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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電梯升起來,肅然安靜,升向福煦大道一所氣派的公寓。好幾個房間里擠滿了人,有些人還穿著晚禮服。貝內杜切夫婦的晚宴規模不大,更多人只是受邀參加隨后的派對。兩個穿白制服的侍者負責斟咖啡。我靠窗站著。樓下,透過依然芳香的幽黑樹木,開著頭燈的車輛飄然而去。巴黎現在對我來說很美妙,甚至有些過于奢華了。帶著某種奇怪的虔誠,我發覺自己在捍衛貧乏的外省生活,好像那樣的生活有多特別。肯定跟巴黎的生活不同,我說,在巴黎你完全就像生活在一艘巨大的遠洋游輪上。只有在小鎮你才能認識一個國家,用那種源于瑣碎的日日夜夜的知識。

“安娜·蘇倫來了。”比利悄聲說。

她是著名的女演員。我認出了她,一個巨星的殘骸。小小的嘴,一張沉迷酒精的臉。她不停地用手攏起頭發又放下去。她會大笑,卻沒有聲音。一切都在沉默中——她是昔日的產品。比利還指了埃文·史密斯,他妻子是惠特尼家族[1]的人。還有不少在時裝店和出版業工作的女孩。在這里你會見到某種類型的人,有錢和品位的人。

“確實是。”

“伯納德·帕若也來了。”

帕若是個作家,矮個子,小天使般的圓臉上留著胡子,非常胖。他的生活方式很出名,從晚上開始——整個白天都睡覺。靠吃土豆和魚子醬為生,還有大量的伏特加。人們說他不僅看著像巴爾扎克,他就是巴爾扎克。

“他寫得也像巴爾扎克嗎?”

“長得像就已經夠他忙活了。”貝內杜切透露說。

我偷聽到伯納德·帕若的話。他聲音低沉,非常沙啞,抽著一根纖細的黑雪茄。

“昨晚我跟托爾斯泰吃飯……”他說。

他身后有好幾排裝幀精美的書擺放在玻璃架上,被底下的光線照得像歷史建筑的正面。

“……我們談論的都是那些已經消失的事物。”

貝內杜切是個新聞記者,總編輯。褐色的直發有點長,藍眼睛,掌握的知識確鑿可靠。他有種只有近距離觀察過大人物之后才會獲得的鎮定自若的不恭。他什么人都認識。房間里充滿了各種奇妙的語言。有瑞士人。有墨西哥人。他妻子是個山貓般的女人。即便在屋子的另一邊,你也能感受到她沉著的自信和舒緩的微笑。她是克里斯蒂娜的朋友。我在那些下午的林蔭道漫步時見過她,看到她走出咖啡店。她喜歡穿針織套衫,乳房在套衫里輕柔地蠕動著,但我不覺得她在跟男人約會。她丈夫非常強勢。他會把他們剁成碎片。他完全知道這樣的事怎么干。

她在跟比利說話。比利非常優雅,身材修長。我注意到他兩鬢的頭發已經灰白了。別的一切都是黃金的。雅致的金袖扣,網眼密集得像谷粒的金表帶,卡蒂埃的金打火機。我不知道他們在談什么話題,但肯定沒什么意義,我堅信沒什么意義,因為我自己就跟他有過上千次談話。可他仍然能夠把她留在那里。早年那些日子,克里斯蒂娜會對比利悄悄說,她想離開聚會去來點小小的啪啪啪了。他嘴上有一道白色疤痕,人們的視線總是落在那上頭。他給她點上煙,她的腦袋略微前傾。接著腦袋直起來。他們繼續說著話。我發覺她其實從來就不安靜,在別人的注視下她會有些扭捏,做出些輕微的、幾乎察覺不到的動作。

