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很多奇怪的人,他們經常躲出人們的視線,躲進小屋里,躲在陰影中,藏在人們的記憶深處,不被提起。但他們又真實的生活在村子里的各個角落。
福年衣服總是臟兮兮的,頭發蓬亂,他的右臉斑駁青黑,臉皮里面有很多鐵砂,像癩蛤蟆的皮一樣,初見十分嚇人。他右手五指全無,小臂的盡頭是一個圓凸凸的肉瘤,縮在滿是油污的袖管里。土豆、鐵蛋每次見到福年,都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躲得遠遠的,金玲則會嚇得哭出聲來。福年住在一座坐南朝北的房子里,窗戶很小,終年不見陽光。但小屋里藏滿了各種寶貝,有五顏六色的各種晉劇服,有高筒靴,有背靠、有彩旗,有錦翎,有鳳冠,有各種官帽,還有鑼、鼓、叉、撓、缽、梆子、二胡等等。每到正月的時候,他的小屋就成了村子鬧社火的中心。他多才多藝,懂得各種戲服的搭配,也會繪制京劇的各種花臉。一次土豆看到他在玩手風琴,一只手拉出的曲調也很好聽。福年總是坐在屋外的碾子上曬太陽,小朋友們經過,他也會熱情地打著招呼。時間久了,土豆和鐵蛋慢慢的也就消除了內心的恐懼,福年會發明各種各樣奇怪的游戲。他會在地上畫出6×6或 8×8的復雜的方格,雙方一方用石子,一方用木棍,區分先后手,像圍棋一樣開始布子,四個角不布子,留活氣。然后雙方就可以開始博弈,誰先四子成方,就可以提對方一子,如此反復,直到一方完全贏得勝利。土豆和鐵蛋經常坐在他門口的碾子上,跟他一起玩這種游戲。他耐心的教授我們各種博弈思維,各種打吃技巧,還發明了好多書本上沒有的,商店里也沒有的,學校里更沒有的,奇異又好玩的游戲。他也漸漸成為了鐵蛋和土豆的大玩伴。有時候他們在碾子上下棋,四周圍一圈小朋友,于是各種游戲就在村子的小孩之間流行開來。
有一次土豆問媽媽,福年怎么一個人生活啊?
媽媽說福年祖上是村子里的大地主,以前村西頭的那些磚房和地大部分都是他們家的。土改期間他父母不知所蹤,留他一人在村里。一年,村里炸山石,福年自告奮勇,在安置炸藥時,雷管突然爆炸,整個人都炸的血肉模糊。后面成了殘疾人,相貌丑陋,自然討不到媳婦。
土豆聽完了,心中升起一陣憐憫,好久都默不作聲。
漸漸的村子里很多小孩都喜歡和福年玩游戲,他也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孩子王。
一年寒冬臘月的時節,村里的喇叭說福年死了。土豆沒見福年尸體,村里人給打了土葬,用竹席和布包好,把他埋在了他家祖墳里。自此以后,村子社火時戲服、游船等很多節目就徹底消失了。
大虎、二虎是村子里的雙胞胎,也是老光棍。二虎是本分的莊稼人,大虎則整日游手好閑,四處閑逛。他的眼窩深陷,眼睛大大的,笑起來跟一只野猴一樣,就連兩鬢和頜下也都是毛茸茸的胡渣。土豆、鐵蛋、金鈴在村子的田野里玩耍時,大虎會突然從玉米地里竄出來,像老虎一樣嗷嗚的叫著。小朋友們就四散逃竄,大虎待在原地哈哈大笑起來。大虎父母都去世了,只有和二虎相依為命。他有時候也喜歡躲在矮墻下,或躲在轉彎處去嚇村子里的婦女。大虎冬不知寒,夏不知熱,一年四季都穿著一套臟兮兮的中山服,戴著厚厚的列寧帽。有時還手里拎一根棍子,像孫悟空一樣旋轉來去,走路帶風。后來大虎就在村子里憑空消失了。聽鐵蛋媽媽說,原來是林場場長的姑娘從大城市回來探親。晚上的時候,大虎貓在墻角,嚇唬人家,主任一氣之下就向公安局報警,說他強奸未遂,然后就被抓進了監獄。二虎求告無果,也去南方打工了。
