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一股黏糊糊的悶熱，勉強穿過“巧手裁縫鋪”蒙塵的櫥窗，落在那匹剛熨燙好的藏青絨布上。那是林晚留下的布，此刻像一塊沉甸甸的裹尸布，攤在工作臺一角，散發著不祥的氣息。

馬曉紅板著臉，正把昨夜熬過頭、帶著焦苦味的“桂花蜜”往一個油膩的小罐里灌。動作粗暴，蜜糖濺到她手指上，她嫌惡地甩了甩，在圍裙上蹭出一道深色污跡。陽光照在她緊抿的嘴角，毫無暖意。

“家興，”她頭也沒抬，聲音像砂紙刮過木頭，“那匹晦氣布，林小姐不是說要做窗簾么？量個尺寸磨蹭到現在？”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煩躁。

我的心像被那焦糊的糖漿黏住了，沉甸甸地往下墜。手指剛碰到那冰涼厚實的絨面，林晚昨夜那雙含淚控訴的眼和那句“是我配不上她？還是你變了？”就涌了上來，帶著令人窒息的黏膩感。

“沒細說樣式。”我硬邦邦地回答，只想離那東西遠點。

馬曉紅猛地轉過身，手里攥著那個臟兮兮的蜜罐，渾濁的液體在里面晃蕩。她那雙曾經清澈的眼睛此刻布滿審視的血絲，死死盯著我，嘴角卻扯出一個冰冷的弧度：“哦？沒細說？我看她跟你‘細說’的可不少！怎么，那點舊情，隔著布都燙手了？”她頓了頓，把罐子往我懷里一搡，“嘗嘗！看老娘熬的‘甜不甜’！”

我下意識接住，冰冷的玻璃硌得手心發麻。“曉紅……”

“別叫我！”她尖聲打斷，胸口劇烈起伏，“她昨天來，是來給我心里扎刺的！你呢？楊家興，你就是塊捂不熱的爛石頭！布料？活兒？呵，這日子，柴的很！”她一把掃落臺子上剛理好的紗線卷，線轱轆轆滾了一地。

“叮鈴——”店門被推開，是老顧客張姨，拎著件袖口脫線的舊外套。“哎喲，吵吵什么呢？老遠就聽見了！家興，快幫我看看這袖子……”她話沒說完，目光就被工作臺上一個突兀的東西吸引。

那是一個拆開的奧利奧夾心餅干包裝袋。幾塊黑色的餅干隨意散落在藏青絨布旁邊，其中一塊被掰開了，白色的夾心像傷口一樣暴露著。更刺目的是，夾心似乎被人用指甲狠狠剜掉了一大塊，留下一個丑陋的凹坑，旁邊還沾著一點可疑的、像墻皮灰似的粉末（暗示“癩蛤蟆柴”的意象）。

張姨皺皺眉：“哎喲，這臟兮兮的餅干怎么放布料上？快拿開……”

馬曉紅像是被點燃的炮仗，猛地指向我，用盡全身力氣嘶吼，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我臉上：“對！臟！跟他這個人一樣臟！癩蛤蟆柴的很！表面裝得人模狗樣，背地里……”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為她的指尖，在掃落線卷時，無意中碰到了絨布底部那個異樣的堅硬薄片。

時間仿佛凝固了。她所有的怒火瞬間凍結在臉上，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恐怖的專注。她沒看我，手指卻異常靈巧地、帶著一種壓抑的顫抖，從厚重的絨布褶皺深處，抽出了那張泛黃的舊照片。

她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寒冰的錐子，釘在照片上——定格在高中時代林晚親昵地搭著我手臂，而我低頭含笑的那一幕。然后，她的手指翻過照片，看到了背面林晚那行力透紙背的質問：“你的笑，原來只給過她？那昨夜對我說的‘差點犯錯’，又算什么？——林晚”。

嗡的一聲，我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干干凈凈。昨夜……那是我對曉紅懺悔時說的話！林晚怎么會知道？除非……她真的沒走！或者，這根本就是她蓄謀已久的毒計！

馬曉紅捏著照片的手指，骨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沒有尖叫，沒有質問，甚至沒有抬頭看我。她只是死死地盯著那行字，仿佛要把每一個筆畫都刻進骨頭里。陽光照在她蒼白的側臉上，那點曾經像小雀般的靈動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冰冷。

張姨被這突如其來的死寂嚇住了，張了張嘴，沒敢出聲。

馬曉紅終于有了動作。她極其緩慢地，將那張照片，連同那個被挖掉夾心的、臟污的奧利奧餅干包裝袋，一起，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那動作，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力量，仿佛要把它們捏碎。她的指甲深深陷進柔軟的餅干和脆弱的照片紙里。

“張姨，”她開口了，聲音嘶啞得像是砂輪磨過，卻奇異地平靜，甚至帶上了一絲詭異的、冰冷的笑意，“您坐，我給您倒杯水。家興，張姨的衣服，你趕緊看看。”她說完，攥著那團“證據”，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背過身，走向角落的水壺。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空氣上。

我僵在原地，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句“癩蛤蟆柴的很”還在耳邊嗡嗡作響，而她此刻反常的平靜，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讓我感到滅頂的寒意。

藏青色的絨布，依舊像一塊巨大的、沉默的裹尸布，躺在那里。桂花蜜焦糊的味道，混合著奧利奧餅干甜膩又帶著灰塵的氣息，還有那看不見卻無處不在的“癩蛤蟆柴”的骯臟感，在悶熱的空氣里發酵、彌漫。

陽光刺眼，小店里的空氣，徹底凍結成了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