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訣一步跨入曾經存有齊祖劍道的殿堂內。

大殿空曠晦暗，唯可見道道劍光于其中盤旋繚繞。

尊師重道的禮門義路，自小被趙霽這么個古板師父收入門中的李訣最是不缺，故而他自然不會忘記先遙遙對著殿內拜上一拜。

雖然李訣對那位傳說中的齊祖畏大于敬，但這并不能否定對方是自己和齊萱的先祖，也更不能掩蓋對方于自己的傳道之恩。

于李訣目力不能及處，一道模糊身形好似專門為此而現身，遙遙領受了這來自數萬年之后的一次禮拜，而后又對著李訣方向，同樣也是一禮。

李訣嘗試以仙力照亮四周，但他這點微弱的仙力，只如同風雨飄搖的夜中，那一盞火光微弱的油燈，頃刻便被此地劍氣撲滅；他又將神識鋪展開去，然他卻駭然發現，自己竟無法探查周身三尺以外的任何景象。

僅僅分神不過片刻，便有一道躲避不及的劍光自李訣臉頰擦過，有法力加持的仙人肌膚本該遠比鐵石堅硬，但此刻竟如同白紙一般脆弱，在那劍光貼近后瞬間撕裂開，裸露出皮肉之下的白骨來。

這道劍光的來源，分明只是一縷細若發絲的劍氣，然而在劃過李訣面龐時，竟然足足剮去巴掌大的皮肉，但最讓李訣后背發涼的卻是，他并未感受到這縷劍氣有半分威能泄露！

李訣所感受到的痛感，也只如同是被最纖細的劍鋒劃破肌膚，哪里能料到周圍血肉竟一同泯滅。

這股齊祖之劍道，分明與另一種大道天然親近，那種大道能勾動天地崩毀，能激蕩起萬靈心中一切殺念。

李訣僅僅與之接觸剎那，心中那些本就雜亂不堪的思緒，竟然大半都為之所浸染，變成了一股濃郁且純粹的毀滅欲。

這是李訣以往從未自然有過的欲念，是那縷劍氣不由分說便強加于他元神之中的。

李訣當即停下了繼續向內探索的腳步，開始在原地療愈起臉上傷勢。

他在心中暗自思忖到，僅僅是一縷為大道漣漪所催生的劍氣，就足以影響他的大半心神，使他有了毀滅一切的沖動。那么若是他當真收走了所有殘余道韻，那豈不是就得當場走火入魔，而后淪為任由劍道驅使的傀儡？

然而此地道道劍氣在這以后，仿佛成了一群發現了獵物的餓狼，齊齊向著李訣所立之處閃爍而來。

李訣倒吸一口冷氣，他壓抑住心頭繁雜思緒，一面尋找著應對之策略，一面隨時準備著從這處傳承殿堂當中撤出。

畢竟此處隨意一道劍氣便能破開李訣的護體仙力，若是來上那么數十上百條，那他大概瞬間就要被刺成篩子，或是直接被削作肉泥。

只是大概推衍了片刻，李訣便明白這些劍氣看似無人操縱，故而有失章法；然實際上彼此間暗合陣法，排布猶如“數罟”，各處疏漏分明，卻沒有一處是能容他遁形活命的。

故而李訣也不再猶豫，祭出吳漁前輩賜下的陰陽八卦陣盤，全力促動起來，護持住周遭乾坤，使得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劍氣不能靠近自己分毫。

有著陣法阻隔，那他李訣至少還有一刻鐘的時間在此思考，如何將這些道韻收集，以及是否真的要將其帶走。

李訣對這些繚繞于周身的劍氣只是略加參悟，便著實體會了一把何謂“利刃在身，殺心自起”。

或許是因他祭出了一把靈劍的緣故，他與那些道韻之間的聯系更為密切，故而他即便有心中雜念紛擾，一時間也在劍道上有所精進。然就在此不知不覺間，他竟又為劍道中所蘊含的毀滅真意所浸染，險些就要持劍離開陣法范圍去送命。

幸好在最后關頭，元神中的李小訣以意念進行提醒，方才讓李訣驚醒過來。

他在陣法中央盤腿坐下，再不敢隨意嘗試去參悟齊祖的劍道。

此次李訣涉險行事，倒也不是全然無所收獲，他發覺自己或許可以在道韻極其濃郁之地進行修煉，只要使大道浸染自身大半心念即可。然而如此做的風險實在太大，極其可能再次陷入方才那般走火入魔之境地，使得自身全部心神都凝固為大道運轉的路徑。

