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祖虛影與李訣所言的第一個隱秘，便令他頓感心中一寒。只因齊祖所言說之事，竟與他的師父趙霽曾經所在的上玄宗有所關聯。

齊祖傳念道：“今日只有老夫與你說，沒有你發問的機會。若有任何想知道的真相，日后自己去尋求便是。

老夫最先要告訴你的，事關我人族內部劃分。自古人族都以我們五洲先天人族為主體，但其中也不乏一些異類，譬如后天人族和天外人族。雖然他們無論在道軀還是元神上，都與我們別無二致，然而他們卻始終與我族不是一條心的。

五洲先天人族與其他五洲生靈一樣，都是在天道自然運轉當中所誕生的有靈之物。

后天人族是為妖族所創造的一脈人族，在太古時代曾經做為妖族的一份子，但后來妖族勢弱，他們便最終歸入我人族之內。如今的這些后天人族，主要存在于妖族所占據的那座妖神洲內。

至于那些天外人族，則是最為神秘。有人曾說，那些人都來自于五洲九天之外的另一方世界，對此我倒是不信的。我曾以劍氣丈量九天以外的乾坤，發覺此間大道雖然寬廣，然距離九天越遠，所能存在的大道便越發稀少，直到最后，只剩下劍氣都無法穿過的混沌虛無境地。

故而至少在現在看來，九天之外是不可能有其他生靈世界的。那些所謂的天外人族，大概只是出自于某個不為世人所知的洞天福地之內，便覺得自己天然和五洲人族有所不同，方才特意以天外來客標榜身份。

依照我在太古的見聞，以及蘇翰與我說的一些后事，老夫當下可以確定的所謂天外人族，只有十九位，即曾經于五洲鼎盛一時的十八通玄，還有他們那位神秘莫測的老師。”

齊祖說到這十八通玄時，自然盯向了李訣，見李訣面色有變，顯然此前并不知曉其根腳底細，方才繼續言說：“這十九人無一例外都是突然崛起的一代天驕，半百歲數就合道的不在少數，并且有傳言稱其來自于某個其他天地，有著比我們五洲九天更為先進的修行之法，故而才能有這般成就。

其實無論出身如何，既然同為人族，他們原本也該是我們五洲人族的一份子的，然而這些人當中，卻大多對五洲九天缺乏一份最基本的歸屬感，也就對這方天地沒什么敬畏和愛護。他們或是早早遁出天外，尋求大自在；

即便是留下的，也大多妄想著對此間天道取而代之，由他們的那位老師徹底執掌這方世界，好借此達到道圣以上的那般境界。

他們這些天外人，既身懷隱秘，又對這方天地有所企圖，故而雖實力強橫，也終究樹大招風，在這五洲九天之內逐漸沉寂。”

李訣強忍著繁雜念頭，在心中思索齊祖這番言語所透露出的關鍵。

首先便是十八通玄背后的秘密，若這十八通玄于人族毫無歸屬感，是五洲九天的一方隱患，那么上玄宗呢？

上玄宗何以覆滅，是否就是因其威脅到了人族，乃至整個五洲九天？

而師父趙霽在宗門覆滅時，不過剛剛成仙，又是否知曉自己宗門背后的真實面目？

這一切都需等到他回返九澤洲后去驗證。

其次便是道圣之上的風光。李訣從未聽說過有任何強者，能夠突破圣人境界。歷來只要成就了圣人，那便已經算是

正在他思索間，齊祖提醒道：“老夫已經聽蘇翰說過了，你與那十八通玄之一的上玄所牽連。上玄既然已離開了五洲九天，那么他的立場便不會與人族徹底相悖，但你今后行事還是要慎重，盡量避免和他們有更多聯系。于涉及人族利益的關鍵時刻，更要注意自身立場，千萬莫要成為他們掌控五洲九天的幫兇。”

李訣雖不明白齊祖為何篤定對方會如此看重自己，但還是點頭答應。

齊祖虛影斟酌片刻，又從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當中，揀選出一些可以告訴李訣的往事：“當初我之所以要劍分五洲，既是因為要同妖族幾位妖圣大戰，必須傾力出劍，但更多的考量，卻是延緩天道補全的時機。