我漫步朝公寓相對安靜的地帶走去,那邊很寬敞。天花板變得寂靜起來,聲音逐漸減弱。我好像進入了一個更加古老、保守的家庭。餐室里空曠幽黑。餐桌還沒有清理,桌布依然鋪在上面,椅子的擺放凌亂無序。玻璃盤上還放著吃剩的干酪和對半切開的梨,已經開始發黃。窗前是一片高大植物的區域,一個噪音透不進去的溫室,白天光線穿過這里會產生衍射。我能想象這個房間在悠閑的早晨散發出的那種寂靜,瑪利亞·貝內杜切瀏覽《費加羅報》和《先驅導報》時輕輕翻動紙頁的聲音。她穿著印花短袍,喝著用小勺攪拌的黑咖啡。她素著一張臉,雙腿赤裸著。她就像一個在后臺休息的演員。有人就喜歡這種尋常時刻,這種人生華麗活動之間短暫的休憩。

忽然有人出現在我身后。

“我嚇著你了嗎?”克里斯蒂娜笑著說。

“什么?沒有啊。”

“你跳了一尺遠,”她說,“過來,我想讓你見個人。”

一個田納西州布里斯托來的朋友,她邊帶我回去邊介紹說。不用吧。但克里斯蒂娜說我會喜歡上她的,她很有趣。她嫁給了一個非常非常富有的法國人。她在所有坐浴盆里都放了花,她丈夫非常生氣。聽到這些我已經對她發憷了。

即便已經這么晚,還是不斷有人走進來,別處的晚宴結束了,或者劇院散場了來露個臉。貝內杜切引導著耀眼的一行三人走進房間。一個男人和兩個絕色女子,腳蹬麂皮靴,外套的腰帶束得很緊。母女倆,克里斯蒂娜告訴我。他要同時娶她們倆,她說。吧臺附近,安娜·蘇倫聽著周圍的談話,帶著飄忽而清澈的微笑。她并不總是知道正在說話的是誰,眼神總落在錯的人身上。她的假睫毛開始松脫了。

“你知道嗎?”克里斯蒂娜說。“比利的朋友里面,你是我唯一喜歡的。”

對這樣的評論,我感到高興但也有點困擾。我不確定這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有種感覺,這終將被證明是致命的。我不想回答,甚至裝得好像沒聽到一樣。

“他們全都是文盲。”她告訴我。

一個女人穿過人群緩緩走過來。

“伊莎貝爾!”克里斯蒂娜尖叫道。那是她的朋友。

如果不贊美伊莎貝爾,簡直不知道從何說起,她四十歲,穿著漂亮的香奈兒銀紐扣黑色套裝,里面是一件褶邊白襯衫。手指上有一枚鑲著巨大鉆石的戒指,一顆完美的圓形鉆石,能反射出每一縷光線。她微笑起來就像她的衣服一樣令人目眩神迷。她身邊帶了個年輕男子,她介紹道:

“菲利普……”她的手絕望地擺動著,她忘了他的名字。

“……迪安。”他低聲說。

“我真是世上最糟糕的人,”她說,這些詞語帶著南方人的拖腔,“好像總是別人剛告訴我他們的名字我就忘掉了。”

她放聲大笑,是那種高分貝、很鄉土的大笑。

“好了,別往心里去,”她跟這個男子說,“你是這個房間里長得最好看的,可如果我不是提前知道的話,連總統本人的名字都會忘掉。”

她笑了又笑。菲利普·迪安什么話都不說。我有些嫉妒這種不讓他難堪的沉默,這樣的沉默美得出奇,就像我們不能共享的某種忠誠。

“他剛從西班牙旅行回來,”她說,“對吧?”

“西班牙!”克里斯蒂娜說。

他的臉上似乎顯示出了這點。那里依然殘存著些許開著一輛敞篷車游歷的膚色光澤。

“我喜歡西班牙。”克里斯蒂娜說。

“你去過?”

“噢,”她說,“好多次。”

“巴塞羅那?”