既然自己參悟不得，那就唯有想個法子將此地道韻收攏起來，或是干脆直接放棄。

李訣回想起當時圣殿第一次現世，齊祖的劍道傳承直奔自己的虬須劍而去。

這圣殿既然與五洲九天完全隔絕，齊祖的劍道何故能感應到虬須劍呢？

答案便唯有那塊作為齊氏信物的玉佩了。

但顯然，僅有玉佩是不足的，這枚玉佩當中玄機有限，最主要的作用便是用以證明齊氏族長的身份，想要讓其收攏道韻，是有些力不從心的。

那么他還需要的，就是一把與信物相聯通的寶劍了。

李訣自不能親身涉險，便只是將齊氏信物與一柄普通靈劍送出陣法之外，他自己則又施展了幾道護身手段，遠遠旁觀前方動靜。

然這枚玉佩出現在陣法之外以后，周遭劍氣卻并未有何異樣，反倒是極遠處有不少更為凝實的劍氣，化作流光飛掠而來。

李訣很快發現這二者間的區別所在。當下自己周圍這些劍氣，不過是被此地道韻所牽引出的余波而已，而尚在極遠處的那些劍氣，其中才真正蘊含著劍道真意。

那些蘊含劍道真意的劍氣，道道都足有碗口粗細，待其飛掠至李訣身前時，竟然將周遭乾坤都映得亮如白晝。即便有著陣法阻隔，李訣卻依舊覺得難以睜眼直視——即便是這散發開來的劍光之中，同樣有著劍意在肆虐不休。

第一道飛來的劍氣，瞬間便融入了那柄靈劍之中。

得了大道加持，這靈劍便可算是在品秩上有了不小的抬升，然齊祖的道韻又豈是那般容易被器物所拘束？

只見那靈劍顫鳴不已，好似一條被懸掛于半空中的游魚一般，首尾翻騰難定。

李訣和劍靈心意相通，明白這是道韻在劍體之內來回游動，尚未平靜下來。

然而第二道、第三道劍氣卻接連而至，幾乎同時沒入靈劍之內。李訣也瞬間得了劍靈傳念，明白劍體已經到達極限，不能再承載更多道韻，他便將齊氏信物收回陣法之內，只留下那靈劍單獨面對陣法外的無盡劍氣。

李訣可不敢讓這已經承載了三道劍氣的靈劍直接返回陣中，先前那一縷最為微弱的劍氣都能讓他受傷，那這般蘊含了大道真意的劍氣，豈不是能直接要他性命？

故而在那靈劍其中道韻徹底平息之前，李訣絕對不會讓其靠近自己的。

不出他所預料，在齊氏信物遠離靈劍，且二者的關聯也隨之斷開后，那些蘊含道韻的劍氣便好似失去了目標，不再向著此處蜂擁而來。

靈劍劍體之內，當下三股同源劍氣匯聚合一，雖然已經找到了這處寄身之所，但距離其徹底平靜下來，卻還需要不短的時間。

而李訣身周陣法所能繼續維持的時間，卻已經不多了。

總不能再用上一張陰陽八卦陣盤吧？

李訣此次出游中洲，身上既有吳漁和趙霽賜下的不少法寶和陣基，更有齊萱為他準備的另一份寶物，雖然可謂是相當“富裕”，但這些陣盤到底是用一張少一張的，他如今尚且不知在中洲還要待上多久，是相當不愿意浪費這樣的寶物的。

要是虬須劍還在身邊就好了。

有這柄足以稱為天下十大名劍之一的仙劍在，此地劍氣一次便可盡數收納，且不會有任何隱患在。

畢竟李訣可是親眼見到，完整的齊祖劍道都被仙劍虬須所輕松收納。

只是可惜，仙劍當下已經被自己送回九澤洲去，幫助齊萱完成神獸冊封了，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到自己手中了。

