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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場游戲一次消遣
  • (美)詹姆斯·索特
  • 3456字
  • 2024-12-26 17:41:51

2

這個藍色的、慵懶的小鎮。鎮上的貓。蒼白的天空。早晨天宇空明,仿佛過濾了一般干凈。深深的分岔的街巷。窄窄的庭院,里面散發淡淡的腐爛氣息,橘子皮躺在角落。不規則的路緣石,棱角已經磨掉了。這個隨處可見醫生的小鎮,每家的房子都很大。有柯遜、普羅比、基羅特等大家名頭,連街道都拿他們來命名。還有很多穿過羅馬墻的通道。布勒伊門,它的鐵欄桿像攀巖者的鐵釘般陷進石頭。那些沿著陡峭臺階攀爬的女人喘不過氣來,肺部吱嘎作響。小鎮上自行車還很多。早晨它們會輕柔地流過。大街小巷散發著面包的味道。

不到黎明我就醒過來了,五點四十五分,鐘打了三下,起先聲音很遙遠,剎那間就近在耳邊了。我生活中最虔誠的時刻是夜晚躺在床上聽那些鐘聲。它們向我涌來,把我從自己身上拽出去。我忽然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在這小鎮的某個地方,而且很愉快。我探出窗外,接受涼爽空氣的洗滌,這空氣好像還沒有人呼吸過。三個男孩騎著摩托車過去,幾乎手挨著手。接著,早晨最初的純凈憂郁的藍色開始映現,那空氣你可以在其中沐浴。火車發出尖叫聲。人行道上響起高跟鞋的聲音。第一批鳥兒出來了。我無法再睡著。

我在商店里排隊買東西,沒有人注意。柜臺后面姑娘們來回走動。那些女孩面色白皙,腳踝潔白如肥皂,磨舊的鞋子快要露出外側的腳趾,白色短工作服下面露出裙子。她們的指甲都很短。冬天,她們的臉蛋會顯出紅色的斑點。

先生?

她們等著我回答,當然這時候一切都完了。她們知道我是外國人,這讓我有些不自在。我希望說起話來不帶絲毫的口音——有人告訴我,聽得出我有點口音。我希望聽得懂收音機里說的每句話,以及每句歌詞,當然這不可能。我想經過時不被人關注。出去的時候掛在門口的鈴鐺響一聲,僅此而已。

我回到那棟房子,打開大門,進去之后又關上。咔嗒聲悅耳動聽。小若豌豆的礫石在腳下翻滾,激起若有似無的塵土,那是小鎮的香味,可以吸入心脾。我開始熟悉它,也漸漸熟悉鄰里的街區。我睡著的時候,最鐘愛的街道的地理志已經自動形成。這個錯綜復雜的小鎮正在一點一滴、逐個細節地舒展開。我沿著兩座橋之間的那段河岸散步。我穿過墓園,排水溝在最后的斜陽中像珠寶般熠熠閃光。我好像在查看某個地塊,穿過那些某天終將屬于我的地產。

這些就像歐坦照片的文字說明。這樣講也許更合適:它們一開始是文字說明,最后卻變成了別的東西,成為我設想出的事件的描繪。它們只對我一個人有意義,但我不再把它們藏起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這些都不是真的。我說是歐坦,但要把它說成是歐塞爾也可以。我相信你慢慢會明白這點。我只是記錄下進入自己內心的各種細節,那些能劃開我肉體的碎片。那是一個關于從未存在過的東西的故事,盡管對此所持有的最微不足道的懷疑,哪怕只有最微小的可能,都會將一切投進黑暗。我只希望無論誰讀到它,都像我一樣順其自然。世上的激情已經夠豐裕了。萬物都因之而顫抖。并非我認為它不該存在,不,不,但這只是某種薄薄的反光的銀片,不知何故持續不斷地發著光。

克里斯蒂娜·惠特蘭——過去叫克里斯蒂娜·卡巴尼斯,閨名克里斯蒂娜·普爾——有一張冷靜的臉,有些骨感,大眼睛顏色暗淡。她父親是個大使,他們過著一種光鮮的生活。她在各種各樣的地方上過學,阿根廷、希臘和菲律賓。我不記得比利是如何跟她認識的,只記得她那時二十三歲,他們一見鐘情。她那時剛要離婚,而比利是那種她當初就應該嫁的人,他知道如何掌握她。他是唯一知道如何讓她感覺自己像個女人的男人。

“難道不是嗎,寶貝兒?”她說。

“絕對是,小可人兒。”

比利正從一只銀色的桶里挑冰塊,轉過頭說著話。她坐在房間的另一頭,雙腿在身下蜷曲著。那是在巴黎,凌晨三點。他們的女兒、用人,以及整個大樓的人都在酣睡中。她身體前傾過來讓我給她點煙,然后往后一倒,事實上是飄進了柔軟的靠墊中。她再也受不了在美國生活了,她說,這是唯一困擾她的事情。她回去過,但實在不適合她。起初她連開車都不會。比利把飲料遞給她。她又遞回去。

“寶貝兒,”她說,“我只要半杯就好了。”

他再次走到長長的房間的另一頭。我看到他取了個新的玻璃杯。他的所有這些動作慢得神秘莫測,好像每個動作都要徹底想清楚了才實施。即便如此,這些動作也有某種夢幻般的優雅。比利·惠特蘭過去是個曲棍球運動員,是個出色的前鋒,如人們經常說的那樣,是最優秀的選手之一,始終有朋友圍著轉。你永遠見不到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站在鏡子前面,往后梳著剛洗過澡還濕漉漉的黑發。他笑的時候,唇間一塊英氣十足的小疤痕會微微發光。

