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可能性的藝術:比較政治學30講
- 劉瑜
- 5660字
- 2024-12-27 18:27:52
3. 天下與我:國際格局的多米諾骨牌效應
上次課我們講到,從很多角度來說,和歷史相比,我們所處的時代都是一個黃金時代:戰爭的頻度和烈度在下降、人均壽命在延長、貧困率急劇縮小、受教育水平在顯著提高等。面對這些進步,對現實過度悲觀的判斷可能帶來錯誤的“藥方”,反而可能摧毀已有的進步。
不過,有一點悲觀主義者是對的:這些進步既不是自然的,也不是必然的。要知道,就拿中國來說,根據相關研究,哪怕到了20世紀初,人均GDP和西漢年間是相差無幾的。[1]也就是說,2000年來生活水平雖然有起有落,但是最終而言是循環往復的。再看英國的人均壽命,從中世紀到19世紀末期之前,也一直是相差無幾,基本上徘徊在30~40歲之間,直到20世紀初才顯著改善,到今天已經是81歲。所以,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人類的生活水平基本上是原地踏步的,明顯的“社會進步”是最近這一兩百年左右的事情,認為生活應該越來越好、子女的生活應當比父母的更好,也都是非常晚近的社會觀念。
那么,一個很自然的問題是,為什么?為什么在漫漫歷史長河中,今天這個時代這么特殊?顯然,對這個問題,學者們給出了無數答案。工業革命、技術進步、貿易自由化、政治體制的轉型、文化觀念的變遷……這些都是非常常見的答案,而且各自都非常有道理。但是今天,我想從國際格局的角度來談談這個變化。上次課是從歷史的長河中切入今天這個時代,今天我們換一個角度,從國際格局的角度切入個體的命運。
為什么說國際格局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
政治對于個體的影響,毋庸置疑。一個出生在當代布隆迪的人,無論如何具有創新精神,也很難成為比爾·蓋茨;同樣,一個出生在當代丹麥的人,無論本性如何邪惡,也很難成為一場集體屠殺中的劊子手。不過,當我們談論政治的時候,總是不由分說地以國家為單位,其實仔細想一想,在一個具體的時代,就個體命運而言,國家未必是多米諾骨牌的第一張,國際格局才是。
要理解這一點,我們不妨做兩個思想實驗,也就是反事實的假想。
第一個假想:如果“二戰”不是同盟國取得勝利,而是軸心國取得勝利,“二戰”后還會出現我們上一節談到的“和平爆發”嗎?對此我表示懷疑。我們知道,納粹德國和日本是靠軍事侵略來征服世界的,如果是他們取得了勝利,可以想象,他們必然也會訴諸軍事手段來維持統治。事實上,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打敗了同盟國,說不定他們內部也會因為領土分贓而互相廝殺,畢竟擴張是帝國主義的本性。
第二個假想和第一個假想類似:如果冷戰不是歐美陣營勝利,而是蘇聯陣營勝利,世界會怎樣?大家都知道,美蘇冷戰,現實中的結局是蘇聯的瓦解。但是,如果結局是反過來的呢?如果是蘇聯勝利了,那么后冷戰時代還會有同樣的全球貿易自由化熱潮嗎?中國還會加入WTO嗎?還會成為世界工廠嗎?脫貧的速度還會一樣快嗎?對此我表示懷疑。可能有人會說,蘇聯不也有華約組織嗎?但是,大家都知道,華約最后鬧得四分五裂。更重要的是,蘇聯陣營所奉行的意識形態,很大程度上是反自由貿易的,所以,很難想象在一個由蘇聯主導的世界中,會有同樣的經濟全球化浪潮。
好,我們的思想實驗到此為止。我想,大家已經明白了我的意思。在一個全球化的時代,深深影響我們命運的,不僅僅是國家政治,而且是國際政治。很大程度上,國際體系影響國家的命運,然后再通過國家的命運影響個體。可以說,全球化是大海,國家則是海上航行的船只。對于個體而言,一個人到底坐在哪一條船上,當然深深地影響著他的命運,但是無論他坐在哪條船上,海浪更是深深地影響著每一條船的沉浮。
“二戰”后的國際格局