李訣，你要明白，妖族與天道之間，遠比我們人族與天道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我們人族的一切輝煌，都是自己同天地，同萬靈爭來的。而他們妖族呢，妖族的一切則都是天道給的。

正統的妖族曾經只是天地萬靈中最不起眼的一群野獸，后來禍星忽顯，天道順勢而為，給了他們崛起的機會，大肆冊封神獸，使得太古妖庭得以壯大。然天道為何會使得妖族大興？究其根本，還是此方天地在那時誕生不久，需要整合大道，縫補缺漏，而妖族便成了天道最為合適的棋子之一。

然天道至公，在天道幾近補全以后，便不可能繼續任由他一族獨大。于是此后大劫迭出，萬族并起，方才又有了我人族一舉推翻妖庭的那段往事。

但天道一旦循環無漏，那萬靈處境如何呢？此事在太古時，尚且看不真切。但我們這些站在最山巔的大修士卻隱隱有感，萬靈將都如同被天道冊封的神獸一樣，一切生死命數都與天道運行息息相關，再無半分變數可言。

老夫出劍以后，將天道徹底補全至少推遲了萬年。然而萬年以后，人們方才發現，天道根本無法自行補全，至于原由么，就得你自己今后慢慢去悟。”

齊祖這次倒是沒有與李訣眼神暗示什么，他也怕李訣真的當場“悟”出來什么，在天道和萬靈之間草率做出選擇，使得當下道祖、齊釗等人的這場“與天問道”提前結束。

何況以李訣當下的境況，大概已是厭煩了人心險惡，也忍足了仙家面對凡人時的那份倨傲，其一旦知曉真相，恐怕真的會對人間失去信心，從而做出最不利于人族的選擇。

那樣的話，人族大多布置都尚未完畢，就連最為重要的圣殿傳承都未曾結束。如此提前面臨天道傾軋之大劫、以及某些暗中潛藏已久的老家伙，難免會有些太過倉促。

即便齊釗這位劍道圣人放棄冷眼旁觀，為人族出劍，結局恐怕也不會太好。

齊祖忽而輕笑一聲，道：“與你說了這么多，居然都是些遙不可及的天下大勢。老夫到底還是太習慣以往的那般，以為我齊氏一家，就能代表整個五洲九天人族的光景。”

二人便都沉默了下來。

這位被蘇翰從大道中拓印而來的齊祖，自然是要追懷往昔的。

李訣雖然是數萬年以后之人，但也并不難想象，在當時的整個五洲九天之內，萬靈盡皆都被迫向齊圳、齊瑛這般劍道大能俯首之景象。

他倒是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好與不好。

即便沒有齊祖，沒有齊氏，世道也照樣好不到哪里去。

即便世上再多一個齊祖、一個齊氏，也就最多讓一些奸猾之輩不敢、不能將惡事做盡——畢竟更多的惡事，還得交給他們齊氏來做。

人心一物，從來最是取信不得。沒有規矩束縛，沒有重擔逼壓，是半點難得馴良乖順的。

這道劍氣凝聚而成的齊祖虛影，此時已經顯得十分微弱了，好似隨時都會徹底消散一般。

齊祖似乎也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便打破沉默，又和李訣傳念道：“既然說到了這些太古事和山巔事，那我最后便再與你說說一個猜想。李訣，你可知道妖神洲的妖神二字，究竟從何而來？”

李訣搖頭，表示自己并不清楚這般太古舊事。

妖神洲這般名頭任誰聽了去，都是那群困守一隅的妖族在自吹自擂，不然還能真有個妖神不成？

然齊祖接下來的話，卻正中李訣這么個不著邊際的猜想。

“妖族之所以能保全如今這般氣數，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功于那位未曾真正出世的妖神。太古初期，神獸遍地，妖族受天命而掌大道，舉族烝烝一時。故而當時的群妖之首，竟然有了在道圣境界之上，再邁出一步的跡象。

