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半的濱海小城,越是接近港口,越是燈火通明,我們幾個終于拖著搖晃的身子,從小館兒出來。回船的路很好記,出門往左,路燈三三兩兩,沿著這條小道,在第一個路口右拐走到頭就是。昏黃的燈光下斑駁的樹影顯得有些不真實,遠處從岸邊一直延伸至大海深處的泊堤,點綴著密集細碎的燈光,像是被扯過來的銀河,將海與天的界限完全掩埋。一切都是那么合理,就如同這不知名小路上,正在進行的莫名儀式。他們正以怪異的姿勢,扭動著不協(xié)調(diào)的肢體,他們的喉嚨里發(fā)出周圍觀眾聽不懂的腔調(diào),其實他們互相之間同樣聽不懂,他們似因足夠虔誠而受到了指引般,放聲大笑,一切在路過的人看來又是那么的平常。還有那遠看燈光燦爛無比美好的港池周圍,靠得近了才看出來,好似一片破敗不堪的工業(yè)遺跡,遍布的銹蝕與積塵,壓抑到每一口順暢的呼吸都成為享受。
我和老黃如逃離魔窟般。腳踏出館子的門那一刻,整個人都放松下來。老黃苦于老板的步步緊逼,自己內(nèi)心掙扎著只想逃避,他感覺現(xiàn)實有太多的問題,就像一堵堵堅實的墻,橫亙在他和老板之間,他攀墻而望,不越雷池也不舍轉(zhuǎn)身。他曾想過不顧一切,但是上一次的教訓又歷歷在目。他認為這是個無解的題,所以選擇逃避思考,他這次破天荒的喝了兩罐啤酒。我有時還挺羨慕酒量差的人,只需兩罐便能踏足別人兩箱的領(lǐng)域,在我看來這同樣是叫天賦,想那些有智力殘缺的人,恐怕也是上天賦予了他,屏蔽世間一切丑惡的能力吧!我的境況不比老黃好,在老板的有意點破下,我的態(tài)度著實令她失望。后面喝酒時小紅的態(tài)度明顯冷淡。看著她那張動人心魄的臉,跟十分鐘之前判若兩人,我感覺周遭空氣的溫度都低了下來,我的心也涼的發(fā)疼。若是我大大方方的接下老板的話茬,會不會又是另一番光景,猶豫只在一瞬間,機會稍縱即逝,我感覺我當時好像是在等待什么,我期待從她臉上得到些什么答案。我后知后覺我的腦子真愚蠢的可怕,以前常聽說也常跟人講這個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不要糾結(jié)最終答案,而真正自己置身事中,卻迷失的比誰都早。
一行四人,老黃醉,阿木跟大廚本就愛酒,兩人醉,酒桌上后續(xù)的氛圍令我煩悶不已,不禁多喝了幾杯,也是暈暈乎乎,倒是沒他們那么嚴重,畢竟還得有個人結(jié)賬,我知道大廚后面無論如何也會逼著我把收款碼交出來的。踏出門那一刻,海風帶著絲絲涼意吹到臉上,頓時覺得輕松不少,四人互相攙扶著往停泊的船邊走。
本來是要打車回去,但是一想到那熱情的專屬司機我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能夠帶你越過重重關(guān)卡,直達船舷邊,并且會紳士般向你鞠個躬,附道歡迎下次再來,畢竟他幫我們節(jié)省了二十分鐘走路的時間,“僅僅”收取了我們每人二十美刀而已,無法想象這得是多大的恩惠呀,畢竟這兒只有他能把車開進來,對于這種堅持貫徹落實經(jīng)濟發(fā)展的作風,我相信他的大侄子心里定是充滿欣慰。
還有一點,喝酒時底氣本就不足,對于男人這種好面子的生物,大家一致覺得外面涼涼的海風,能安撫胃里翻騰洶涌的酒花,遏制住那股欲噴薄而出的浪潮,好讓我在離去的關(guān)頭,維持住最后一絲體面,讓背影莫要顯得過于狼狽。所以走回去,也是難得豪邁。船上的人習慣對著大海喊出心中的不快,聽著遠去的聲音,仿佛煩惱也隨之而去。而在陸地上做這件事兒又是不一樣的感覺,喉嚨里蹦出來的吐槽,它不會走遠,它會一直在耳邊回蕩,海上的你是絕想不到,自己還有如此強大的能量,于是大家伙越發(fā)興奮,滔滔不絕。
