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羽前腳剛踩實地面,后頸突然泛起刺骨寒意。
“小心!“王瑤的指尖才碰到他衣袖,那股吸力已如實質——像是有無形的手攥住他丹田,他整個人驟然騰空,玄鐵劍“當啷“墜地。
蘇淺驚呼著撲過來,指尖符咒爆發出刺目紅光,卻只擦到他靴尖。
“羅羽!“王瑤的哭腔被風聲撕碎。
等羅羽穩住身形時,入目是無邊無際的灰藍色海。
無數半透明碎片像星子般漂浮,其中隱約能辨出青冥宗的飛檐、阿木的笑臉、王瑤的帕子角——都是他記憶里最深刻的片段。
“這里是'靈海浮沉'。“
幻影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這次少了機械的冷硬,倒像深潭里的回音:“你將面對真正的自己——那個曾經懷疑、恐懼、掙扎的你。“
話音未落,海面突然翻涌。
浪尖上站起一道身影。
同樣的眉眼,同樣的玄色道袍,連腰間未系緊的劍穗都分毫不差。
可那人的眼睛是渾濁的灰,像被霧蒙住的鏡子,嘴角扯出的笑帶著刺人的譏諷:“怎么?
被女人護著慣了,連試煉都要她們給你兜底?“
羅羽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
“你以為通過前面幾關就真的強大了?“虛妄化身一步一步踏浪而來,每走一步,腳下的記憶碎片就“咔嚓“碎裂一片,“青冥宗覆滅時,你躲在瓦礫堆里發抖;陳堂主的淬毒釘襲來時,是王瑤用后背替你擋的;在亂葬崗被鬼修圍殺,蘇淺的符咒燒得只剩半張,還把你推進了枯井......“
羅羽的喉結動了動。
記憶突然被扯回三年前的亂葬崗——腐臭的風裹著鬼哭,蘇淺的符咒在掌心燒得發燙,她反手將他推進井里時,腕間的銀鈴撞出細碎的響:“我數到十,你若不出來,我就把井填了。“后來他才知道,她當時只剩三張符咒,卻騙他說有十張。
“你不過是個靠運氣走到現在的凡人罷了。“虛妄化身的聲音突然變得極低,像蛇信子掃過耳后,“若不是那些女人拿命墊腳,你早該埋在陳堂主的毒釘下,爛在亂葬崗的枯井里,哪輪得到你現在裝什么救世主?“
羅羽的手指無意識攥緊。
他想起王瑤被淬毒釘刺穿肩胛骨的那夜,她疼得渾身發抖,卻還笑著把涼帕子敷在他額頭上:“我不疼,真的,你看這血多紅,像不像你上次給我摘的石榴花?“想起蘇淺在他突破瓶頸時守了三天三夜,符咒燒得滿屋子焦味,她趴在案幾上睡著,指尖還捏著半張沒畫完的驅邪符。
“夠了。“他聲音發啞。
“夠了?“虛妄化身突然笑出聲,笑聲震得周圍記憶碎片簌簌墜落,“你連承認自己軟弱都不敢?
你以為重塑天地法則是過家家?
就憑你這副被女人護著的凡骨——“
“住口!“羅羽猛然大喝。
海面應聲炸開。
他這才驚覺自己的指尖在滴血——剛才太用力,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血腥味在舌尖漫開,混著記憶里王瑤帕子上的桂花香氣,混著蘇淺符咒里的朱砂味,混著師父臨終前塞給他的熱粥的甜。
虛妄化身的身影晃了晃,眼底的譏諷淡了些,換作更深的陰鷙:“你以為這些溫情能當修為?
魔門的人已經打上來了,王瑤的傷還沒好利索,蘇淺的符咒......“
“夠了。“羅羽閉了閉眼。
記憶突然像潮水般涌來。
老周頭在雜役房煮熱粥時騰起的白汽,阿木被妖獸叼走前最后一聲“師兄救我“,師父用本命劍替他擋下致命一擊時說的“走,別回頭“。
還有王瑤在他被同門欺辱時塞給他的酸梅糖,蘇淺在他練劍走火入魔時按在他識海上的涼手。
這些碎片不再是漂浮的虛影,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他心口。
他忽然明白王瑤為什么能在試煉外等三天三夜,蘇淺為什么總把符咒揉得皺巴巴——因為他們都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卻依然選擇站在他身邊。
“你說得對。“羅羽睜開眼,眼底的光比之前更亮了些,“我曾是個躲在別人身后的膽小鬼。
我曾以為自己的命不如他們的重要。“
虛妄化身的嘴角又勾了起來。
“但現在不一樣了。“羅羽伸手接住一片正在碎裂的記憶——那是王瑤第一次對他笑的畫面,“我終于明白,他們愿意護我,不是因為我弱,而是因為我值得被護。
而我要做的,是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強到能護他們周全。“
海面突然安靜下來。
虛妄化身的身影開始模糊,可最后那句話還是清晰地鉆進羅羽耳朵:“那你就證明給我看——“
話音未落,羅羽感覺有滾燙的東西從識海深處涌出來。
那些曾經零散的靈魂碎片此刻像活了過來,老周頭的熱粥氣、阿木的呼救聲、師父的體溫、王瑤的帕子、蘇淺的符咒......所有他珍視的過往,此刻都化作了最鋒利的劍。
他閉目凝神,回憶起一路走來的點滴。
那些被他壓在心底的恐懼、懷疑、軟弱,此刻都像冰雪遇陽,慢慢融化成最清澈的泉。
他輕聲道:“......我會的。“
羅羽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陰影,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能清晰感覺到識海深處那團灼熱的光——那是被他珍視的所有記憶淬煉出的魂火,此刻正順著經脈奔涌,在掌心凝成半透明的淡金色流螢。
“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他喉結滾動,聲線卻比任何時候都穩,“但我從未放棄過自己的路。“
最后一個“路“字出口時,他猛然睜眼。
瞳孔深處有星芒炸裂,原本灰藍的靈海突然翻涌起琉璃色的漣漪。
雙手結出的法印在虛空中劃出銀線,每一道都帶著靈魂震顫的嗡鳴——那是只有最純粹的靈修者才能凝聚的“心鏡印“。
鏡光乍現的瞬間,虛妄化身的笑聲卡在喉嚨里。
他看著那面由魂光凝成的鏡子緩緩升起,鏡面中映出的不是羅羽此刻的模樣,而是三年前在雜役房劈柴的少年:破洞的道袍沾著木屑,卻固執地把最后半塊烤紅薯塞進阿木手里;是青冥宗覆滅那晚,他背著昏迷的王瑤在暴雨里跑了三十里,腳底板磨得血肉模糊卻不肯停步;是蘇淺在他丹田里種下護心符時,他紅著眼眶說“這次換我守著你“的模樣。
“不......“虛妄化身的指尖開始崩解,渾濁的灰瞳里第一次有了慌亂,“這不可能!
