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魅的這一刻，李聽玄恍然大悟，該是他道觀中的那卷藏書，其作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只記載了魅的能力，卻未曾詳細描述其存在方式。

不是化形，而是附體。

在楚玉眼里，這個來歷不明的怪道人見她第一面便拔劍相向，好不容易說了兩句話，又一次拔劍斬向她。

說他怪，是因為那劍離她尚有一丈多遠，這么遠，劍如何能斬到人？

可在李聽玄眼里，那只“魅”在與他目光相撞后，頃刻間兇相畢露，拋開楚玉，張牙舞爪地沖他撲來。

好在一丈遠的距離，足夠他反應了。

七星劍出，這等連形體都沒有的邪怪自是毫無抵抗之力，剎那間化作飛灰。

紫金葫蘆無縫銜接，自行飛起，打開蓋口，將邪氣吸入。

劍光無形，劃過楚玉的身體，卻不曾造成半點傷害，僅僅讓她感覺眉心有些癢。

可下一刻，她忽的兩眼發黑，竟是連站都站不穩，恍惚間竟看到眼前出現了無數個“怪道人”，緊接著天與地與道人，全都轉了個向。

看著暈在泥地里的楚玉，李聽玄輕輕嘆了口氣，該是她久被“魅”附體，精氣神都化作了鬼怪的養分，如今鬼怪消亡，她也跟著變得“營養不良”，這一點，從她略微泛黃的臉頰和深陷的眼眶就能看出來。

“道、道長，不，仙長！”

籬外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李聽玄聞聲識人，該是那老村長。

他目睹了李聽玄出劍的全過程，這等手段，超出了他的認知，打破了他的觀念，唯一能解釋自己所見所聞的，只有一個“仙”字。

李聽玄抬了抬手，示意他進來。

老村長腿腳甚不利索，自籬前走到門口就費了不少功夫，李聽玄便收了仙劍，過去將他攙扶進來。

老村長神情忐忑，既有有生之年得見仙人的激動，又擔心仙人動怒殃及自身。

可一見倒在地上的楚玉，以為她死了，終究是沒忍住，眼瞼掛了兩滴濁淚，聲音悲戚：

“楚家丫頭，一路好走咯！”

李聽玄無奈給他解釋一番，楚玉并未身死，只是暫時昏過去了。

老村長方緩了緩神，便要朝著李聽玄下跪：“多謝仙長手下留情！”

幸得李聽玄眼疾手快，將他扶住：“老人家不必如此，作孽的不是楚姑娘，我自然不會動她。”

他又道：“老人家，我瞧你這模樣，似與楚姑娘相熟，可否把她的過往說來我聽聽？”

“魅”可能是意外誕生，卻也不排除人為的可能，若是可以，李聽玄希望追根溯源，以絕后患。

老村長點頭應是，在李聽玄的攙扶下，緩步坐上楚玉家的木臺階，敲了敲濕痛難耐的膝蓋。

“大約是十余年前，那時候潮河改道不久，花山村也還不是如今這般模樣。”

“那天，村里來了兩對夫妻，都帶著行李，神態狼狽，其中一人更是有了身孕，老朽攔下一問，得知他們是因潮河改道淹了家鄉，無奈逃難過來的，這一路已經走了些許年頭。”

“那兩個女的是姊妹，兩個男的，其中一個和那對姊妹一樣，看著都像讀過書的人。”

“老朽見他們可憐，便允許他們留在花山村，奈何村子太小，沒有多余的房屋，只能讓他們在此處再起兩間房，那時節，村里人也多有幫襯。”

“過了不久，懷有身孕那女子便誕下一子。”

老村長指了指被李聽玄扶著倚靠在臺階欄桿上坐著的小姑娘：“便是她。”

李聽玄點了點頭，接著往下聽。

“那對夫妻給她取名楚玉，在楚玉出生后不久，村子就已經濕氣深重，楚玉也因此害了個體弱多病的身子。”

“一日，她父親說是要出去為她尋一種藥，吃了之后能改善她這體質，沒想到他這一去，便再也沒回來。”

“那之后不到三個月，楚玉她娘，她小姨子，都莫名失蹤，緊接著她姨夫也不見了，村里人覺得他們一家邪門，漸漸不再來往，孩童也被教導不許跟楚玉一起玩。”

“她這性格，估計就是那時候養成的，之后也是無論到哪都要帶一柄柴刀或者手斧，說是那樣有安全感些。”

“老朽畢竟年紀大了，能活的歲數不多，管他邪門不邪門呢，老朽看著楚玉這孩子長大的，不能棄她不顧，干脆一咬牙，養她到今天。”

“十多年過去了，村里人大多淡忘了當年的事，這才偶爾跟她說兩句話，也會允許她用勞作換些吃食，但這丫頭在村里的存在感一直不高。”

“不瞞仙長，那秦府兩位公子第一回來的時候，被這丫頭拒絕了，我還有點不高興，心說你這孩子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留在村里，真是個榆木腦袋。”

“沒兩天，那兩位少爺又來了，這回楚玉倒是想得通，跟著他們走了，老朽我也是打心眼兒里為她高興，她爹她娘都是讀書人，她不該在這鬼地方荒廢一生。”

“白天時候，仙長來問我楚玉的事，不久又看到楚玉也回來了，跟她打招呼也不搭理。”

“她性子倔，那時候我就怕出事，便想著趕緊過來瞧瞧，奈何腿腳不便，等過來時，仙長已經出手了……”

事情說完，老人家的眼眶漸漸濕潤，還是忍不住朝李聽玄行禮，只是再沒有下跪。

“老朽替她謝過仙長，留這可憐孩子一條性命！”

李聽玄攙住他雙手，溫聲道：“老人家不必多禮，我此來乃是為了楚玉身上的一只鬼怪，如今鬼怪已除，貧道自然不會向她出手。”

鬼怪！

老村長先吃一驚，緊接著又向李聽玄拜了幾拜，感激不盡。

經老村長這么一說，李聽玄很快捋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被“魅”附體，雙眼盲目，雙耳充塞，這也是她為什么對老村長的呼喚置之不理，還將他視作仇讎。

她端回來的盆中全是泥沙，可她自己卻以為那里面是衣物，便是最好的佐證。

至于她為何完全不記得前面十幾天發生的事，也好理解，魅一直在她身上，漸漸影響了她的精神，更能間歇性地控制她的肉身。

秦府兩位少爺第一次來時，楚玉尚且是楚玉，再來時，楚玉便是“魅”了。

秦府公子身懷富貴氣、書卷氣，家中人又多，自然不是這花山村能比，魅為了吸取更多精氣，順理成章地跟著兩人回了秦府。

也幸虧他今日來了，若再過不久，楚玉的靈臺徹底被魅占據，這世上便再也沒有楚玉，而只有魅了。

李聽玄注意到楚玉的臉頰上不知何時已經掛上了兩顆晶瑩的淚珠，想了想，真切說道：

“楚姑娘，貧道想和你交個朋友，好么？”

楚玉睜開眼睛，依舊是一雙煜煜生輝如黑曜石般的眸子，語氣堅定，仿佛眼角淚珠從未出現過：

“楚玉……不需要朋友，仙長好意，楚玉心領了。”

話是這么說，語氣中卻帶著一絲難明的希冀。

李聽玄聽出了這道希冀，于是向她伸出一只手，笑道：

“我是真心想和楚姑娘交個朋友，姑娘若是愿意，點點頭就好。”

楚玉抿著唇，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