他端著第二杯飲料回來,一聲不吭地遞給她。

“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她說。

比利坐下,交叉起雙腿。他穿著昂貴的鞋子。克里斯蒂娜的手指來回摩挲著系在脖子上的一顆顆珍珠。比利對著我說:

“嗯,你知道那里非常偏遠,我的意思是說,那是個很小的鎮子。你去過那里,但我想你可能沒有意識到。”

他們開始說起他可以給誰寫封信來關照我。我坐在那里聽著,感到一股淡淡的興奮,就像孩子聽人在他面前討論要開始一年的學校寄宿生活。

“水被關掉了,”他說,“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打開。平時都是一個中介來處理這些。我們從來沒在冬天去過那里。”

不過,一封信也能解決這個問題,或者他可以打個電話過去。全安排妥當了。只要我愿意,隨時可以過去。克里斯蒂娜開始跟他講起話來。我幾乎什么也沒聽清。一種無法言傳的狂喜像閃爍的陽光般充盈全身。阿杰特[1]拍攝的上萬張舊時巴黎的著名照片,那些偉大的、無聲的影像浸泡在氯化金的褐色液體中——我在想著它們以及它們的創作者,每天黎明未到就起來,慢慢從居住在其中的人們那里偷出一個城市,這里偷一棵樹,那里偷一個街頭店面,那里又偷個不朽的噴泉。

我眼前看到的是許多辛苦勤勉時刻過后的寧靜和庇護所,與此同時我的這個小鎮一天天地向我,小鎮唯一的陌生人,呈現出自己。當然,整個事情說來是出于一時的沖動。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那些想法可能會消失。我頂多只是想象自己首次完全展現它們的時刻。某個早晨在畫廊。照片被一張一張地翻過來。灰塵輕輕落在桌面上。一只手心不在焉地拂去灰塵。你喜歡它們嗎?我站在那里,渾身散發著新鮮的歐洲氣息,連衣服都是在那里買的。我等待著回答。這些東西會讓你聲名鵲起,他終于說話了。我感覺到沉醉。有那么一瞬間,我允許自己相信如此。

“它實際上有多大規模?”

比利不知道。他轉向克里斯蒂娜。

“很小。”克里斯蒂娜說。

“一萬五千人。”他猜測。

“沒有那么少,”我說,“要比這個數字多。”

“是很少的,”他警告我,“相信我。”

親愛的小鎮,我在所有的天氣里見過它。陽光像塊塊瓷片般落在小巷里。夜晚寧靜,高架橋在雨天閃著幽藍的光。回來的時候——當然已經很晚了——道路兩邊是長長的、清晰的田野的條塊,我們在林蔭道上飛馳,樹干用石灰涂成了白色。這是法國的路。還有飯館和墓地,黑魆魆的樹和簾幕般的雨。時針指向一點四十。車軸像樹木般開裂。

圣路易大酒店。小庭院里擺著桌子和金屬椅子,內景房的百葉窗在一墻濃密的常春藤后打開。窗格掩映其中,陽臺已經被遺忘了。在那上面是一段歐坦的天空,冰冷,云層密布。正是傍晚時分——綠意在顫抖,最細小的卷須點著頭搖晃。這里有著法國侵入骨髓的寒冷,那種寒冷觸摸一切,而且總是過早抵達。到了里面,在大廳穹頂下,我看到晚餐桌已經擺好。美妙的玻璃陳列柜里燈已經打開,里面展示著這個古老小鎮的富庶:帶皮盒的懷表,湯碗,軟綢領巾。我的目光游移著。還有香水。關于中世紀雕塑的書。項鏈。內衣。玻璃柜像小船那樣邊緣鑲著薄薄的銅條,頂部呈弧形——一個六邊形的彩色玻璃片構成的圓頂,色彩的蜂巢。在所有這些東西背后,身穿白色外套的侍者們悄然走動著。

沉郁的小鎮上有自己的咖啡店和寬闊的廣場。新的公寓樓正在城郊拔地而起。那邊很多街道我從來沒去過。有兩個電影院,雷克斯和沃克斯。噴泉里水流如瀑。老太太們遛著狗。早晨,我在讀《插圖法國史》。一場濃霧讓花園變白,一切都藏在霧中。安靜至極。幾乎覺察不到時間的流逝。我出門時太陽剛剛開始透出灼熱,尖塔好像變成了黑色,鴿子們在咕咕地叫。我總想找個人談談這段日子,無法逃避這種渴望。我從大教堂長長的陰森的側翼下面出發,然后開始往下走。我熟悉這一帶所有的街道。阿朗庫爾廣場。圣潘克拉斯街,曲線裊娜像個女人。我熟悉那些漂亮精致的房子。當然,我也熟悉某些人。喬布夫婦——喬布夫人恐怕是我見過的最瘦的女人。弗伊咖啡館的女服務員。皮考特夫人。現在——我得跟惠特蘭問問她的情況。


[1]Eugène Atget(1857—1927),法國著名攝影師,擅長拍攝巴黎街頭人物的生活照片,記錄城市面貌的變遷,以構圖精巧、關注細節的純凈視覺風格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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