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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和平的“爆發”:一個黃金時代?

上次課我說到,比較的視野本質上是一種俯瞰的視野,從全景慢慢切入微觀,以此獲得認識事物的比例感。那么,這次課,我就想帶著大家從歷史的長河切入我們這個時代。

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這一講的標題叫作“和平的‘爆發’”。顯然,這個詞聽上去有點奇怪,因為我們平時都是說“戰爭爆發”了。“和平爆發”是什么意思?和平怎么“爆發”?其實在這里,我正是想用一個不同尋常的說法來描述一個不同尋常的現象:那就是后冷戰時代人類持續、廣泛的和平。為什么說“不同尋常”?因為在歷史上的大多數時期,戰爭是常態,和平是例外,但在冷戰結束后的今天,和平是常態,戰爭才是例外。

可能立刻會有人想反駁我:等等,和平?這哪是什么和平年代?你沒看到伊拉克、敘利亞、阿富汗、也門還在戰火紛飛嗎?你不記得盧旺達大屠殺嗎?你不知道前幾天哪哪哪又發生了一起恐怖襲擊嗎?

這些說法當然都沒錯,毫無疑問,地球上的很多地方還有戰亂沖突,但是,回到上次課我講到的,現象未必是真相,事實只有通過全景當中的比例感來獲得。我們要理解我們所置身的這個時代,就必須首先了解歷史。而歷史告訴我們,相對于人類史上的大多數時期,絕大多數當代人仍然可以說非常幸運。

很多人可能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幸運之處,你們可能想到:誰誰誰的爸爸媽媽在北上廣給他交了一套房子的首付,而我父母什么也給不了我;誰誰誰考上了清華、北大,甚至美國藤校,而我連211大學都沒有考上;誰誰誰的專業特別好找工作,而我這個專業找工作太難了……總之,你可能覺得“幸運”這個詞,和你實在沒有什么關系。

但是,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至少在有一點上你是非常幸運的:你投胎在了一個相當和平的時代。這一點對于命運的影響,其重要性甚至可能超過你的家庭背景、你的高考成績、你的專業背景。你的爸爸是不是富豪,可能只是影響你能不能隨時去馬爾代夫或者夏威夷度假,但是你到底是出生于1900年還是2000年,則可能直接影響著你會不會被餓死、能不能受到教育,甚至能不能長大,以及會不會被送到戰場上去當炮灰。

為什么和平“異乎尋常”?

世界在變得更加和平,這其實不是我的看法,而是一批學者的發現。比如,大家可以看一下下面這張圖(圖1-1),這是學者馬克斯·羅澤(Max Roser)制作的圖表,顯示1500年到2015年“大國間發生戰爭”的年數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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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1 1500—2015年“大國間發生戰爭”年數比

(圖片來源:Our World in Data網站)

大家可以看到,1500—1700年左右,至少70%以上的時間大國之間都在打仗,這個比例后來逐漸下降,到近期,幾乎降為零了。雖然我們今天還能夠看到戰亂沖突,但是大多數是內戰,大國之間的戰爭已經變得非常少了。內戰固然也是悲劇,但是它的殺傷力相對于大國之間的戰爭來說,還是不可同日而語。

再來看另外一個指標,戰爭死亡人數。這方面,學者平克(Steven Pinker)做出了最有影響力的研究。事實上,他專門寫了一本書來告訴我們“世界正在變得更好”。這本書可能很多人都讀過,叫《人性中的善良天使》——這可能也是21世紀最重要的書之一。大家可能聽說過一個詞,叫作“政治性抑郁”,這本書可以說專治各種“政治性抑郁”。反正每次翻這本書,我整個人就都變好了,連血糖、血脂都刷刷下降了。

根據平克的研究,在前國家時期的原始社會中,每10萬人中平均每年有500人死于暴力沖突,到中世紀的時候,這個數字降為每10萬人中50人,到現在是多少呢?6~8人——而在大多數歐洲國家,現在還不到1人。如果不以每年的數字來計算,而用人口比例來看,在部落社會大約15%的人會死于戰爭,現在可能只是萬分之幾甚至幾十萬分之幾。

可能有朋友會說,那兩次世界大戰呢?不都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嗎?怎么能說現代比古代更加和平?但是,根據平克的研究,即使是20世紀,把兩次世界大戰都算進來,有4000萬人死于戰爭,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可怕的數字,但是就地球同時期的總人口而言,也只是人口的0.7%。如果把與戰爭有關的瘟疫、饑荒、屠殺造成的死亡都算進來,則為人口的3%,仍然大大低于古代社會。

