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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拉爾夫·帕克電影公司[1]

郁金香和我在工作。她承擔剪輯,實際上拉爾夫自己就是剪輯師,不過郁金香可以幫他。她也可以做一些暗房里的工作,盡管拉爾夫也是沖印師。我既不懂沖印,對剪輯也所知甚少。我是負責聲效的,把音樂錄進去。如果有同期聲,我負責整理;如果有旁白,我把聲音加進去。如果需要幕后的聲音,我會制作出來;如果有講述者,我往往是那個講述的人。我有嘹亮寬闊的嗓音。

等我拿到電影的時候基本上已經拍完了,大多數用不了的膠片已被剪掉,鏡頭的順序基本上按照拉爾夫想要的排好了——至少是粗略地排好了——按照拉爾夫最終的剪輯順序。拉爾夫幾乎就像一支單人樂隊,郁金香和我只是提供一些技術性的幫助。腳本和攝影都是拉爾夫籌備的,這是他的片子。不過郁金香和我技術很強,還有拉爾夫粉絲會的小孩肯特幫著跑腿。

郁金香和我不是拉爾夫·帕克粉絲會的成員,叫肯特的那個孩子也算是支單人樂隊。我不是想暗示拉爾夫·帕克的電影無人問津。他的處女作《團隊這件事》拿到了國家學生電影節的大獎。我的嘹亮寬闊的嗓音也在那部電影里。拉爾夫拍這部電影時還是愛荷華電影攝影工作坊的研究生。

我遇到他是在語言實驗室里。不放磁帶的空閑時間里,我在給大一新生編輯德語磁帶,他就像一個渾身是毛的人拖著腳闖進來。他看起來可能20歲,也可能40歲;可能是學生,也可能是老師;可能是托洛茨基派或阿米什人的農場主;可能是人類或者動物;可能是背著鏡頭和曝光表從沖洗店里跑出來的賊;可能是在狂暴的打斗之后吃掉攝影師的一只熊,這只熊朝我走來。

那會兒我還在翻譯《阿克海特和古諾》。我感覺,仿佛是對上了阿克海特的父親老薩克。他慢慢走近,身上一股麝香味。成百上千道霓虹色的光從他的鏡頭上、皮帶搭扣上和經過拋光的零件上閃現。

“你是特林佩爾?”他問道。

我想,換作一個聰明人可能就徹底坦白了——承認這些翻譯都是騙人的,祈禱讓老薩克回到墳墓里。

“Vroog etz?[2]”我問道,只是想試探試探。

“很好。”他咕噥著。他聽懂了!他就是老薩克!但他只是說“拉爾夫·帕克”。一只嫩白的手從異常厚實的連指手套里拿出來,把這玩意兒從袖口里朝我推過來,“你說德語,對嗎?你也懂磁帶?”

“對的。”我小心謹慎地答道。

“你做過配音嗎?”他問道,“我在拍片子。”變態,我想,想讓我出演他的色情電影。“我需要德語的配音。”他說,“在英語敘述當中時不時插進去幾句機智的德語。”

我知道這些拍電影的學生。有一次我路過班尼家,從窗戶里看見他們大打出手,有個女孩的胸罩被扯掉,她護著她的胸部。我跑進去幫助那個女孩,結果卻把攝影師從滑動軌道上撞了下來,我的腳絆到延長電線,撞倒了一個手里拿著麥克風的人。然后女孩疲憊地說:“嘿,放松點。只不過是拍電影。”她瞧了我一眼,仿佛在說:“就是因為你這樣的傻瓜,我今天已經穿了第四套胸罩了。”

“好吧,如果你喜歡擺弄磁帶和錄音機,”拉爾夫·帕克說,“混音,打亂時間,你知道,聲音蒙太奇。只是有一些東西我想做,然后你可以隨便玩——想怎么玩都可以。也許你可以給我一些想法……”

他的話真的如一聲驚雷。想想,一個賣橄欖球隊徽章的,居然有人說我會有想法!

“嘿,”拉爾夫·帕克看著我說,“你也講英語的,對嗎?”