此間真相如何，大概也唯有死在我劍下的這些資歷最老的妖圣才能知曉。然據我猜測，這位妖神之所以能夠觸摸到那種全新境界，便因是自身執掌了足夠多的天道。

但顯然他此舉并未得到天道認可，故而才徹底引發了天道針對于妖族的種種劫難。

歷來道圣都只會獨占一條無比寬廣的大道，鮮少有貪圖更多大道之輩。并非是做不到，而是因為大道之間往往會彼此排斥，想要讓兩條甚至多條大道共處，絕非易事。而那位妖神卻可謂獨得天時，彼時天道對世間大道尚不能使世間大道運轉有序，需要他們妖族代為歸攏。

故而他才能在整個族群的相助下，嘗試于突破道圣境界，成就與天道都能平起平坐的妖神。只是可惜，人族崛起太快，我又在萬靈當中最先悟出了劍道，沒有給這位妖神成就的機會。但這位妖神依舊顯露出極其不凡的神通，硬生生在我的劍下，為妖族尋到了一條生路。

同樣的，你以為如今那些神獸為何得以出世？

就因為他們是天道為了庇護凡人所冊封的？若只有這般理由，這些受封妖族早就被人族道圣連根拔去，絕對不會給他們任何成就神獸的機會。

即便是天道降下的天罰，同樣不足以阻止人族道圣出手。

一切都只因人族道圣各懷心思，且各個看得更加長遠。

一些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從神獸身上窺伺天道的希望。

而另一些人看到了可能，看到了天地萬靈安諧永世的可能。

當然，也不乏有人看到了危機，看到了足以打破五洲一切平衡的危機。”

齊祖虛影以最后的一絲殘余劍氣，為李訣演化出了三幅畫面。

一幅畫面預示著劍道圣人齊釗隕落，人族成功造神，布局數萬年的“某人”最終成為五洲九天內全知全能的唯一神明，天地萬靈俱淪為其手心玩物。

第二幅畫面則是天道助推妖族大興，人妖大戰無窮無盡，五洲九天重回太古之前的洪荒時代。

至于第三幅畫面，卻是一片分明不是空白的“空白”。既像是云遮霧繞間，有什么真相等待發覺；又像是一幅處在有無存滅之間的景象，等待著什么人去擘畫。

齊祖虛影消散之前，最后的那些言語在李訣心頭縈繞著。

“妖神雖死，但萬族造神之心未死。人族之十八通玄和上古三教，便是例證。然人族傲視萬族已有漫長歲月，當真就不存在更多有這般想法之人了？我看未必。

十八通玄之所以會被針對，只是因其中某些人手段過于激進，影響到了大勢之平穩，而非是其篡奪天道之意圖被人族所不容。

另外的譬如三教者，手段就要高明多了。若非因三教之間互相制衡，且道祖始終提倡于天人和諧，沒有縱容自家門人統攬天下道脈，那么三教之中的任一一家，都遠比太古妖族更有希望做成此事。

唯有我齊氏子孫，只以劍道和劍心作為立身之根基，是絕無半點篡天竊命之可能的。

故而李訣你當清楚，往后最好的局面，便是讓齊釗一人獨守這方世界的山上絕巔，使天道不能窮絕萬靈之命理，令眾生不敢擅窺圜則之儃回。”

待李訣休整完畢準備離開這座大殿時，他已經大致清楚齊祖這番傳道之用意。

在齊祖看來，當下五洲九天的局勢已經相當危急，即便一位舉世無敵的劍道圣人都無法鎮壓，以至于需要齊祖的已死之身都要再添布置。

但齊祖找上自己，又能如何呢？

自己明明已是半廢之人，于修行一事都難以為繼。

總不能是因為，自己必須要去為這五洲九天做些什么。

一旦齊釗在人族、妖族的布局之內身死，那么按照齊祖所言，齊萱便會自然而然接替于那個位置。

在往后詭譎的局勢內，連齊釗這位有著數萬年積累的老劍圣都難以幸免，那么齊萱即便得了齊祖傳承，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