要理解當代世界的這片海洋,我想引入一個概念——“自由霸權”。用英語來說,叫作“liberal hegemony”。“二戰”以來國際體系的主要特征,可以說,就是自由霸權逐漸崛起。什么叫“自由霸權”?大家可以看到,這里面有兩個詞,一個是“自由”,一個是“霸權”。顧名思義,所謂“自由霸權”,就是“信奉自由主義的國家成為國際社會的霸權國家”。說的更直白一點,就是歐美陣營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冷戰時期,自由霸權還是主要局限于西方世界,到后冷戰時代,這一霸權一度到達頂峰,波及全球。當然,目前這個霸權也受到種種挑戰,這是后話,我們暫時不談。
“自由霸權”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原本發源于西方國家的經濟自由、政治自由、社會自由不斷向外傳播,歐美內部的市場自由成為全球的市場自由,它內部的政治模式開始助推全球的政治轉型,它內部的社會觀念也向全球各個角落滲透。用國際關系學家米爾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的話來說,自由霸權就意味著歐美國家試圖在全球的規模上復制它自身。我們在“二戰”之后所觀察到的貿易全球化、西式民主的擴散、大國戰爭頻度的下降,都與這一國際格局緊密相關。這種影響力是福是禍或許可以爭論,但是其強勢卻無可置疑。
對于這種影響力,學者卡根(Robert Kagan)有過這樣的表述,他說:“也許1950年以來民主傳播到全球100多個國家,并不僅僅是因為人們渴望民主,而是因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恰好是一個民主國家。也許過去60年全球驚人的經濟發展,是一個特定經濟秩序的結果,而這個秩序由全球最領先的自由市場經濟所塑造。也許我們所目睹的和平時代,與特定國家所擁有的巨大權力有一定關系……歷史上的每一種國際秩序都對應著其中最強大國家的觀念與利益,而當權力轉移到觀念與利益不同的國家時,國際秩序也隨之發生變化。”
大家可以聽出來,這段話非常有意思。我們常常認為,為什么會有民主?因為人們渴望民主。為什么會有市場?因為人們渴望交易。為什么會有和平?因為人們渴望和平。但是,卡根卻說,不,光有渴望是不夠的,歷史上的人們和我們一樣渴望權利、渴望交易、渴望和平,但是沒有實力為這種渴望保駕護航,它就很難生根發芽。事實上,人們可能根本沒有那么渴望自由、民主、和平,很多時候,人們更渴望的,可能是安全,是秩序,是大國崛起的民族自豪感。得有一個非常強勢的力量在引導甚至強加,人們的價值排序才可能發生變化。
所以,在卡根看來,與歷史相比,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如此非同尋常,恰恰是因為我們所處的國際秩序非同尋常。為什么這么說?因為自由霸權在歷史上是很罕見的。霸權國家當然歷史上常常有,自由國家在當今也不少見,但是信奉自由主義的國家同時是霸權國家,是歷史上非常難得的組合。
要理解這一點其實沒有那么難。大家想想歷史上的霸權國家——從波斯帝國到奧斯曼帝國,從羅馬帝國到西班牙帝國,從德意志第三帝國到日本帝國,霸權國家的常態是什么?征服土地、殖民人民、榨取資源,對不對?極端的,像蒙古帝國的某些階段:“但有發一矢相格者,必盡屠之”,這是何等的可怖。在這個背景下,我們才能理解自由霸權的非同尋常之處。
《大西洋憲章》或許是理解自由霸權的一把鑰匙。我們都知道,《大西洋憲章》是1941年英美兩國在一艘軍艦上簽訂的協議,內容是確立戰后重建世界秩序的原則。《憲章》第一條:英美兩國戰后不尋求領土擴張;第二條:其他國家也不能隨便尋求領土擴張;第三條:民族自決和人民主權;第四條:推動世界自由貿易……當然還有更多的,時間關系,我們就不一一地說了。
