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的妙用
談竹,可以說上個三天三夜,從承載過古代文化的竹簡說到樂器中的絲竹,也可以從民間的竹簾畫講到元宵用竹篾扎胚搭架的“花燈”,還可以從墨竹繪畫鼻祖文同談到當代畫家董壽平……如今我想說的,卻是與竹也與自己有關的一些事兒。小時候我喜歡到家附近的竹器店看篾匠們干活。那間店鋪不大,鋪窗朝向大街,墻角堆滿籃、籮、筐、箕之類的竹制品,也有的像羊肉串那樣被鐵線串起掛在半空中,看上去有點像舞臺頂那一層層垂下的布幕。店里的空氣,常年飛揚著毛茸茸的竹篾細屑,也彌漫著新鮮、清甜的竹香。店主是對夫妻,一樣的黑黑瘦瘦,也一樣的沉默寡言。男的只管呼呼地舞著厚背刀,刀過處篾條晃晃悠悠,竹屑漫天飛舞。女的坐在矮凳上,兩根手指夾著篾條穿針引線似的編插,一只竹篩眼看就要成形。要是有人來買,男的或是女的就起身,拍掉屁股上的粉白,拿貨收錢,再重新坐下,屁股底下肯定又白了一層。這家夫妻店的口碑不錯,要不是口碑不錯,三山國王廟大門口的燈籠是接不下來的。那對燈籠有小水桶那么粗,橢圓形,胚子是用觀音竹的篾條編的,細細密密,光潔柔亮,接頭十分隱蔽。編完后還要再一遍遍地刷上桐油,直至明亮、溜滑如琉璃。這對燈籠在游神日掛在宮廟的大門前,一只用紅油漆寫著“風調雨順”,另一只用紅油漆寫著“國泰民安”,懂書法的說,那是“蠶頭燕尾”的漢隸。
潮汕的竹器老早就出名,當地不僅盛產竹子,且河汊縱橫交錯,竹子被捆扎成筏,從外地放排運到當地也挺方便,因而編制竹器的,即使談不上家家戶戶,也幾乎遍布四鄉六里。無論農業生產還是日常生活,誰離得開它呀?昔年,鄉人為生計來到樟林港下船奔赴南洋,隨身攜帶的必要物件多與竹子有關,“市籃”(呈圓柱形,有蓋子,可挎在胳膊上)、油紙傘、竹笠還有竹席等,而隨船帶到那邊去販賣的自然也少不了各式竹制品,因而也難怪李笠翁要替竹子辯護:“竹木者何?樹之不花者也。非盡不花,其見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他還說:“(竹)移入庭中,即成高樹,能令俗人之舍,不轉盼而成高士之廬。神哉此君,真醫國手也!”竹子的生長速度真是有目共睹,至于它還能讓普通人的家園轉眼變成高貴人的宅第,我卻不以為然。《紅樓夢》里林黛玉的住所,原名“有鳳來儀”,挺吉祥的,就因“竿竿青欲滴”,改成了瀟湘館,光聽聽這么凄涼的名字,就知道她不會有什么好下場。當然,這也可以看作是曹公的高明之處,以竹暗喻林黛玉的高潔品性,也以探春取笑她是“瀟湘妃子”,暗示未來將以悲劇作結,因為傳說湘妃竹上的斑點就是娥皇、女英悼懷舜帝亡故灑淚而成的。
明人倪謙道出了他愛竹的緣由:“吾之愛夫竹,以其有德也。彼其群而不黨,直而不撓,虛乎有容,潔然自高,溪壑幽閑足以遂其性,霜雪嚴寒不能變其操,此子猷所以一日不可無,而七賢、六逸恒于是乎游遨也。”“竹”與“德”,在潮語中發音相同。“前榕后竹”,竹子在老家一般都種于屋后,可能也是“厚德”或者“積德”的寓意吧。老家的雨水多,竹子長勢極好,一大蓬一大蓬的綠得發黑發亮,枝葉從四面八方披垂下來,使里面變成陰涼昏暗的帳篷或涼亭,成為家畜樂意逗留的棲息之地。

在竹子眾多的品種中,有一種叫“妙兒竹”的,小葉子,枝干纖秀柔韌。孩子發燒時,大人會起個大早,趁露水未干拔些妙兒竹的“竹芯”,也就是剛剛冒出、還沒來得及展開的嫩葉,煮水給他喝。我是喝過的,效果似乎比“羚羊角”還要好。鑒于“妙兒竹”的功效,也可以把它的名字寫成“妙兒德”了。寫到這兒我忽然想起,十幾年前去過一趟井岡山,吃了那兒的筍干覺得不錯,就捎一點給父母,沒想到竟鬧出笑話來。老家一般只吃鮮筍,母親以為洗涮干凈就可以直接拿去煮,結果是怎么煮也煮不爛,硬邦邦的吃不下。其實正確的做法是先將筍干放入鍋中,加滿水煮沸半小時,再轉小火燜煮,撈出,切除老根,洗凈,然后浸泡在淘米水或石灰水中待用,隔2~3天換水1次,烹調前再切成片狀,這樣食之方鮮嫩味美。
還有一樣東西叫“竹仔魚”,倒不是真的魚,好多孩子都吃過。在鄉間,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這樣的武戲:氣急敗壞的大人一手擒住惹是生非的“孥仔鬼”,一手拿小竹枝小竹板抽他的屁股,一下一下,嫩嫩的屁股登時跳出幾道浮凸的紫紅傷痕,火辣辣的。所以當大人們忍無可忍地發出警告:“小心吃竹仔魚!”如果你還不依不饒,那么就做好抱頭鼠竄的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