當然,這也是他的觀點中最有爭議的部分。有學者認為,關鍵的指標不是死亡的相對人口,而是死亡的絕對人數。古代社會就算10%的人口死于戰爭,那可能也是幾百萬人口,但是現代社會就算是1%,就是幾千萬人。難道幾千萬人的痛苦不是遠遠超過幾百萬人的痛苦嗎?所以這里確實有個你用什么尺子來衡量的問題。

但是,不管怎么說,就算是對兩次世界大戰的詮釋存在著重大爭議,至少在“二戰”結束之后,尤其是冷戰結束之后,世界正在變得更加和平這一點,很少受到爭議。大家可以看看下面第二張圖(圖1-2),它展示每10萬人中戰爭死亡人數從1940年左右開始到現在的變化,這個變化可以說非常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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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2 1940—2015年每10萬人中戰爭死亡人數變化

(圖片來源:Zack Beauchamp, “This fascinating academic debate has huge implications for the future of world peace,” Vox, May 21, 2015)

這是一個不斷走低的趨勢,到現在,柱形圖中的柱子幾乎是完全貼著橫軸了。這就是冷戰學者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所說的“long peace”,漫長的和平。

仔細想想,這些數字也合乎我們實際的生活經驗。作為中國人,不妨對比我們自己和我們的爺爺、甚至爺爺的爺爺的命運。我算了一下,我爺爺的爺爺應該出生于1850年左右,經歷過太平天國的起落;我爺爺的爸爸應該出生于1880年左右,經歷過八國聯軍侵華和民國初年的軍閥混戰;我爺爺出生于1920年,少年時代應該目睹過日本侵華戰爭;就是我父親,成長的過程中也有朝鮮戰爭、中印戰爭;哪怕是我,小時候也感受到過中越戰爭的存在——記得上中學的時候,我還穿著軍裝,載歌載舞地表演過《血染的風采》,那首歌就是獻給中越戰爭中的中國士兵的。

可是,現在的90后、00后,你們身邊有過什么戰爭嗎?除了電視里的“手撕鬼子”,以及電子游戲中的“無敵戰警”,你可能對戰爭真的沒有什么切身感受。我有個朋友一直為這種長時段的和平感到不安,總覺得這是什么巨大災難的前兆,他經常憂心忡忡地說:“過去150年,沒有一代人可以和平地度過,所以,和平怎么可能持續?這不科學。”

其實,不僅僅是中國,大家再想想歐洲。今天我們想起歐洲,想到的基本上都是綠草如茵、風和日麗、國泰民安,所以梁朝偉連喂個鴿子都要去巴黎。但這是今天的歐洲,可不是歷史上的歐洲。如果你穿越時空回到,比如說17世紀,你會發現整個歐洲打得熱火朝天,A國在打B國,B國在打C國,C國昨天聯合A國打B國,今天聯合B國打D國;一會兒為宗教打,一會兒為王位打,一會兒為領土打,一會兒為貿易打。

大家可能都看過《權力的游戲》,都知道這個電視劇有多么血腥。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權力的游戲》中的大量情節其實是基于真實歷史的改編,作者馬丁自己也表示,他的故事原型很多地方是受到英國金雀花王朝歷史的啟發。所以,和平真的并非天經地義,它的前傳是一頁又一頁“血染的風采”。

哪怕阿富汗這樣的國家,如果我告訴你它其實也在變得更加和平,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告訴你一些數據,你或許會改變看法。2001年美軍入侵后,據估算,2001—2019年,阿富汗的戰亂死亡人數大約是15.7萬人,[1]這當然非常可怕,但是1978—2001年,也就是蘇軍占領、內戰和塔利班統治期間,阿富汗的戰亂死亡人數是150萬~200萬人。[2]你可能會說,啊,阿富汗已經這么慘了,居然以前更慘?是的,阿富汗人民以前真的更慘。我們之所以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人類天生更關注現實而不是歷史,而且我們習慣于用理想而不是過去來衡量當下。

世界不僅僅是變得更和平

其實,和平只是世界變得更好的一個指標而已。不妨看一看一些其他的指標,比如人均壽命。大家可以看一看下面第三張圖(圖1-3),世界各國人均預期壽命的變化曲線。可以看出,哪怕到了1900年左右,也就是120年前,在有數據的國家,人均預期壽命也只是在20~40歲之間,因為那時候嬰兒死亡率實在太高了。但是之后,這條線開始顯著攀升,到現在,全世界的人均預期壽命已經到達70歲左右。哪怕是在人均預期壽命最低的中非共和國,也有53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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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1-3 世界各國人均預期壽命變化曲線圖

