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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本來是在政府部門坐辦公室的,后來由于一意孤行地跟我那“有問題”的爸爸結了婚,于是被“貶”到了釀酒廠干化驗。

釀酒廠的圍墻以及主建筑墻體大都是用不規則的石頭砌的,其余部分則基本上是以紅磚或青磚來砌的。進了釀酒廠大門,從傳達室旁邊往左拐,就是化驗室,它在廠區東南角的一幢三層小樓的第二層。

我爸爸所在的那所中學曾經有過一所托兒所,我在那里待了不到兩個月,唯一的老師兼阿姨就染上了甲肝,導致那個機構被緊急關閉,原本就不多的學校內部老師的幾個孩子們,趕緊逃命去了。打那以后,我就由我媽媽帶著去釀酒廠,在廠區瞎混亂跑。

我走到哪兒唱到哪兒,一唱歌就跑調,但架不住就是愛唱:“小汽車呀真漂亮,真呀真漂亮,嘟嘟嘟嘟嘟嘟嘟喇叭響,我是汽車小司機,我是小司機,我為革命運輸忙運輸忙……”

我整天在廠區里瘋跑亂竄,只要到時間別忘了返回化驗室找我媽吃飯就行。

我的松緊帶褲子是綠色大方格圖案的,兩個膝蓋處總是先磨破,只好補上兩塊顏色相近的厚厚的長方形補丁;上衣是燈芯絨娃娃服——有著兩個圓領,胸前有環繞的橫杠,從橫杠開始有了微微皺褶并漸漸引出較寬松下襟的一種兒童服裝,我穿的布料圖案是黑黃相間的小方格的,衣襟上有一排豎著的藏在內部的子母摁扣;在燈芯絨上衣外面則罩了一件薄薄的淺粉色的兜兜褂,用兩根細布條在后背處拴系著;兜兜褂的頂端外側用一個銀色別針別上了一個小手絹,手絹是有著細細狗牙鎖邊的碎花手絹,它永遠當啷在左胳膊上,可隨時拿來使用,既用來擦嘴也用來擦鼻涕,唾液與鼻涕“混為一談”;鞋子是有絆帶的那種敞口黑布鞋,鞋釵子是兩塊套在一起的薄鋁片。我扎著三條麻花辮,其中兩條粗粗的,它們對稱地垂在兩邊肩頭,另外還有一條細辮子編在了頭頂,往下又與其中某一條下垂的粗辮子相匯合——我媽說我頭發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可以供三個腦袋用,又是自來鬈,蓬蓬著,只有扎了這種發型,才能管住它們。

大多數時候我是扛著一支“紅纓槍”在廠區院子里瘋來癲去的,那支“紅纓槍”是我爸爸用竹竿專門為我制作的,槍頭子上涂了銀色的漆,槍頭子脖頸處的紅纓子是用我媽媽織毛衣剩下的紅色毛線做成的。我一直沒有學會正常走路,總是左右輪換著跳腳,一蹦一蹦的,像麻雀那樣移動,這樣扛著“紅纓槍”一路蹦跳,所到之處,塵土飛揚。“哪有這樣的閨女家家,像個瘋漢!”我經常聽到有人這樣說我。五脊六獸,招人煩,惹人厭,就是我的使命。我天天瘋鬧不停,一旦文靜下來,大人們就會很擔心,把手放在我額上:“今天不歡氣,是不是發燒了,病了?”于是馬上測量體溫。化驗室里有很多溫度計,我媽隨便找一個來,就塞到我的胳肢窩里去,一發現情形不妙,就立刻喂上半片安乃近,那個叫“安乃近”的圓圓藥片白得很陰險,長了一副噩夢的模樣。

我把自己定位成了一個拾荒的小孩。于是總是與煤渣焦核、破銅爛鐵、廢舊布條、牙膏皮兒打交道,偶爾還會搗弄收集一些酒瓶上花花綠綠的酒標。這些寶貝中的某一部分可以拿去賣掉,出了釀酒廠大門,拐個小彎,就是廢舊物資回收站,那里的院前院后,常年堆著一座座破布小山和廢鐵小山,我到比我還高的柜臺上去交付了東西,數了數或過了秤,就可以開票取錢了……比如,一支牙膏皮可以賣三分錢,正好可以買一根水果冰棍。我媽看著我發愁:“誰讓你天天拾破爛的?又把新褲子給磨破了!”

