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便是五日。
平遙學府的藏書閣里,地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七歲的周德文踮著腳尖,右手正費力地夠向高處的《山海經注》,指尖剛碰到書籍邊緣,身旁忽然傳來一聲輕咳。
“這里批注錯了。”
十歲的少女素手點著“瞿如三首”四字,發間木釵隨動作輕晃。
她將一卷泛黃的殘本推到他面前,朱砂校勘赫然寫著“三足”。
聞言,周德文眉頭微蹙,聲音還帶著少年的稚嫩:“可南山經各版都作三首…”
他翻開手中典籍,袖口不小心蹭到硯臺,染上一道墨痕。
少女不答,突然取下木釵在沙盤上畫起山海輪廓:“若是三首,這里的山勢就對不上了。”
沙痕蜿蜒到周德文剛指過的位置,恰好截斷溪流走向。
兩個身影不約而同湊得更近,幾乎頭碰著頭。
周德文忽然從荷包里摸出顆火石,輕輕按在地圖某處:“但這般畫的話,火泉該從哪里涌出來呢?”
石子壓出的淺坑,剛好擋住她畫的路線。
藏書閣的晨鐘突然響起,驚散了這場稚氣未脫的論辯。
少女慌忙起身時,頭上帶的珍珠流蘇“叮”地勾住了書架雕花。
周德文怔了怔,只見那流蘇在檀木格柵間輕輕晃蕩。
他下意識踮起腳尖去解,青竹熏香忽然近了三分……原是少女怕他夠不著,悄悄往這邊挨了半步。
指尖掠過流蘇纓絡時,周德文竟發現她耳尖微微發紅。
“明日…明日再辯。”
少女抱起竹簡快步離去,卻在門檻處悄悄回頭。
周德文正用袖子小心擦拭她留下的沙盤痕跡,紅霞給他認真的側臉鍍上一層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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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周宅內。
淺夜的地光透過薄霧灑在周家宅院內,九塊火田整齊排列于東側,金穗沉甸甸地垂首,穗尖泛著瑩瑩微光,與田埂邊沿鑲嵌的火石交相輝映。
二十余株果樹環繞院落,枝頭掛滿花苞,凝結著露珠。
七只靈禽穿梭其間,尖喙精準啄食害蟲,翅羽掠過時帶起細碎的金色靈屑。
后院新掘的池塘與映月江暗渠相連,池面浮動著幾株銀葉睡蓮,蓮下魚影游弋,鱗片偶爾閃過微光。
西墻角堆放的農具旁,周德淵正踮腳撥弄著筐里剛買的魚苗,廚房飄出米飯的香氣。
周明負手立于院中央,火石在懷中微微發燙。
他目光掃過這片由荒蕪到豐饒的宅院,嘴角微揚。
火田、靈禽、果林、魚池,乃至檐下風鈴輕響的節奏,皆與懷中異寶的脈動渾然一體。
夜風拂過庭院,周明突然頓住腳步。
他攥著懷中火石,溫潤的觸感中似有靈氣流轉,一個大膽的念頭油然而生:“既然此物能聚靈氣,何不…”
“造一條靈脈?”
這個念頭讓他呼吸都為之一滯。
絕靈之地的桎梏,多少修士視為天塹,此刻竟在他掌中露出一線曙光。
周明眉頭微蹙,指尖輕輕撫摸著火石光滑的表面。
“靈脈…究竟該如何造就?”
他低聲自語:“在院中掘個深坑,將這火石埋入?”
念及自己對修仙之道的淺薄認知,不禁搖頭苦笑。
說到底,周明不過是個初窺門徑的凡人,這般玄妙之事,豈是隨意揣測就能參透的?
“罷了。”
他收起火石,望向遠處漸白的天際:“五日后向凌姑娘請教便是。”
晨風拂過,帶來一絲涼意。
周明深吸一口氣,將滿腹疑惑暫且壓下。
“老爺,今日該去交稅了。”
韓翠翠領著馮花幾人從廂房出來,低聲提醒道。
他聞言搖頭:“這幾年朝廷的稅是一年比一年重了。”
自前年起,大周各地稅賦漸增,邊陲之地還算輕省,聽說郡城王都那邊更是嚴苛。
“也不見要打仗的動靜……”
周明想不出緣由,只得帶著幾人往縣衙納稅處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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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之外,血煞門總壇。
煞氣嶺深處,血煞門的修煉場坐落在幽深的山坳間。
晨霧未散時,數十名弟子已在青石鋪就的廣場上列陣習武,暗紅勁裝被山風拂動如一片赤霞。
姜杰負手立于演武臺中央,灰白須發間綴著幾縷地光金輝。
他指尖掐訣時,七名核心弟子周身泛起淡金波紋,與尋常武者新生時的碎金異象截然不同,這是《吞天功》的引法,以晨露為引、地脈為輔,暫不傷生靈根本。
“收勢!”
他一聲清喝,眾弟子頭頂虛影化作清風散去。
場邊藥圃里,幾個年輕弟子正用竹筒接引山泉澆灌血鱗蟒最愛的赤精草,幾條異獸在鐵籠中溫順盤踞。
廊下傳來清脆鈴響,卻是負責采藥的弟子歸來。
他們肩挑的竹筐里滿是剛采摘的靈芝黃精,筐沿還沾著未干的露水。
姜杰輕捻長須,眼底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那夜平遙縣城的刀光劍影,如今想來不過是一場過眼云煙。
“可惜了那幾個大藥。”
姜杰正暗自惋惜,忽聞山巔傳來一聲清越鐘響,余韻在山谷間層層蕩開。
“掌門諭令?”
他眉頭微動,轉身對眾弟子道:“爾等繼續參悟,為師去去便回。”
姜杰聞聲而動,身形化作一道流光,循著那沉渾鐘聲拾階而去。
不過片刻,云霧繚繞的山巔處,一座黑玉大殿巍然矗立,檐角飛翹如利刃出鞘,卻又點綴著幾叢青翠靈藤,煞氣中透著幾分出塵之意。
姜杰方踏入殿門,便覺十數道銳利目光如劍刺來。
大殿主座之上,掌門白元楓一襲玄色法袍,指間把玩著一枚血色玉簡。
白鴻德端坐左首,面色陰沉。
這位刑堂太上長老,正是三年前以“資質不足”為由,將王長陽逐出師門之人。
姜杰甫一入殿,十余道目光便如寒針般刺來。
那些端坐入席的長老們或拂袖掩鼻,或蹙眉側目,吞天功噬靈特有的腥氣,在這熏了龍涎香的殿內顯得格外刺鼻。
座中一位紫袍長老輕嗤道:“姜長老這‘血煞沖關’之法,十人修九人癲,倒也算別開生面。”
話音未落,席間已響起幾聲譏誚的輕笑。
話罷,唯獨掌門白元楓竟親自離座,云紋靴踏過青磚,袖中變戲法似的捧出個紫砂茶盞,行至身前。
他輕笑道:“本座新得的武夷雪芽,專候姜長老共品。”
眼角笑紋里卻藏著旁人讀不懂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