“我喜歡那里。”

“還有馬德里……”

“了不起的城市。”

“我們每天都去普拉多。”他說。

“我喜歡普拉多。”

“是什么?”伊莎貝爾問道。

“博物館。”

“博物館?”她說。“噢,我也喜歡。我忘了它叫這個名字。”

“叫普拉多。”迪安說。

“噢,沒錯。我現在想起來了。”

“你去西班牙干什么?”克里斯蒂娜問。

“就是單純去旅行。”他說。

“始終都一個人?”

一個年輕人傍晚出現在眾多暗褐色城市的影像浮現出來。瓦倫西亞[2],大道上樹木成行。夜晚的塞維利亞,塵土落地的味道,夾竹桃的味道,更絢麗,綠油油。大酒店前,兩個門衛拿著軟管沖洗人行道。

“不,跟父親一起。”他說。

我忽然喜歡上他了。克里斯蒂娜簡直無法移開目光。她問了迪安什么時候出生的,發現他是射手座,這是個非常好的星座。

“真的嗎?”

“對我來說這是最好的星座之一,”她說,“天蝎是最差的。”

“我是天秤座。”伊莎貝爾說,又是一通大笑。“難道不對勁嗎?”

迪安小嘴端正,間距略寬的眼睛顯得很聰慧。滿頭被夏天曬得枯干的頭發。我想那是學生英雄的標志,那些來自東部的學生,非法活動的頭目、足球后衛,苗條得像女孩。

“你的臉真好看。”克里斯蒂娜說,突如其來的快樂讓她難以自拔。“你知道嗎,我想給你畫幅畫。”

伊莎貝爾大笑起來。夜晚才剛剛開始。

凌晨三點——克里斯蒂娜喝了酒后從不上床睡覺——我們游蕩過凌亂的中央市場。這個時辰空氣凜冽,聲音好像在里面回響。工人們聽到清楚的高跟鞋的聲音,從板條箱旁向上張望著。伊莎貝爾講個不停。克里斯蒂娜也滔滔不絕。幾乎每樣東西她們都要指點一番。我們傻傻地在水果和農產品堆成的巨大障礙物中前行,走過空蕩蕩的酒吧,穿過各種手推車和卡車。最后,我們出現在那些喧囂刺耳的加工肉的攤位,就好像在黑暗中無意中來到一家工廠。頭頂燈光耀眼刺目。到處是屠宰的味道,金屬散發出的氣味比花香還要濃烈。人行道上放滿了裝著牲畜腦袋的手推車。這情景簡直就是出自弗朗敘[3]的電影,那部著名的作品完全散發著這里的氣息。我們盯著那些不聲不響的牲畜。有很多很多。嘴是粉紅色的,鼻孔濕漉漉。用舊的屠刀有剃刀般的利刃,拿來剝皮的時候,它們的眼睛還眨巴著,那些牛犢巨大的動人的眼睛。工人血淋淋的手臂麻利地操作著。手臂所到之處,皮就魔術般裂開了,溫熱的內臟噴涌而出。一切都迅速被分別開來。一頭兩分鐘前領到他們那里的牲畜,現在已經不見蹤跡。克里斯蒂娜像個伯爵夫人般把白色外套往緊里裹了裹。

“我肯定會做噩夢的。”她說。

“難道我們什么時候會睡覺嗎?”比利說。

“我們去殺豬的地方。”伊莎貝爾說。

“寶貝兒,上哪兒去找?這附近沒有嗎?”

“大街那邊就有。”比利說。

我們花了十分鐘才找到那地方。當然還是人滿為患,晚上這時候總是如此。出租車亮著昏黃的燈在等生意。到處都停放著小汽車。那家餐館已經滿了。有游客,有來參加婚禮派對的,也有從卡巴萊酒館玩了出來的人,還有一些人特意熬夜,以便去逛那家有名的市場。據說他們正計劃把那個市場遷到城外的某個地方,很快就會消失。

我們設法找了張桌子。比利搓著手。凝固的濃湯散發出濃郁的香味,那是他們的招牌。克里斯蒂娜什么都不想吃,她只想喝葡萄酒。

“那對你不好,你知道。”比利對她說。她得過黃疸病,曾經臥床好幾個月。“你干嗎不喝點湯?”

