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樹
如果非要找一種樹木代表故鄉,我以為榕樹再合適不過。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每種樹木都具有各自的氣質和姿容,能夠成為人類內在的情感寄托和精神象征。譬如梅蘭竹菊,一提及必會讓人想到東方精神,又譬如松柏,與白鶴一起成為長壽的符號,而與英雄人物在一起則承載了某種崇高得近乎悲壯的信念和精神。而榕樹,總能夠引發我的思鄉之情。我的家鄉生長著無數榕樹,路口橋旁,房前屋后,池邊山腳……有的獨木成林;有的幾株連成一片鋪天席地;還有的長在殘垣斷壁或屋頂的檐溝上,將根須撒網般地舒張開去,自顧自地抽長碧綠的枝葉。家鄉人大概是為了紀念這種從鳥糞里長出來的榕樹,稱它為“鳥榕”。
過去生活在鄉間,大熱天,人們喜歡在榕樹下納涼,喝茶,談天,打個瞌睡,夜晚往往比白天還要熱鬧,因為下地的人全回來了。后生們愛在此角力逞強,除了掰手腕、摔跤、舉重……還有“托手尾”——兩個人面對面伸直胳膊各托住扁擔一端,互相發力,誰守不住誰輸。有時候他們還會把扁擔放在小腹上,叫“托肚臍”,那賽的不是臂力,是腰力。年長者似乎更熱衷于玩高雅,拉二弦的,唱潮曲的,搞燈謎的,我記得有個老頭子,年輕時是穿街過巷的貨郎,裝了一肚子的“古仔”(方言,即故事),每次講起來繪聲繪色,唾沫星兒涼涼地扎在我們小孩子的臉上。
關于榕樹,向來有種種神秘的傳說,不過似乎無一例外地指向它對民眾的庇佑,有人把它當成了鄉間的保護神,逢年過節對它燒香叩頭;也有人將其視為風水樹,所謂“前榕后竹”的說法應該與此有關。在我的鄰鄉碧砂,相傳南宋淳祐年間,潘、劉、彭三姓在此開基立業,并按金木水火土的方位種植五株榕樹,后來那片地方就有了“五叢榕”的獨特名字。此種傳說到底可不可靠,極難考證,倒是《潮州市志·風俗卷》記載的“插榕枝、竹葉于門上”的習俗確鑿無疑。每年元宵,當地人愛采來新鮮的竹葉和榕枝,洗凈后插于門上或者香爐上,有的還將榕枝插在雞籠或豬圈上,以驅兇辟邪,護佑人畜平安。到了農歷十二月廿四,婦女們還要用老榕、嫩竹的枝葉和紅花、菝草扎成長長的撣子,清除屋角房梁的塵網,名為“筅塵”,目的也是收瘟攝毒、掃除穢氣以迎新年。
這種種的鄉間習俗,在深圳這樣的城市是很難見到的,所幸我的小區里種了好多榕樹,讓人覺得親切,尤其是有條小徑,夾道的小葉榕將它變成了綠色長廊,那些密密匝匝地編織在頭頂的枝葉擋住了炎炎夏日,遺下的光斑明亮如珠,給人安靜祥和的感覺。晚餐后,我喜歡躑躅于此,或陪老人叨些家常,或與孩子嬉戲,間或一個人慢慢走下去,到了盡頭再折回來,感覺就像走在鄉間的小徑上。
思鄉之情,對于每位游子來說永遠都是一件無法甩掉、只能攜帶終生的行李。
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儒家文化要求年老的人們能夠返回故里,認祖歸宗,將情感和身體交回到那個在記憶中靜止、實際上已變得面目全非的生命場所,而在全球化的今天,故鄉對于人們來說,更多的是停留在精神皈依的層面上,最終退縮為游子的一種圖騰。如果讓我來描畫這個圖騰,必定是一株古老的榕樹,而每一個游子,都是樹上的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