“你付多少錢?”我問道。他重重地把厚實的手套摔在磁帶架上,震得一卷帶子像被砸暈的魚一樣落下來。

“付你錢!”他大聲道,然后狠狠地聳了一下肩膀,掛在脖子上的變焦鏡頭抖了一抖。我突然想起老薩克怒發沖冠的場景。

雖然早已年邁,體衰

箭鏃深深扎進他的胸膛

那胸膛比古爾克的酒桶還寬還厚薩克大步走向行刺的弓箭手

用他自己的弓弦把弓箭手勒死

又用他厚厚的手掌,如此堅硬

他曾用這手掌拉過一百匹馬的韁繩

薩克讓箭深入自己的胸膛

又把箭從背上拔出,大聲呻吟

箭桿還帶著老人黏稠的鮮血

薩克狠狠地殺死了叛徒古爾克——開膛的

一刀!偉大的薩克要感謝格沃夫

賜福面前血的盛宴

就這樣,拉爾夫·帕克在語言實驗室的聽力間雷霆萬鈞,一群一年級的德語系新生在門后被嚇得瑟瑟發抖。他還在大著嗓子滔滔不絕。

“我的天!難道我應該給你付錢?付錢讓你經歷這么好的事?多么寶貴的機會!瞧,特林佩爾。”——我的不忠實的學生們一陣竊笑,“你應該付我錢,因為我給了你機會!我才剛剛起步,我自己甚至都不拿工資!我賣了1500面可恨的橄欖球賽三角旗,才買得起廣角鏡頭,你卻想要一邊有寶貴的經歷,一邊還拿錢!”

“等一等,帕克!”我叫他。他朝門口走去,學生們慌忙散了。

“去你的,桑普—桑普!”他大喊,然后惡狠狠地朝一年級德語系新生說:“我說,去他的!”有一陣,我能感到他們莫名的恐懼,擔心他們會催我,出于一時的沖動遵守他的指令。但我追上了他,發現他正在大廳的飲水噴泉那里大口大口地喝水。

“我不知道你賣過橄欖球賽三角旗。”我說道。

后來,帕克對我玩出的音軌很滿意,告訴我有朝一日他會付錢。“等我可以給自己發工資,桑普—桑普,我就給你算一份工錢。”

拉爾夫·帕克的確說到做到。《團隊這件事》獲得了不錯的成績。電影里有個地方——班尼家里那群醉醺醺的人唱起了《霍斯特·威塞爾之歌》[3],那是我的主意。還有愛荷華州大學數學系開會那一部分,德語聲音混了進去,字幕寫著:首先用正規的法院令逮捕他們,然后開始逮捕很多人,只能進行集體審判,這樣他們會非常擔心進集中營,就不會再在乎你是否有法院令了,如果這樣的話……

這算是部宣傳電影。邪惡在于集體針對個人固有的敵意。但這不是一部政治電影,所有團體都一樣被歪曲了。敵人可以是任何統一的團體,甚至是教室里頻頻點頭的一群人:“是的,是的,我明白,我同意,是長官!”

每個人都認為《團體這件事》“富有新意”。針對它只有一個重大不滿——拉爾夫收到來自俄亥俄州哥倫布德國美國學會的一封信,說電影是反德國的,翻出一些陳年舊事說個沒完。他們說團體不是只屬于德國的概念,而且團體本身也沒有任何問題。他們稱拉爾夫為“瘋子”。信沒有任何人的署名,沒有真人的署名,只是蓋了一個油墨章,上面寫著德國美國學會。

“又一個團體,”拉爾夫說,“大概有五百人寫了那封信。去他的,桑普—桑普,我沒有那個意思。我是說,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

拉爾夫到現在還是這樣,這也是他的電影受到的最主要的批評所在。他的電影總被稱為“富有新意”,經常被說是“不做作”,而且總是“很真實”。但比如《紐約時報》卻指出它“缺乏某種決心……他不能忠于某一個視角”。《鄉村之聲》認為,“這些視角總是努力做到個人化,真實和新鮮,但帕克不能真正對待這些問題……對行動進行簡單的呈現就讓他感到足矣”。我覺得對我來說這也足矣。

“去他的!”拉爾夫說,“它們只不過是電影罷了,桑普—桑普。”

事實上,正是因為拉爾夫的電影缺乏“意義”,我卻尤為覺得耳目一新。

《團隊這件事》是他唯一的宣傳片,也是唯一獲獎的片子。他的后兩部電影我沒有參與,我當時打算拋棄我的妻子,連同我的頭腦。

拉爾夫走上了漫長的逃亡之旅,從愛荷華到紐約。《軟泥》拍的是一支搖滾樂隊。軟泥當時正在巡演,拉爾夫跟著他們到處跑。給女孩們做采訪,拍給彼此剪頭發的男人們,拍女孩們組織的大腿摔跤比賽,拍勝者贏得的獎品。電影的高潮是樂隊主唱的狗被擴音器意外電死了,因此,樂隊取消了整整一周的音樂會。出于同情,粉絲們捐了大約50條狗。“它們都是些很可愛的狗,”主唱說,“但沒有一條狗能像‘軟泥’一樣。”軟泥也是那條狗的名字。

第三部電影是關于小小的巡回馬戲團。拉爾夫跟著馬戲團的同時,不停地一夜留情。有很多膠片拍的是帳篷搭起來又被拆掉,以及對高空秋千的女孩的采訪。

“馬戲團是不是完蛋了?”