可以看出,《大西洋憲章》所構想的國際秩序與傳統帝國非常不同。在古代世界里,為什么要打天下?打天下當然就是為了坐天下,打完了封土建邦、改裝易服,這才是帝國風范。但是《大西洋憲章》約定,打贏了不尋求領土擴張,推動貿易自由,推動民族自決、人民主權,這是歷史上聞所未聞的。更重要的是,《大西洋憲章》不僅僅是幾句口號,而是一系列國際機構和規則的基礎。今天我們所熟知的世界貿易組織、國際貨幣組織、世界銀行、聯合國、核不擴散協議……很大程度上都可以追溯到《大西洋憲章》所描述的原則。
當然,這不是說歐美國家是出于理想主義情懷在推動這些變化,顯然,他們沒有那么雷鋒。只不過,在這個秩序的締造者眼中,他們的利益最大化就在自由主義的擴張當中,因為貿易自由了,他們就有更多錢可掙;政體同化了,意識形態的摩擦就會減少;觀念傳播了,社會交往自然更加豐富。所以,自由主義對于他們來說,既是理念,也是利益。
要理解這種霸權的意義,不妨對比一下威爾遜總統的“十四點原則”和《大西洋憲章》的不同命運。我們在中學都學過,美國的威爾遜總統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提出了構建國際新秩序的“十四點原則”。《大西洋憲章》里面的很多原則,其實并不是創見,而是來源于“十四點原則”,可以說,它是“十四點原則”的2.0版,比如說民族自決原則、限制軍備、成立國際聯盟等。
但是,我們都知道,威爾遜的“十四點原則”失敗了,失敗的標志就是“二戰”的爆發;而《大西洋憲章》的原則,推動了至今長達70多年的“相對和平”。為什么會有這種差異?直接原因就是“一戰”后,美國采取孤立主義的國際戰略,或者說,美國當時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成為全球性國家,導致“十四點原則”缺乏實力的支撐,成為空談;而“二戰”后,歐美世界以其實力來支撐《大西洋憲章》原則的落地。所以,光有美好愿望是不夠的,自由要有牙齒才能不被吞噬。
往更遠里說,大家再想想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的失敗,當然有各種原因,但是,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國際格局。如果說今天的國際格局是自由霸權,當時歐洲的地區環境就是“王權霸權”。大家都知道,法國革命把整個歐洲的王室都給嚇壞了,大家本來打得熱火朝天,現在不計前嫌地團結起來,成立第一次反法同盟、第二次反法同盟……直到第七次反法同盟徹底打趴了拿破侖。法國革命一開始建立的是民主政體,后來演變成了恐怖政治,一定程度上也是這種四面楚歌的國際形勢給逼出來的。所以,在一個“王權霸權”的國際體系中,一個孤島般的民主政體很難一枝獨秀地存活。
自由霸權也引發國際沖突
但是,“自由霸權”里不但有“自由”,還有“霸權”。有時候,這種霸權體現為硬實力,也就是“拳頭政治”。大家想想朝鮮戰爭、越南戰爭,當一些發展中國家決定跟蘇聯走,而不是跟美國走的時候,美國的反應是什么?是揮舞拳頭,一定要這些國家上它的船。冷戰期間,美國對很多發展中國家獨裁政權的支持和資助,也是臭名昭著。
當然,這種拳頭式霸權往往效果不好,事倍功半。拿越戰來說,不但是久拖不決,打成了美國的一個噩夢,而且到最后,越南還是跟蘇聯走了。可以說,美國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正事半功倍的霸權其實是依靠軟實力來爭取人心,如果你經濟發展、科技發達、人民生活更自由更幸福,其他國家往往會主動向你靠近,主動入股你的陣營,這才是聰明的霸權。
正因為歐美霸權常常借助于“拳頭政治”,它也常常引發沖突。原因很簡單:你想當老大,可別人不服啊。美蘇爭霸的過程引發全球無數的代理戰爭,這一點大家應該都記憶猶新。即使是后冷戰時代,美國在推銷其自由主義的過程中,也遭遇了無數抵抗,引發很多沖突,包括今天很多人都在反思的伊拉克戰爭、阿富汗戰爭。