快要進港了,跟出來時一樣,我們會遇著一大爺擋在前面,濃密的胡須圈起整個面部輪廓,偶有幾根不合群的胡須格外突出,尖部微微泛白,黑白對比明顯的大眼睛空洞幽深,讓人捉摸不透。他老遠就舉著手招呼我們,待我們走近,他會用中文對我們說一句“朋友”,不是很標準,勉強可以聽明白,他們的肢體語言很豐富,不知道是不是只跟外鄉(xiāng)人說話,怕他們不明白才會這樣,遇見時最常做的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握拳豎起大拇指表示友好。我們必須出具身份證明,并且在他那本厚厚的被翻得破舊不堪的布滿油漬的記錄薄上簽下姓名,他才會讓我們登船回去。
“要不要回去?”這個念頭從我出館子那一刻已經(jīng)糾纏了我一路,隨著大家一個個過去簽字,我的步伐越發(fā)遲鈍。回想以前,我總喜歡把事情拖到最后一秒,但總是能在時限之內(nèi)完成。我假裝憋不住了,借口找個地方方便,讓他們先回去。他們此刻的狀態(tài)也不允許自己多想,只隨口囑咐,注意安全,便放任我離去,我轉(zhuǎn)身徑直走向來路。前面離開的時候聽見館子好像就快打烊了,想著自己明天下午就要離港,之后再見她也不知到何時,腳下的步伐不由加快了幾分。
幸好,遠遠看去飯館里的燈還亮著,偶爾有人影閃動,想是還在營業(yè),心里定了定,長舒了口氣調(diào)整下呼吸,抹掉額角的汗,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顯慌忙,隨后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朝館子走去。
終于到門口,我站在外面暗處停了一會兒,好讓自己恢復些從容。館子的門面不大,里面估摸能擺下二十來桌,倒是那四個碩大的方塊兒漢字招牌,威風凜凜地立在門頭,跟周圍這些扭來扭去的符號一比較頗具霸氣。左邊是一家小超市,賣的東西品類不多,超市老板是個中年婦人,正專心致志的玩手機。右邊那家掛著綠底白字招牌的藥店,倒是早早的引起我的注意。不是因為里面賣的東西,而是門口坐著的那個老爺爺。他一直對過往的路人咧著嘴打招呼,臉上皺紋層層堆疊,使得嘴角與眼窩過分的凹陷,看起來十分怪異。幸好有著花白的眉毛和同樣銀白并扎著調(diào)皮小辮兒的胡須,才立起一種慈眉善目的老人感覺,讓人見了他不至于扭頭就走。他一直盯著我來的方向,期間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并且還對我比了個OK(反正是這個手勢,但不確定是不是這個意思)的手勢。他全程沒說話,我納悶這老人家是否需要什么幫助,回憶著前面是不是漏掉了細節(jié)信息,思忖無果,后來懷疑這個買藥的老頭子莫不是覺得我有病,才在那可勁兒的招呼。無論怎樣我心里都是拒絕的,我的時間很緊,沒有過多猶豫直接擺手并搖了幾下頭。這個動作我特別喜歡用,它既可以表示我不需要,也可以理解成不行,我辦不到。這樣我就不用費盡心思地弄明白一個我完全不在乎的人的心思。老頭也挺識趣,當即不再糾纏,開始搜尋下一個目標。后面觀察發(fā)現(xiàn),老頭只對港口方向過來的人有興趣,特別是對那些明顯的非當?shù)厝耍劾锏钠诖馕陡鼭狻N倚睦镌桨l(fā)肯定,這種專挑生人下手的勾當絕非好事,便扭頭不再關(guān)注,朝店里走去。
透過落地玻璃墻,我看著店里已經(jīng)沒了客人,小紅正對著大門坐在那邊吃飯,她對面的是老板。我推門進去的動靜有點大,她們第一時間意識到有人進來,小紅抬頭直愣愣的看著我,老板還在夾菜吃飯,頭也沒回,直接操著一口地道的英文說今天飯館已經(jīng)打烊,歡迎明天光顧。我沒有回答,同樣直愣愣的杵在那盯著小紅沒說話。我大腦正飛速旋轉(zhuǎn)試圖拼湊出一個合適的開場白,同時后悔沒有提前準備。老板似發(fā)覺不對勁,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是我。她顯然記起了我就是下午那個慫蛋子,拿眼角瞄了一眼她對面的小紅。隨后她笑著稱呼我為跟著老黃屁股后面的小伙子,故作驚訝的問我怎么又回來了。
“下午的酒不錯,不知道可不可以續(xù)杯。”
“當然可以,不過得加錢。”
“沒問題。”
“可我們已經(jīng)打烊,廚師也都下班了。”
“有酒就行,你們吃完我就走。”
“啤的白的?紅的也有。”
“先來個啤的。”
“小跑回來的?”