“我的天……怎么會這樣想?”

還有一段很長的花絮,是關于飼養大象的飼養員怎樣被大象踩到,然后失去了三根手指頭。

“你仍然喜歡大象嗎?”

“當然,我愛大象。”

“甚至愛那只踩壞你手的大象?”

“尤其愛那只大象。它并不是故意踩我的手。我只是不巧把手放在那里,讓它踩到了。它本來就會踩到那里,而且大象也很難過。”

“大象感到很難過?它知道踩到了你的手?”

“它當然知道。我大喊:‘你踩到我的手了!’對,它當然知道了,它很難過。”

接著又有一系列關于大象的片段,努力去表現大象有多難過。我覺得那是拉爾夫拍得最糟糕的片子,我甚至連片名都不記得了。

不過,現在有我回來負責聲效,他的電影應該會變好一點——至少在聲音方面。我們正在做一部名為《到農場去》的電影,拍的是嬉皮士公社“自由農場”。自由農場的農場主想要所有人利用土地——任何土地。他們認為財產私有權是胡說八道,土地應當免費提供給那些能開發利用土地的人。他們遇到了一些麻煩——來自佛蒙特的一些真正的農場主,他們認為私有財產很好。自由派的農場主想要告訴那些真正的農場主,他們沒有獲得免費的土地就是聽憑別人的宰割。兩邊眼看就要打起來了。而這個地區還有一所小小的自由藝術學院,它讓整個情況變得更加尷尬。拉爾夫每個周末都北上佛蒙特看看有沒有真的打起來。他回來的時候就帶來整卷整卷的膠片,很多很多盤的磁帶。“還在醞釀。”他說。

“等到冬天來的時候,”我告訴他,“也許這些孩子將會饑寒交迫,然后一走了之。”

“那我們就拍這個。”他答道。

“也許不會有沖突。”我提出。

“也許不會有。”拉爾夫說,然后郁金香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乳房。

這惹惱了拉爾夫。我去紐約的時候,郁金香已經在為拉爾夫工作。拉爾夫給了她這個機會,是因為她愿意跟他睡覺。哦,那是很久以前了。郁金香對電影剪輯一無所知,但拉爾夫教了她。她學會了之后,就不肯再跟他睡覺了。但拉爾夫沒有開除她,因為她已經是個出色的剪輯師了。但有時候拉爾夫會很抓狂。“你跟我睡覺只是為了得到這份工作。”他對她抱怨。

“但不跟你睡你就不會給我這份工作。”郁金香泰然自若地反駁。“你難道不喜歡我的成果?”她問他,“我喜歡這份工作。”

他們陷入了互不理解的僵局。

那個叫肯特的跑腿小孩則是另一個故事。

郁金香和我在暗房里一邊小口小口地喝咖啡,一邊在想甜甜圈怎么還沒來。

郁金香目前在修剪拉爾夫的一些劇照,剛從干燥箱上拿下來,在用大的裁紙機剪裁。咔嚓!已經兩周沒有該死的比姬的一點音信。學校里其他孩子對柯爾姆好嗎?他還咬不咬人?

“出什么問題了?”郁金香問道。

“我的雞雞,”我答道,“我想是又粘住了。可怕的喝水療法……”

“去看看大夫,特林佩爾,”她漫不經意地說,“做手術。”

裁紙機咔嚓咔嚓響著,我滿腦子都是要把維吉農殺掉的想法。

肯特進來了。“嗨!”嗨你自己吧,肯特。“嗨,你看到新的膠片了嗎?他現在動真格了。”

“動什么真格了?肯特。”

“新片子里光線很好。現在那里的天越來越冷了,甚至天氣也在催逼他們。總要有人先動起手來。我是說,連攝影機都等不及了。”

“那不意味著這就一定會發生,肯特。”

拉爾夫從外面進來,呼哧帶喘,一身寒氣。海豹皮的靴子,厚實的手套,愛斯基摩風的雪大衣,雖然現在還只是秋天。要想象拉爾夫在熱帶氣候是什么樣子很難,他需要改變他棕熊的形象。也許他可以穿柳條和稻草編的衣服,用蘆葦纏上,像個巨大的籃子!