米爾斯海默2018年寫了一本書,叫作《巨大的幻覺》(The Great Delusion),就是批評美國的“自由霸權”政治。他的核心觀點是,自由霸權行不通。為什么?因為民族情感,因為世界各國總有頑強的、生生不息的民族情感會抵抗外來的自由主義。他的觀點,用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美國不要再自作多情了,很多國家根本不想要西式的自由民主,他們想要的是民族自豪感,是宗教歸屬感,是文明的認同,你非要塞給人家你的自由主義,結果就是打打打,何苦要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有趣的是,這也正是美國前任總統特朗普推崇“孤立主義”的理由。大家如果關注時事,可能對特朗普的外交政策略知一二。這幾年,他到處“退群”,四處“撤兵”,一會兒跟北約哭窮,一會兒從中東撤兵,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一句話:美國不干了。在他眼里,美國當了幾十年的世界警察,自備干糧,四處巡邏,有人打911就得風雨無阻地趕到,沒人打911,也一廂情愿地趕到。換來的是感謝嗎?不是,換來的是世界各地人民燒美國國旗而已。所以,他決定,美國不如退回自己的老家,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用他的話來說,叫作“America First”。當然,他實際上是否真的做到了這一點,卻不好說。畢竟,美國的國際霸權是一種結構性的存在,不是個人意志的結果,也不是美國總統一個人能夠收放自如的政策。
國際格局的新路口
無論是對自由霸權的推崇,還是對它的反對,或許都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二戰”以后,自由霸權的崛起的確塑造了一種歷史上罕見的國際秩序,這一秩序曾經對于今天的貿易全球化、民主的擴散、戰爭的局部化起到了相當的作用,但是霸權的崛起又的確是充滿沖突,所到之處常常引發西式自由主義和各地民族主義之間的激烈對撞。遺憾的是,硬幣總有兩面,我們往往很難得到一面的同時拒絕另一面。
有趣的是,盡管卡根和米爾斯海默對自由霸權的認識不同,但在一個問題上,他們的觀點卻是一致的,那就是:美國的自由霸權難以為繼。為什么?相對的實力衰落了。一個阿富汗戰爭,美國就砸進去兩萬億美元,一個伊拉克戰爭又是兩萬億,最后的結果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除了怨恨,美國幾乎一無所獲。美國作為一個準帝國,“過度拉伸”已經給它自身造成沉重的負擔。何況,美國內部激烈的黨爭、歐洲的離心化、中國的崛起、俄羅斯的強硬化,正在改變東西方的實力對比,美國的霸權地位的確是岌岌可危。
對此,卡根在他的新書《叢林回歸》(The Jungle Grows Back)中表達了憂慮,他說:“我們傾向于把我們生活的世界視為理所當然。我們已經在自由秩序的泡沫中生活了太久,已經很難再想象世界另外的樣子。我們覺得這是自然的、正常的甚至必然的。我們看到了自由秩序所有的缺陷,希望它變得更好,但是卻沒有意識到,其替代方案有可能遠遠更糟。”或許,卡根的觀點過度悲觀——“替代方案”未必是國際社會的叢林化,而只是以現實主義替代福音主義。但是,指出個體的命運背后是國家、國家的命運背后是國際體系,而國際體系可能稍縱即逝,卻是必要的提醒。畢竟,我們不希望,一千年、兩千年后,當人們回望我們這個時代時,會像偉大的歷史學家吉本(Edward Gibbon)回望羅馬帝國時代那樣哀嘆:文明曾經如此輝煌,為何重新墜入黑暗?
[1]參見:Kent Deng and Patrick O'Brien, “China's GDP Per Capita from the Han Dynasty to Communist Times,” World Economics Journal, 17(2), 2016. 根據這項研究,如果換算成1990年國際元貨幣,公元1年中國的人均GDP大約為450元,而1900年則為545元,相差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