲見齊萱么?
雖然從齊瑛前輩口中得知,萱兒十分信任自己,對此事介懷有限,然而越是如此,李訣反而越是覺得心中虧欠。
盡管自己與蘇南枝之間絕無半點情意,但五洲山上仙人卻已經把兩人的“名分”敲定了,況且還有個孩子做證……
故而李訣當下寧可齊萱不要那么知書達禮、善解人意,在日后相見時,把自己狠狠教訓一頓才好。
李訣很快便對自己這個想法搖頭不已。
在來到中洲以后,接連在百花洞天和人族圣殿內吃盡苦頭,怎么搞得自己都有點受虐傾向了?
不過若是萱兒要將自己如何如何,倒也不是不行……
李訣帶著女兒李扶疏謝過齊瑛后,便打算對此次中洲之行收尾。
清雪劍宗某位被砍得不輕的老前輩的再次邀約,李訣只當是沒發現,他可半點不敢去那處是非地了。
若是齊瑛前輩真的誤會自己和郭清淮密謀什么,自己定然會吃不了兜著走。
玄隱宗么,同樣也不必去了。
既然齊祖都說這十八通玄是五洲人族的隱患,且對方也始終未曾再次主動聯系,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在中洲結交到的唯一一位好友王時行,此刻還在同各洲人族天才爭奪傳承,那么玉箓宗也同樣不必拜訪。
余下需要他李訣上心的中洲勢力,也就只剩下那個與上玄宗覆滅有關的真游宗。
但事關上玄宗,李訣尚且未知全貌,卻是半點不敢貿然行事的。
要調查真游宗的底細,以及當年的上玄宗慘案,李訣其實有著許多法子。
無論是向圣人蘇翰詢問,還是向中洲齊氏求證,那他都立刻能夠得到答案。
但李訣清楚,自己雖然只是開口詢問,對方卻未必僅僅作答這么簡單。
一旦自己表現出對上玄宗舊事的關切,那么對方極其有可能會插手進來,為自己揭開真相的同時,更會替自己掃清許多障礙。
對當年慘案背后的某些勢力進行清算,對于李訣來說,自然是遙不可及之事;但對于齊氏和蘇翰來說,所需付出的代價都在可承受范圍之內。
但李訣更無比清楚的是,這份人情他受不起,這將這兩方拉入局內的因果,他更是償還不起。
有多大的胃口,就端多大的碗。
這般多在人間俗世流傳的粗淺道理,李訣還是能明白的。
自己當下真正能夠依靠的,除了自身這點微不足道的道行外,也就是師父趙霽,以及逍遙宗的吳漁前輩。
之所以是這二人,而非齊氏劍仙,李訣判斷的條件并非是道力高低以及親近與否。
單純是因這兩位前輩,還算靠譜。
畢竟一個以推衍本事著稱一洲;另一個則合道陰陽,于此道上走得同樣很遠。
固然不適宜用老謀深算來腹誹,但稱上一句高瞻遠矚,足智多謀,卻是沒什么好反對的。
至于師父所需要面對的,也就是自己也可能要面對的滅門仇敵,卻是有著足夠實力,去傾覆一座比之逍遙宗也毫不遜色的宗門。
即便當年上玄祖師已經離開五洲九天,但既然上玄宗依舊是本洲頂尖宗門,那么就意味著其中至少還有著一位大能。
五洲雖然格局不盡相同,但對于勢力劃分有著相通之處。
一流勢力,便是有著大能坐鎮的宗門或者宗族,譬如九澤洲之逍遙宗,中洲之玉箓宗,清雪劍宗等等。
二流勢力,便是本身實力雄厚,但缺少一位大能坐鎮的宗門。有關二流宗門的定義,太霞山其實很有發言權,這么一座相當龐大的宗門,長生仙人的數量遠遠多于普通一流勢力,但自打開山祖師隕落之后,太霞山卻因沒有出現第二位合道大能,始終都被劃在二流勢力之內。
至于還算在一洲山上排得上號的三流勢力,底線要求就是有著大長生境修士坐鎮,且成一定規模。
剩下的勉強入流的山門,也就看看有無長生境修士坐鎮。