“嗨!”肯特對他說,“我昨晚看了《白色膝蓋》。”

“誰的?”拉爾夫問。我們都知道肯特不懂什么。

“你知道。《白色膝蓋》,”肯特堅持,“是格朗茨的最新電影。”

“是啊,是啊。”拉爾夫一邊應和著,一邊解下手套,脫掉靴子,從羊毛大衣里解脫出來。

“是啊,又是一部爛片!”肯特說,“多多少少都是一樣的,就像他早期的那些破玩意兒,沉重,你明白吧!”

“對對。”拉爾夫說道,擺脫了大衣自由自在。他左顧右盼。缺了什么東西。

“我今天早上看了你新拍的片子,”肯特對他說。拉爾夫在想,缺了什么?“太棒了,拉爾夫。”肯特告訴他,“連該死的天氣……”

“肯特?”拉爾夫問道,“甜甜圈呢?”

“我在等你過來。”肯特說,臉紅了。

“兩個果醬的,一個奶油泡芙,”拉爾夫說,“郁金香?”

“兩個奶油泡芙。”

“桑普—桑普?”

“一個油炸面包圈。”

“要兩個奶油泡芙,兩個果醬甜甜圈,一個油炸面包圈,肯特。”

當肯特出發去跑腿的時候,拉爾夫問我們:“格朗茨到底是誰?”

“我一點也不懂。”郁金香答道。

“《白色膝蓋》,”我說,“天曉得……”

“肯特抽煙嗎?”拉爾夫問道。誰也不知道。“好吧,如果他不抽煙,那他應該試試;如果他抽,他應該戒掉。”

肯特回來了。他就像裝滿秘密和信息的寶藏。

“兩個果醬甜甜圈,兩個奶油泡芙,一個油炸面包圈。”

“謝謝。”

“謝謝。”

“謝謝,肯特。”

“沃德爾的新片周五晚上上映,在貝波那里。”肯特告訴我們。

“撐不了一星期。”我告訴他,然后看著郁金香:誰是沃德爾?

她回了我一個眼神,仿佛是問貝波又是哪兒?

“是的,對。”拉爾夫說道。

我們看著肯特填滿咖啡壺。“別搞得水都進不去,肯特。”郁金香說。

拉爾夫很顯然對他的兩個果醬甜甜圈很不自在。“紅果凍,”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頭謹慎地戳戳,“我喜歡紫色的。”

“葡萄的,拉爾夫。”我說道。

“是啊,葡萄的。”他說,“這紅色的玩意兒沒法吃。”

肯特很擔心。“我聽說馬可去海邊了,”他告訴我們,“拍暴動。”

“油炸面包圈怎么樣?桑普—桑普?”

“做得很好,拉爾夫。”

“兩個面包圈,肯特。”拉爾夫說:“你能不能再吃一個,桑普—桑普?”

“不行,”郁金香說,“他已經在發胖了。”

“再來三個油炸面包圈。”拉爾夫一邊說,一邊戳著討厭的紅色果醬。

“你已經胖得不可救藥了,”郁金香對他說,“特林佩爾還有得救。”

“三個油炸面包圈,肯特。”拉爾夫說。

肯特打開門時,某種沉默的爭執逃脫了出去。拉爾夫聽著肯特笨重的腳步聲在人行道上慢慢消失。某種心領神會的特別的東西好像只容我們的耳朵去聽。我們總是能聽出來。拉爾夫盡可能地避免跟肯特有什么個人交集。我猜想是某種職業性的自我保護吧。

“天哪,桑普—桑普,”他說,把我和郁金香拉到他寬廣的臂彎里。“天啊,你真應該看看我昨天晚上遇到的女人。”但他的眼睛在看著郁金香,等她用手背把一側乳房托起來。她對他的情緒很微妙。她轉過身去,朝門的方向走過去,胳膊肘在她身后微微抬起來。

“我看到了!”拉爾夫喊道。但她已經走了,剪輯室的門關上,留下我跟拉爾夫·帕克一起。他雖然(也許正因為)從來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卻是地下電影的先鋒。

我們等著油炸面包圈。

注釋

[1]原文完整標題為“拉爾夫·帕克電影公司,紐約州克里斯托弗街道109號,郵政編碼10014”。

[2]古低地諾爾斯語。特林佩爾誤以為對方是老薩克,所以用古低地諾爾斯語與其交談,進行試探。

[3]1930—1945年的納粹黨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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