你明明害怕......“
“我害怕過。“羅羽抬手按住鏡面,掌心的魂火與鏡光交融,“害怕失去,害怕無力,害怕自己配不上他們的信任。“他的聲音像淬過寒鐵的劍,“但害怕不是弱點——它讓我更清楚,自己要為什么而戰。“
鏡光暴漲。
虛妄化身的身影如薄冰遇沸,先是雙腿化作青煙,接著是手臂、軀干,最后那張與羅羽一模一樣的臉在碎裂前露出驚恐的神情:“你根本......“
話音消散在風里。
靈海重歸平靜,漂浮的記憶碎片重新煥發光彩,青冥宗的飛檐鍍上金邊,王瑤的帕子角飄著若有若無的桂香,蘇淺的銀鈴在碎片里輕輕搖晃。
“你能接受自己的脆弱,也敢于面對自己的真實。“
幻影的聲音從鏡中傳來。
這次不再是空洞的回響,帶著幾分歲月沉淀的溫厚。
羅羽轉頭,看見那道半透明的身影正站在鏡前,眉眼間的冷硬消融了幾分,像是被春風吹化的冰層:“這便是真正的力量。“
羅羽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里還殘留著鏡光的余溫,像王瑤敷在他額頭上的涼帕子,像蘇淺按在他識海上的涼手。
他忽然想起入口外的兩人——王瑤該是又在咬著唇絞帕子,蘇淺或許正捏著半張符咒在地上畫圈圈,就像每次他閉關時那樣。
“試煉通過。“幻影抬手虛點,靈海邊緣裂開一道金光流轉的門,“你可以......“
話音戛然而止。
靈海深處突然掀起驚濤。
原本平靜的海面翻涌著墨色漩渦,無數記憶碎片被卷進去又拋出來,發出瓷器碎裂般的脆響。
羅羽的發梢被無形的力量掀起,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像老周頭煮了三十年的熱粥里混著的藥香,像師父本命劍上殘留的血腥氣與檀香,又像......他自己?
“你終于來了......“
聲音從漩渦中心傳來,低沉如古鐘,卻帶著幾分他再熟悉不過的溫啞。
羅羽的識海突然刺痛,某些被封印的記憶碎片開始發燙——不是他刻意記住的那些,而是更古老、更模糊的片段:血月當空的夜空下,一道身影背對著他站在懸崖邊,手中的劍與玄鐵劍共鳴;嬰兒時被裹在襁褓里,有人用指尖點他眉心,說“這骨,要等千年“。
“我等你很久了。“
那聲音里有說不出的欣慰,像等了一個世紀的老者終于等到歸人。
羅羽的玄鐵劍突然從儲物袋里飛出,“嗡“地插入他腳邊的地面,劍鳴與那聲音形成共振,震得他耳膜發顫。
幻影的身影突然變得有些模糊,語氣里帶上了罕見的波動:“這是......靈海最深處的'真我之境'。
我從未見過......“
羅羽盯著那不斷擴大的漩渦。
他能感覺到那聲音里沒有惡意,甚至帶著某種血脈相連的牽引。
王瑤的帕子、蘇淺的符咒、師父的熱粥......所有支撐他走到這里的溫暖突然化作推力,在他后背輕輕一送。
他彎腰拔出玄鐵劍,劍刃上倒映著他此刻的眼睛——不再是從前的隱忍與迷茫,而是像靈海鏡光般清亮的堅定。
漩渦中心的金光突然大盛,將他的身影吞沒前的最后一刻,他聽見幻影的聲音從遠處飄來:“記住......真正的'真我',從來不是完美無缺......“
靈海入口處。
王瑤的帕子已經被絞成了麻花,蘇淺捏著的符咒早被手心的汗浸透。
兩人同時抬頭,看見原本緊閉的試煉門突然滲出金光,那光里隱約能看見一道身影——玄色道袍,腰間劍穗輕晃,正是她們等了七日七夜的人。
可就在她們要撲過去時,那金光突然倒卷,將羅羽的身影重新拉入門內。
“羅羽!“王瑤的尖叫撞在門上,蘇淺的符咒“唰“地燃成灰燼。
門內,羅羽被那道聲音引著,一步步走向靈海最深處。
玄鐵劍在他手中發燙,像是在催促他更快些,再快些。
“我來了。“他對著漩渦輕聲說。
而在漩渦中心,某個沉睡了千年的存在,終于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