“不是。”
“汗出的有點多哦,慢點喘。”
“……外面太熱!”
老板笑笑沒再說話,直接從她腳邊箱子里抽出兩瓶,一瓶放到他們旁邊桌上示意我坐這邊,一瓶打開給自己倒了一杯。
老板邊喝邊對小紅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今天有人逼著你強行加班嘍,你說討厭不討厭。”
小紅沒搭話,起身走到后廚,沒一會兒手里拿著副碗筷走過來放我桌上。
我一路趕來,全不顧高溫中的水分流失,早已口干舌燥,直接仰頭就著瓶子往嘴里灌。酒是剛從冷庫里面拿出來的,那透骨的涼意仿佛有魔力一般讓我深深著迷,就那樣一直保持,直到半個瓶子見空,那股涼爽已不能給我?guī)砀啻碳ぃ也艥M足的放下酒瓶。
旁邊老板的聲音悠悠傳來:“不是挺豪爽的嘛,怎么有時候扭扭捏捏的,跑累了跑不動不算啥,不敢跑才丟人,這都不懂!”
我:“沒有跑,只是走的比較急。”
老板輕嘆:“明白,再來吧!”
說著拿她手上的酒瓶子跟我的使勁兒碰了一下,在這退去人潮的館子里,聲音顯得很脆。
老板:“老家哪兒的?”
我:“安徽的。”
老板指了指門外的招牌:“揚州,老鄉(xiāng)啊,離挺近,再來一個!”
對于我們這種在海上,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動輒十天半月的,確實是蠻近,但我明白,純找借口喝酒的,順便摸摸我的底兒。
就這樣在老板一個又一個問題下我們一杯接一杯。
似乎是嫌舉著酒瓶,探著身子,越一個走道兒的距離跟我碰瓶有點累,她直接拿過板凳放旁邊,手往上一拍喊到:“老鄉(xiāng)小老弟,坐過來,今兒個老鄒(飯店大廚)不知道犯了什么混,做菜沒輕沒重的,你看這些盤我們倆是吃不完的,幫幫忙,免得浪費!”
小紅這時候終于開口:“你今天有口福嘍,能免費吃上大廚的小灶,還有老板親自陪酒,這些可都是菜單上沒有的呢。”完了還對老板調(diào)皮一笑。
我想我這種情況下還拒絕那真是該死啊!
我毫不猶豫的拿起碗筷和酒瓶子坐過去。跟老板一杯接一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她偶爾問我些有關(guān)老黃的事兒,后來回船,關(guān)于這晚我把老黃賣了的事兒我只字未提。小紅不喝酒,她在旁邊給介紹著桌上的菜,比如從哪來的,如何的新鮮,什么樣的味兒才正宗等等。其實我壓根就沒認真聽她講的什么,我只是在沉浸式欣賞她說話時的樣子,她的眉眼帶笑,她的桃腮飛紅,她的朱唇輕啟,無不令人陶醉。表面上我仍是頻頻點頭,故作了然,我是無暇顧及我那癡愣的眼神有沒有暴露我的言不由衷,我確實盡力了。
她說這些都是大廚偷偷教她的。
老板佯裝大急直吼死丫頭想背著她單干,小紅毫不示弱地表示等到那天肯定會訊息、郵箱、請柬一個不落,讓老板第一個知道。胡攪蠻纏老板可不在行,只好祭出老板的架勢,要求小紅尊重一下boss,畢竟旁邊的還是外人。
地上的空瓶不斷的增加,我很喜歡也很享受這一刻的氛圍,跟對的人在一起確實很輕松愉悅,沒有任何負擔。我還是沒忍住,很認真的問小紅可不可以加個微信。她盯著我沒說話,像是在考慮這個事兒行不行,又像是在等我的進一步表示。當時我靈機一動,給自己找了一個自以為很恰當?shù)睦碛桑堑模乙恢本陀X得我是個機靈的傻瓜。我說剛剛她介紹的菜都非常不錯,很對我胃口,想以后有機會跟她多學學。瞧瞧!多么的合理且愚蠢。她聽完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復雜,就像個熱愛美景的女孩,在夕陽的余光中,滿臉期待的揭開一張刮刮樂,然后紙片和太陽一起沒入山下。
不過她還是笑著說:“這樣啊,可以呀。”
她拿過我的手機保存了一個號碼,還特意解釋了白天忙沒帶手機,晚上回去加。還附帶給了我一個不一樣的笑容,我見目的達到,哪還有心思注意到這里面的不對勁兒,不管怎樣,自己造的孽還是得自己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