(圖片來源:Our World in Data網站)

再看看極端貧困率,1820年的時候,全世界94%的人生活在絕對貧困狀態,現在呢?10%左右。其他像識字率、嬰兒死亡率、工作與閑暇時間比例,時間關系,我就不一一列舉了。但是我想補充一個有趣的數據。我們都知道,北歐人是以身材高大而聞名的,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1830年,荷蘭男性的平均身高是1米64。1米64的北歐男子啊,同學們。所以,拿破侖真的不算很矮,他只是代表了他的時代而已。大家看好萊塢電影的時候,里面的中世紀騎士都是人高馬大、英俊瀟灑,女孩子們看看就好,心潮澎湃就不必了。

因此,從很多角度來看,今天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的黃金時代。我知道一些人非常推崇“古典時代”,有的人向往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有的人則“夢回唐朝”,有的干脆是“民國粉”,這些懷念當然都有其道理,但是如果讓我回去,我是絕對不會去的。因為我不想回到一個人均壽命30歲的時代,一個極端貧困率90%的時代,一個得了天花只能默默等死的時代,一個女性沒有受教育權、就業權和婚姻自主權的時代。別說我不想回去做一個普通女性,你就是讓我回去當皇帝我也不去。我在故宮也觀察過所謂的龍椅,看起來真的是硬邦邦、冷冰冰,說真的,肯定沒有宜家2000元一個的沙發舒服。知識分子們想象過去的時候,似乎假定自己穿越時空回到過去,還會是衣食無憂的知識分子。其實,考慮到當時的社會結構,一個隨機空降的人,更有可能成為農民、鐵匠、馬夫,換句話說,你“夢回唐朝”的話,不大可能成為“一將功成萬骨枯”里的“一將”,更可能成為其中的“萬骨”而已。

為什么過度悲觀是問題

可能會有人說,好吧,就算我們的確生活在相對和平和富足的時代,那又怎么樣呢?談論這個有什么意義呢?難道我們不應該聚焦于問題,從而推動這個世界變得更好嗎?關注問題當然非常重要,我們這個課程的后面也會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在一個恰當的比例感中談論問題同樣重要。為什么?因為失去比例感很可能意味著錯誤的藥方。

簡單來說,如果這個時代是一團漆黑,那我們需要的是什么?是革命,是極左或極右。在一個無可救藥的世界里,激進是美德,越激進越推動社會進步。但是,如果我們承認時代的巨大進步,并在這個前提下談論戰爭、貧窮、饑餓,那么我們需要的是什么?是改良,是耐心,是在現有國際體系、現有全球化基礎上的修補。換一個說法,如果問題是主流,那么我們應該關注的重點就是“人類做錯了什么”,但是如果進步是主流,那我們更應該關心的是“人類做對了什么”,從中找到進一步解決問題的鑰匙。

這也是為什么平克這樣的學者站出來為“進步”辯護。寫完《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后,他驚訝地發現,很多人拒絕承認這個時代的進步之處,“進步主義者憎惡進步”,到處盛行著一種悲觀的、憤怒的、嘲諷的甚至是末日論式的話語。當你打開電視、網絡、報紙,似乎到處都是戰火紛飛,地球很快完蛋,民主在崩潰,世界越來越不平等,各國政治家都是王八蛋,經濟危機如果沒有到來也肯定是在路上……于是,在世界各國的街頭,到處是憤怒的聲討,宣布“全球化不過是新殖民主義”“新自由主義讓整個世界墮落了”“民主只是權錢交換的游戲”……這些聲音的初衷可能充滿善意,但是,衡量現實不能僅僅以理想為尺度,而且要以歷史為尺度,因為摧毀進步的不僅僅可能是所謂的保守勢力,而且也可能是對完美烏托邦的迷戀。用英語中的一個常用句來說就是:不要讓最好成為更好的敵人。


[1]Neta Crawford and Catherine Lutz, “Human Cost of Post 9-11 Wars,” A Cost of War Project report from Watson Institute at Brown University.

[2]Imtiyaz Khan, “Afghanistan: Human cost of armed conflict since the Soviet invasion,” Perception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 17(4), 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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