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的熱氣升騰翻滾，讓陳建昌看不真切，對面這位老人的表情細節。

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

在對方說出那句話之后，自己心中那顆即將破土而出的幼苗，發芽了。

“老爺子，您漢語還說得怪好咧，我們在這留學這么久了，還是第一次聽到您這么標準的大明官話。”

另一邊，其他幾個舍友卻沒有注意到陳建昌有些微妙的表情，而是震驚于勞倫斯那一口流利的中文。

大明積弱，早年或許還有人學漢語，識中文。

然而在那場喪權辱國的戰爭之后，列強便不再重視這只曾經威風的病龍，沒人再愿意學東方文化了。

“年輕些的時候，與我一起共事的同志，有幾個是來自東方的，和他們混熟之后，也就學會了些。”

面對身邊一眾年輕人好奇的問話，勞倫斯先生也沒端著架子，臉上還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和藹的說道。

“當年啊，那幾個家伙哪怕是在留學期間，也天天說著些詩詞啊，對聯什么的，那些個風啊雨啊秋啊悲啊的，著實是讓我很聽懂啊。”

似乎是回憶起當年的畫面，勞倫斯先生微微瞇起眼睛，笑著說道。

“后來，列強戰爭爆發，他們便投身回國了，我本也打算跟著去的，不過當時我的祖國也出現了些情況，脫不開身，就只能支持他們一些法郎，聊表心意了。”

勞倫斯一邊說著，一邊慨然的嘆了口氣，搖搖頭道。

“您也打算跟著去？以一個外國人的身份？”

“哦！我知道了，您一定是一位國際主義的醫生，或者想要去辦廠的企業家吧。”

“那個時代，想著去大明的外國人，除了來侵略的列強，就是想來投資的商人了。”

“還是說您和他的友情情同兄弟，所以你愿意為對方遠赴異國他鄉，就如關二爺一般義氣？！”

幾個自強學堂的華人留學生，不由的驚訝出聲，紛紛說出自己的猜測，越說越離譜。

畢竟。

外國人聽到大明打仗要跟著去，還打算幫大明這一邊，這種事，他們真是頭一回聽說。

“都不是。”

勞倫斯微微一笑，從兜里掏出了一個裝飾有紅邊綬帶的小三色旗，頗為懷念，輕聲喃喃道。

“我們，是同志。”

……

深夜的倫敦，也始終有明亮的路燈閃爍著，照出兩個高大健碩的身影，影子拉得很長。

除夕結束了。

眾人歡聚一堂，載歌載舞。

大家一起吃了飯，喝了酒，做了詩，吵了架，從相敬如賓到稱兄道弟，只用了一頓飯。

飯吃到最后，會長打出了兩記怪模怪樣的詠春拳，學姐也夾著嗓子，唱了兩句陜北民歌。

待到每個人都喝得面紅耳赤，手舞足蹈之后，眾人才以一首《友誼地久天長》，結束了這一年的最后一天。

那一刻，起碼在那一刻。

陳建昌覺得他們的友誼，真的能地久天長。

“開心嗎？”

勞倫斯先生走在陳建昌前面，看不清他的臉，用輕飄飄的中文，飄然問道。

“開心。”

陳建昌摸著學姐剛剛趁亂親了他一口的左臉，臉上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似是在回答勞倫斯，也似是在自言自語道。

“和來自不同國家的朋友同學，在新年的這一天留下美好的回憶，怎么會不開心呢。”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我恐怕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吧。”

在這戰火紛飛，山河破碎的亂世之中，他能在海外享受這片刻的溫情，已經十分難得了。

“但我必須要告訴你。”

勞倫斯突然停下了腳步，沉聲道。

“這份開心，是虛假的。”

陳建昌愣住了。

“你和來自東方的同胞，都十分默契的對你們國家遭遇的現狀，閉口不談。”

“而你們那些西洋本地的友人，也都識趣的沒有提任何有關國家、軍隊、戰爭方面的事情。”

“你們以為，只要不談，這些事就可以當做沒發生，你們就可以在這里快快樂樂的，做你們的過家家朋友游戲么？！”

勞倫斯的話語，突然從先前飯桌上的和藹可親，變得銳利而精準，甚至有些刻薄了。

他是拳王，是戰士，是曾經將公爵送上絞刑架，將資本家送上路燈的強者。

他可不想看見，陳建昌這么一塊絕世璞玉，被這種虛假的溫情所侵蝕，失去了他作為強者的斗爭之心！

“那我直接告訴你吧。”

“約翰·巴洛，也就是你們剛剛一起喝酒的那位巴頓俱樂部會長，他的父親，是‘約翰煙草國際貿易公司’的股東。”

“嗯，這個公司，在你們大明，扶植了一個買辦勢力，叫做‘匯通洋行’，每年剝削了你們百姓近九十八萬兩白銀的血汗錢，又反過來用這筆錢雇傭華工，去美利堅修鐵路。”

“克里斯蒂娜，那個西洋劍術協會的學姐，她的身份更不簡單，父親是特爾納市有名的鋼鐵大亨，他們每年生產的約三成鋼鐵，都會用于軍工上，造出鋼鐵巨艦，入侵你的國家。”

勞倫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看著陳建昌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猜到他要說什么一樣，立馬堵住了對方的話語。

“我知道，你這個講義氣的好男人，一定會為你的友人辯解，什么‘父輩的事情，他們未必知道’，又或者‘他們只是商人而已，真正罪惡的是侵略者’，諸如此類的理由。”

“而我想告訴你的是，陳，作為一個武者，你應當叩問你的內心，當你知曉這一切之后，真的還能如之前一樣看他們嗎？”

陳建昌沉默了。

勞倫斯說的沒錯，縱使他能找一萬個理由，為剛剛那個美好的回憶辯解，也欺騙不了他的武者之心。

“不要忘記斗爭，陳，任何時刻，都不要忘記斗爭。”

勞倫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

“將來的你，或許可以和他們成為真正的朋友，同志。”

“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你們真誠的說出自己內心的所有理念，包括那些你們覺得纖細的，易碎的，不敢輕易提及的東西之后。”

“這些東西，才是你們能不能成為真正摯友的關鍵。”

勞倫斯深深的望著陳建昌的眼睛，沉聲說道。

璞玉雖好，但卻易碎，任何雜質，都可能讓良才美玉蒙塵。

他今天說的這番話，其實有些揠苗助長了，陳建昌如果能自己領悟到這些道理，才是最好的。

但沒辦法，他害怕，著急。

害怕這個絕世天驕，沉浸在虛假的友情和人際交往之中，失去了武者最重要的那顆心——

斗爭！

陳建昌要一直斗下去，斗到天荒地老，斗到成圣做祖，為人類斗開一條新路，通往極限之上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