金鈴還見到一個奇怪的小女孩,她已經長得很大了,依然躺在炕上,不會說話,只是哼哼呀呀,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只能勉強翻身。她面龐浮腫,膚色因疾病透著不自然的蒼白,嘴唇烏青,眼神透著迷茫渾濁,整日盯著樓板發呆,吃喝拉撒都要父母照顧。她蓋著被子,遠遠望去就像一座矮矮的墳包一樣。土豆和鐵蛋都好奇的去窺探,他們永遠記得那個黑黑的屋子里,那個悲慘孤獨的生命。他們被一種深切的悲憫撞擊著內心,深深感激著上天對自己的饋贈。
村子里還有一些特別的老人,其中一個土豆和精靈都稱她為老南瓜。每到冬季的時候,她都帶著一個棕黑色的南瓜帽,她的頭圓圓的,扁扁的,頭發很短,包在瓜帽里,身材也很短,更像一個南瓜。她總是在寒風蕭瑟的楊樹林間撿枯樹枝,每次只能扛很少的幾根。這種楊樹枝很不耐燒,煙又大,土豆百思不得其解。他的兒子杳無音訊,丈夫已經埋在黃土里了,只有她一個人活在這個寒風凜冽的冬天。她也不怎么會種地,地里總是草盛豆稀,產量都很微薄,只能勉強糊口。她對小朋友總是充滿了溫柔,有時候還摘紅紅的酸棗或李子給他們吃。土豆、鐵蛋和金鈴有時候也會幫他拾一些楊柴或者松針,送到她的小黑屋子里,她總是拿著黑油油的莜面窩窩表達感謝。每一個冬日對老南瓜都是一場煎熬,一種漫長的等待。老南瓜死的時候,他的兒子從大城市回來奔喪。土豆他們才知道,原來她還有兒子。他的兒子戴著眼鏡,文質彬彬,一副城里人的做派,給她買了昂貴的棺材,趴在靈堂哭的呼天喊地。
牛老頭是村子里的莊稼里手,他頭發花白,總是帶著慈祥的笑容。他總是起得很早,天黑透才回村,一年四季都在地里忙碌,甚至到了冬日農閑時候,他就不停的打枯草堆肥,整理堤堰。他不知疲倦,一年到頭都不得一刻清閑。后來,他患了腿病,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是堅持去地里勞作,好似不勞作就不得食一樣。土豆經常看到他蒼老的背影,一瘸一拐地走上村口的山坡,走在晨曦里,走在夜色中,清白、干凈、貧窮的走到墳墓里。
石彈也是一個 60多歲的老頭,他經常穿著白襯衣、黑褲子,扎著皮腰帶,站在村口的輿論中心,聊天侃山,說著世界大局,說著三皇五帝,秦皇漢武,說著國共合作和紅墻秘事,他的知識最淵博,也是村民的輿論中心。土豆,我覺得他就是一個雄辯者,是山野里的德摩斯梯尼轉世,是古羅馬的西塞羅。一次,鐵蛋的母親偶然講起石彈的故事,他年輕的時候是村子里造反派的頭頭,去過武漢、上海、廣州,還去過BJ天安門,是那時的風云人物。他總是為某一個論點和別的村民爭得面紅耳赤,旁征博引,談古論今,滔滔不絕,把對方駁得體無完膚,低頭認輸。后來他患上肝硬化,臟腑慢慢腐爛,腹水積聚撐得肚子高高隆起,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破舊的風箱,艱難而沉重,疼痛如潮水襲來,他忍不住微微顫抖,發出無力的呻吟。他沒錢買藥,只能吃一種陣痛片。他死在自己的床上,尸體發臭才被人發現收殮。土豆后來聽媽媽講起石彈的臨終的遭遇,震驚不已。
這些奇怪的人,一個一個從世界里消失了,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他們不再被人提起,不再被人祭祀,不再被人懷念,淹沒在時代列車滾滾的煙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