我從外面回來時,頭發朝著空中飛揚,臉上總是抹著一塊永遠洗不掉的灰。我媽把我抱起來,又讓我仰面朝天,放到她蹲下來的一條腿上,順勢將我的腦袋朝著他兩腿之間的搪瓷臉盆里面摁過去,脖子里被按進一圈毛巾,那盆里面已經兌好了熱水,在我鯉魚打挺兒般的反抗變得無效之后,我的雙腳已經倒著翹起來,腦袋已經進入了一盆熱水之中,頭發往后披散著,血液倒流……我媽以最快速度將我那茂密的一腦袋頭發浸濕,又往頭發里面抹上了海鷗牌洗發膏,我還在掙扎,我越掙扎,我媽用的力氣越大,動作也越迅猛,接下來是用力搓揉頭發,泡沫亂噴,濺進了眼睛,辣辣地疼,鼻子也被擋住了,憋悶、喘不過氣來,我有受污辱的感覺,想發火想罵人,這時候聽到我媽安慰地說:“行了,行了,忍一下,再換盆水,沖一下,就行了!”然后,我媽起身,倒水打水去了,我被濕淋淋地扔在了原地,可以自主站起來了,但頭發暈,濕頭發遮住了半個身子,我覺得自己倒霉透了,很快我媽又回來了,我不再反抗了,認命了,為了早日脫離苦海,乖乖地配合著最后的步驟,于是又被抱起來,頭朝下腳朝上,重新被摁回盆中,把頭發上的泡沫洗干凈了。終于,我的頭發被梳得溜光水滑,臉蛋被涂上了一層友誼牌雪花膏或者百雀羚護膚霜,香香的……整個過程就像給剛宰殺的小公雞褪毛。

媽媽所在的化驗室面積很大,能比得鄉村里半個生產隊的場園那么大。大屋中央有一個長條形的水泥操作臺,條形水泥臺子用鏤空板分成了兩部分,擺滿了各種儀器。媽媽天天擺弄那些以玻璃材質為主的器皿,它們是燒杯、試管、量杯、三角瓶、錐形瓶、移液器橡皮槍頭、酒精燈……上面全都有細密針腳一樣的杠杠,我媽管那個叫“刻度”。媽媽站在操作臺前使用各種試劑勾兌來勾兌去,容器里的顏色變幻不定,紅的、黃的、綠的、藍的,為了看得清楚,她偶爾會把容器高舉起來,搖晃著,瞇起眼來觀看,有時還需要放到顯微鏡下去細察,目的是分析酒的產出量、濃度、純度、pH值、含糖量,還要分析釀酒用水的軟硬程度……然后一一記錄在幾頁印制的表格上,那一摞表格固定在一個大的硬紙殼文件夾板上,我媽媽就拿著那個硬夾子在大屋里走來走去,管那個叫作“報告”。我媽媽穿著白大褂,跟同事交接班時,一說到“pH”,我就感覺那是一個接頭的密電碼,類似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里的那個地下工作者李俠發報時使用的密電碼,我喜歡向大人提問題,比如“為什么明明是太陽曬我,卻要說成是我在曬太陽?”“為什么黃瓜明明是綠的,偏偏叫成了黃瓜?”盡管好奇,我卻從來不去問“pH”是什么,我覺得密電碼得保密,連自己家里人也不能說,這是工作需要。

媽媽工作很認真,發誓要讓這個郊縣的每一個人——男女老少——都有酒喝,有足夠的酒喝,有好酒喝。這里的“每一個人”并不包括我爸爸,她痛恨我爸爸酗酒,“哪有個知識分子的樣兒啊,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借酒解愁,真是一個喝酒的好借口……”我爸爸是高中數學老師,據說每次喝多了酒,就會把課講得異常精彩,能把“數學”講成“文學”,這兩種“學”是什么意思,我都不太明白。這一陣子,我爸爸很少在家,也不在學校里,干脆就不在鎮上,而是駐扎在附近山中的村子里面,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幫助農民修水渠引水灌溉。在我們這個郊縣的山間,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水庫,成為分布在一個個峽谷里的平湖,其中有兩座大型水庫很著名,著名到需要在省市地圖上標注出來——它們供著北面那座省城的人們吃水。在這兩座大型水庫中,更大更新的那一座,據說就是由我爸爸帶領著完成測量工作的,現在他喝多了酒時,會炫耀地背誦起那座水庫的容積以及大壩的長寬高,可以精確到小數點后面兩位數。

化驗室北墻上有一排大窗戶,很亮堂,一張三抽桌就倚在那窗前,桌子上方墻上貼著一張年歷。年歷是新的,是彩色電影的劇照,畫面上有一大團盛開的杜鵑花,還有一個精神抖擻的年輕女子,留著短發,腰上扎著皮帶,斜挎著盒子槍,還背著草鞋,胳膊上有紅袖章,從脖子左右兩邊搭下來一條白色毛巾,毛巾上有放光芒的紅色五角星。我常常偎靠在窗戶前,在這張彩色年歷下面,看小畫書、吃飯、在紙上亂畫、望著窗外發呆。姿勢是在一張木椅子上半站半跪著,鞋子蹭來蹭去,把椅子上的漆磨去了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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