李訣又忽而靈光一現，想起自己可以借用蘇南枝的境界。若是自己有堪比大能的道境在身，那么收伏這些劍道余韻，豈不是輕而易舉？

然當李訣嘗試和另一個自己“李小訣”溝通此事時，只覺得頭疼欲裂，嘗試了數次也毫無所獲。對方明顯是知道如何去做的，但就是不愿意如實相告，還不斷借機在自己元神內搗鬼。

李訣便也絕了這份心思，這個“李小訣”從來都是跟那個妖女蘇南枝站在一起的，怎么輕易告訴自己竊取蘇南枝境界的方法？

他又嘗試了其他方式去應對那些劍氣，譬如佩戴信物在身離開陣法。

然而那些大道余波所產生的劍氣根本不認他是誰，只要他敢現身，都不必等到那些蘊含大道的劍氣靠近，就已經是受傷不輕了。

迫不得已之下，李訣又催發了第二張陣盤，堅持到了那柄靈劍徹底平靜下來。

而遠在九澤洲的吳漁卻是心中暗道不妙，按照中洲的情勢來看，李訣分明已經進入圣殿接受傳承了才對，何故會接連催發兩張陰陽八卦陣盤？

莫不是那傳承之地內，還有什么兇險不成？

只是吳漁這份擔憂注定徒勞，圣殿之內的乾坤已經算是五洲九天之外了，比之尋常的洞天福地更為玄妙，任由吳漁的道法再高，也是窺探不得其中究竟的。

李訣將靈劍召回陣內，小心翼翼地握在手中時，卻發現與以前并無任何不同之處，他所預料到的那份大道浸染，竟也沒有出現。

劍靈在靈念中告訴他，這份大道好似專門為器具所留，雖然容易侵蝕修士神魂，但對于器靈卻是沒什么威脅。故而當下已經徹底為劍靈所控制，用劍之人也因此不必與之有任何牽連。

李訣心中大喜，看來齊祖也明白自己的大道難以為后人所繼，故而留下的這份傳承，本就是要幫著后人打造些神兵利器啊！

這樣一把有著齊祖劍道蘊含的靈劍，威能不知要比先前強上多少。自己即便不施展劍術，不演化大道，只是灌注仙力于其中之后隨手揮砍，就已經是需要對手全力應對的玄妙一劍了。

李訣這次提劍佩玉而離開陣盤時，周遭劍氣竟然都為這般靈劍之威勢所壓迫，再難以靠近于李訣周身。

但那些蘊含道韻的劍氣，卻顯然不受影響，感應到李訣身上之信物后，齊齊飛掠而來。

李訣心中已有定計，便也不如何驚慌，只是從容地將隨身攜帶的所有寶劍全都駕馭而出，而后以齊氏信物與之一一牽連起來，好繼續容納那些齊祖的殘余道韻。

有了這柄已經熔鑄道韻的靈劍在手，往后的收攏就顯得輕松許多。

即便有一些劍氣未被及時收入劍中，李訣卻也可輕易將其躲過甚至壓制。

然李訣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當下的心念根本無法支撐他長時間全神貫注，即便李小訣并未在這等緊要關頭干擾什么，李訣依舊有了片刻的心神失守。

這種狀況下的李訣幾乎無法控制自身道軀，周遭又全是尚未平息的飛劍和劍氣，即便有著劍靈全力護持，李訣依舊被數道劍氣貫穿了身軀。

待他回過神來時，也就只能慶幸于靈臺無礙，且自己并未被那些道韻充沛、瞬間便能使自己斃命的劍氣觸及，故而道軀雖然受傷嚴重，但也就是多用些天材地寶的事情罷了。

仙人境的體魄雖然不比小長生境那般無塵無垢、生長變化全由心意，只要元神無礙便可輕易恢復，但對于這等尋常傷勢，也可謂相當耐受。

除了幾處類如靈臺、心脈和丹田的要害之地受傷以后較為麻煩之外，其余哪怕是筋脈和骨骼，也都是沒那么重要的。

這是因為修行到了仙人境，人身小天地便可徹底視作一處道場，其中無處不是大道演化之所在，真實的筋骨血肉都可以為仙力和道法所暫時取代，人體內的氣血精津液也無不是承載大道顯化、攜帶仙力和靈氣運轉的載體。

故而形骸一物，對于仙人境往后的修士，重要性便會降低許多。

但如同九澤洲魂宗那般，自修行一開始就要舍棄形骸的，卻是走了極端，舍了天然與金丹大道相契合的人身不要，單靠靈體去感悟天地，實在太過舍本逐末。

修復受損道軀簡單，但要將摻雜于自己體內的些許劍意壓制并引導出來，卻耗費了李訣不少時日。

若是得了小長生境無垢體魄，體內血肉和大道結合完整，這些“異物”自然會受到排斥，很快便會被自行清剿。

但李訣只是個仙人，還是破境無望的那種仙人，哪里能享受小長生境的好處呢？

唯有自己如抽絲剝繭般，將那些隱隱劍意從體內逐一剝離出來。

這般疼痛到了難忍至極時，李訣的萬千思緒中卻閃過一絲靈感——他與李小訣雖然心意相通，但對于道軀的感受卻只有一份，通常由執掌元神的那一方承擔。

故而李訣嘗試了數次以后，成功將至少一半的痛覺轉嫁給了李小訣。

李小訣對此無動于衷，在此刻的他看來，直到現在才發現蘇南枝留下的這個伏筆，只能說明另一個“自己”夠蠢，卻沒什么更多值得他感觸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