“你喝吧。”她說。

“親愛的……”

“怎么了?”

“我給你要份湯。”

“那好吧。”她說。她轉過身,朝我們燦爛一笑。

人群很擁擠。侍者們費力地開道過去。他們好像什么都聽不見,或者聽到也沒有影響。主顧們還在繼續繁衍擴張,好像在一場夢中。朝每個方向看都是不可思議的臉龐,阿爾及利亞人的,瘦得像腳;美國人的,像是硬紙板糊的;法國人的,容光煥發。伊莎貝爾不停地笑啊笑。她用手捂住嘴,前后微微搖晃著身子。她在講她丈夫收拾行李去旅游時引起的一場爭吵。丈夫用法語朝她吼。

“這種關頭,你只有服從。”他說。

“我才不呢。”她模仿當時的樣子,帶著怒氣輕輕跺著腳說。

“說話時腳別動。”

“我沒有。”又是笑啊笑。

當然,他是愛慕她的,我知道他們會告訴我這點。

“千萬別嫁給法國男人。”她說,接著又是大笑。她懷里摟著可可,她的卷毛狗,笑個不停。她正在開朗萬的盒子,薄紙撕開的時候發出碎裂聲。電話響了,是她一個朋友打來的。她又是笑啊笑,可以聊上好幾個小時。

“你住在巴黎嗎?”迪安問我。

“什么?”

“你住在巴黎嗎?”他說。

伊莎貝拉在講丈夫家的事。她討厭他的家人,他們只關心孫子孫女,她說。我解釋說目前住在惠特蘭家的房子里。在一個小鎮。

“你知道第戎[4]嗎?”

“知道。”

“那地方離第戎不遠。”

“在法國的中心。”他又補充說。

“非常核心的位置。是個小鎮,不過有某種品質。我是說,它不富裕,不氣派。就是很老,格局很好。”

“什么小鎮呢?”

“我估計你沒聽說過。歐坦。”

“歐坦。”他說。接著又說道,“聽著那像是真正的法國。”

“的確是真正的法國。”

“他瘋了。”比利警告說。

我們開車送伊莎貝爾回家時已經差不多早晨五點了。現在就剩下我們四個。迪安走了。我精疲力竭,感覺好像正在進入一場靈魂的巨大危機。街道上空無一人。天空開始泛白。我們在蒙田大道一幢樓前停下車,比利陪她走到大門口。我跟克里斯蒂娜在車里,我們的頭朝后靠著,眼睛閉著。

“他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她說,“你難道不希望自己又回到那么年輕嗎?”

“我還沒那么老。”

“寶貝……”她安撫道。

“我感覺不老。”

“的確,你顯得很年輕。真的。你看著好像還在上學。”

“謝謝你。”

“那時候你是什么樣子?”她昏昏欲睡地說。

“那是很久前了。”

“不,說真的,你是什么樣子?”

“我是我們這代人的偶像吧。”我聽到她的腦袋動了動。

“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問她。

車門開了,是比利。他沉重地跌坐在座位上。我們又開始行駛。

“我們找個地方喝一杯。”克里斯蒂娜說。

比利沉默不語。

“比利?”

“你真想去嗎?”

“我們能去哪兒呢?”

“卡爾瓦多斯。”他說。

“好吧,”她說,“我們這就去。”


[1]The Whitney family是美國歷史悠久的豪門,家族成員格特魯德·惠特尼(1875—1942)創建了惠特尼美國藝術博物館。

[2]Valencia,西班牙第三大城市,位于西班牙東南部,氣候宜人,被譽為“陽光之城”“地中海西岸的明珠”。

[3]Georges Franju(1912—1987),法國電影導演,與亨利·朗格盧瓦共同創辦了法國電影資料館。此處提及的電影似為紀錄片《動物之血》(Le Sang des bêtes,1949)。

[4]Dijon,法國東部城市,勃艮第大區首府,建城于羅馬時代,歷史悠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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