稍有人脈的長生境修士開山稱祖,或許還會有幾個正道仙宗前來觀禮;若是籍籍無名之輩,最多就是被臨近仙宗前來檢閱一番,看看有無邪修、異族隱匿其中。
至于徹底不入流的那些小門派,可就沒有什么限制了。
仙人境及以下的修士,往往自立山頭都無人理會,隨便自己起個某某老祖,某某真君等震天響的名號,真正的山上仙家都不會多加理會。
這種小門小派,得不到正道認可,沒有什么大宗門庇佑,也就與占山為王的山賊馬匪沒什么不同。
故而歷來無論是修士自稱為“山上人”,亦或是談天論地時所云的“山上人”,其實都指的是入了流的宗門,至于不入流的,也就至多算是半山腰。
李訣對這等山上事其實也知道得頗晚。
他自小跟在趙霽身邊修行,多是在自家山門內行走,每次出門歷練,也都被師父安排得明明白白,多是只走個過場,鮮少能真正接觸到山上仙家。
況且趙霽本來性懶,加上刻意不讓李訣過早知曉五洲格局,以至于他曾經還鬧出過自稱霽月峰修士的笑話。
這般封山修行,閉門悟道好處不少,既讓李訣始終保持道心無暇,也讓他少卻許多糾葛牽絆。
事實證明趙霽的這般做法的確高明,免卻了李訣之境界低微時許多麻煩事。
何以見得?
李訣金丹境時出門歷練,只是應了師父一句推衍而來的粗淺感悟,多少有些“信馬由韁”的意味在。于是他便遇上了日后的人皇劉代。
到了李訣元嬰境時再次出門,又遇上了太古天道罪人之后代,將一段天大的因果攬回了天相峰上。
雖然遇上劉代,算是一場彼此的機緣;與齊萱相識,更是一段千載難逢的金玉良緣。但誰又不知,福兮禍兮的道理呢?
故而在李訣修行初期,沒有提前接觸到山上世故,算是趙霽的一種另類的護道。
但到了如今李訣深陷五洲之泥潭時,眼界太窄,便成了他的一種限制。
盡管這種限制就是趙霽樂意看到的。
讓李訣此刻依舊看不透五洲九天之地的云遮霧繞,無法將真正的山巔風光收入眼底。之后趁他猶在懷著敬畏心摸索天地真相時,趙霽便已經完成了復仇大計,并和山門、師妹、徒兒都劃清了界限。
只是李訣接連遇上的數位大能乃至圣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打破了趙霽的布置。
李訣已經越來越靠近趙霽所隱瞞的真相,也越來越與五洲九天牽系更深。
甚至李訣都曾將師父趙霽反將一軍,強行拉著準師娘劉舒月入局,迫使趙霽為自己尋找退路。
只是李訣猶然心中不解的是,師父究竟如何只憑借自己那些微實力,去和能夠覆滅一座頂尖宗門的死敵掰手腕。
沒有道境和盟友做支撐,復仇根本就是個偽命題。
李訣不信師父會去做以卵擊石的蠢事,或者什么勾結外族的惡事。
但他更不會相信,師父會輕易放棄謀劃了千年之久的復仇大計。
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最簡單直接的法子便是,先把師父封印起來,等上幾千年后,自己和齊萱道境足夠高了,再把師父喚醒。到時候趙霽只管報人名,自己也就只管手起刀落便可。
但這顯然也是最不切實際的法子。
先不說這等行徑如何大逆不道,單是說自己今后能否在道境上有所突破,都是個令李訣頭疼不已的問題。
想來想去,還是只有靠自己慢慢去發覺當年真相,再試著推演出師父的某些布置,然后再試著能否幫到師父。
只是,就連眼前最近的一條線索——真游宗,他都毫無辦法去調查。
正在他憂愁無比之時,又有一道令他更加憂愁的聲音在他心頭想起。
“李訣小友,我師父已經走遠了,速來一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